吴繁繁从考场里出来。
中学门外拉着一道隔离线,隔离线外面的那棵老槐树下已经站满了一堆先答完试卷出来的学生。班主任和几个代课老师被他们围在中间,正在询问各人考得如何。大家纷纷攘攘地核对答案,惊喜的叫声意味着答对了的庆幸,唉声叹气捶头顿足则分明是在表示答错了的遗憾。吴繁繁没有凑过去加入他们,她低着头加快了脚步,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吴繁繁知道,围在老师周围被老师关心的那一帮子同学,平常都是年级里成绩排在前面的好学生,考上大学不存在问题,有的肯定还会考入名牌重点院校。共济县高中七八百名毕业生的金字塔,托起的就是由他们这少许人构成的塔尖,学校、老师以及家长的荣耀也就靠他们谱写。吴繁繁清楚自己和塔尖的距离,她充其量只是一个属于中等的学生,考试发挥得好了,或许能进入二本分数线,发挥得不好,恐怕录取都成问题。而让吴繁繁泄气的是,她发挥得并不好。前一天的语文数学考得就不理想。上午的文科综合考试,她一开始在选择题上耗去的时间过多,到了后面的论述题,时间已经不够用了,后面几道大题才写了个头,考试结束的铃声就响了。下午刚刚考过的最后一门是英语,这更是吴繁繁的弱项……总之,都没考好。算了吧,谁也不怨,还是怪自己没有把工夫摊到,没有学好就是了。
吴繁繁低头急急地走着,她感到脸上在发烧,心里却翻腾着冰凉的沮丧。多少年起早贪黑地学呀学,就是为了绽这一朵花,却绽得不好。她没看见同班同学冯亮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手插在裤兜里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冯亮说:“咋样,考得不错吧?”
“不咋样。”吴繁繁摇摇头,淡淡地笑了笑。
吴繁繁说完就想走自己的路,她没有心情跟冯亮多说话。冯亮又挡在她前面说:“这下解放了,还绷这么紧干啥?走,我请你吃沙锅去。”
农村来的学生平日里住校念书大都吃馒头,喝白开水,在县城东门外面的农贸市场里吃一顿沙锅就算是很奢侈的享受了。吴繁繁知道冯亮他爸是建筑包工头,有钱。冯亮好像也不指望靠上学谋出路,纯粹是混,整天和一些不求上进的同学去外面吃饭,闲逛,还抽烟。冯亮过去就曾叫过吴繁繁一块儿去吃饭,吴繁繁从来都没去过。
“我不去。”吴繁繁说。
“唉,管它呢!”冯亮说,“这下考完了,就听天由命去。走吧走吧!”
吴繁繁说:“我不去。我这几天都没睡好,想到我姐那儿好好睡上一觉。”说完就径直走了。
留下冯亮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掏出烟盒,从里面撕下一片锡纸垫在烟盒上,在锡纸背面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撵上去塞到吴繁繁的手里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没事多联系。我这段都在县上,在我爸的工地上。”
倩倩美容美发屋是吴繁繁她姐吴倩倩和姐夫武庆国开的店。共济县城只这一条像样的大街,街上一溜就有好多家这样的店。吴繁繁老远就看见吴倩倩站在店门口,腆着大肚子的吴倩倩笑眯眯地迎接妹妹。吴倩倩其实比吴繁繁大不了多少,只是小地方的女孩子结婚早。吴倩倩很快就要生孩子了。她早都在县医院里做过B超检查,怀的是男孩,这不只对于姐夫一家是喜事,对于只有吴倩倩和吴繁繁两个女孩而没有男孩的吴家来说,也同样是天大的喜事。吴繁繁知道当初漂亮出众的姐姐在众多的追求者中选中了姐夫武庆国,除了因为武庆国人活络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武和吴这两个姓是同音,将来有了孩子,既是姓武,听起来也是姓吴,有这么一点儿瓜葛,吴家便不至于干干脆脆地断掉香火了。快生孩子而且是男孩子的女人肚子里装满了幸福的希望,有意无意地把肚子挺得高高的,但身材不好不说,脸上也长着难看的褐斑。吴繁繁想不明白她姐怎么转眼间就由一个苗条好看的姑娘变成眼前这副模样了。吴倩倩用吴繁繁熟悉的年长者的亲切口吻问道:“考完了,繁繁?”
吴繁繁点点头。吴倩倩让吴繁繁先进门,她跟在后面说:“快吃饭吧,我们就等你呢。”
这是一种前店后家的院子,县城一条街上的门面房几乎全是这样的格局。后院里房主一家住在一层,吴倩倩两口和美容美发屋的四个小姐住在二层。他们在楼上占了三间房子,对着楼梯的一间是厨房,中间一间是姐姐和姐夫住,右隔壁是四个小姐住。吴繁繁穿过美容美发屋进了院子,上到二楼,看到厨房里几个小姐正在忙活做饭,圆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菜。一个翘鼻子的小个子小姐用四川口音说:“饭马上就好了。”
四川女人会做饭。翘鼻子看来是主厨,其他几个小姐给她帮忙。她们都用羡慕的目光看吴繁繁。
吴繁繁对吴倩倩说:“我不想吃饭。困得很,就想好好睡上一觉。”
吴倩倩说:“先吃了再睡去。你没看今天专门为你改善伙食了?”
猫眼窝小姐说:“你不吃饭还行?我们今天就是跟你沾光的。”她一说话老是眨巴眼睛,她的眼睛显然是做过双眼皮手术的,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皮裙子小姐说:“吴老板一早起来就安排这顿饭了。”地处山区的共济县,六月初的天气还有些凉,她却穿了只有一来长的皮裙子,把大腿和小腿整个露出来,也不嫌冷。
人高马大活像个大洋马的小姐用东北口音说:“可不是咋的!”
吴倩倩和吴繁繁在圆桌跟前坐下。猫眼窝拿玻璃杯泡了杯茶端过来放在吴繁繁面前。吴倩倩问:“考的咋样?”
吴繁繁摇摇头,不吭气。
吴倩倩说:“考完了就甭去想它了,好好歇歇。你看你这一段人都瘦了。”
吴繁繁听见楼底下的院子里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接着就是上楼的脚步声。是姐夫武庆国回来了。他嘴上叼着烟,一只手里提一捆啤酒,另一只手提的塑料袋里装着一只烧鸡。皮裙子哇地叫了一声,赶紧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东西,高兴地说:“还是武哥哥好。今天有烧鸡吃了。”
武庆国站在吴繁繁跟前笑眯眯地说:“我们的功臣回来了。”
吴繁繁跟姐夫淡淡地笑笑。武庆国又说:“我跟你姐那时候没念下书,这回就看你的了。”
吴倩倩给武庆国使眼色,又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
吴繁繁吃得很少,吃完了就到她姐的房子睡觉去了。吴倩倩跟过去给她盖好被子,又在她的脸上摸了摸说:“好好睡吧。考完了就啥都甭想了。”
吴倩倩带上门出去了。吴繁繁躺在被窝里,眼角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眼泪流到耳朵边她才发现。隔壁的厨房里他们在继续吃饭,好像是几个小姐和姐夫武庆国喝酒铆上了劲儿,吆喝声很大,吴繁繁还听见她姐在不时提示他们声音别太大,怕影响了她睡觉。这种私人自家盖的房子不大隔音。吴繁繁想起八十里外的老家吴家咀,她已经几个月没回去过了。她住校念书的花费全凭她姐供给,姐姐每个星期按时把钱递到她手中,代替父母在为她操心。在吴家咀那个小山村里终日起早贪黑劳作的父母是没有钱的,因为那里贫瘠的土地里刨不出来钱。从县城到吴家咀,要翻三座山,坐汽车得走大半天才能到他们所在的乡上,然后还要步行七八里才能到家。高考前父母专门来看过她一次。为了保证学习时间,吴繁繁轻易不敢回家,回去一趟来回得两天时间呢。
吴繁繁很快就睡着了,她确实太困了。她是被右隔壁小姐房子的声音弄醒的。她迷迷糊糊地弄不清是什么时间了,一看表晚上十一点多。她正在紧张地作英语题,桌子上还有一大堆数学语文历史地理的题要作,总是作不完的题,让人头都大了。吴繁繁正在作题时听到了隔壁的声音,她愣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做梦了。这一段,身心都太紧张了,满脑子都是考试的事儿。而隔壁房子的声音却显然不是梦,开始还不大,人的说话声唔唔哝哝的,清晰可辨的只是吱悠吱悠的床板声,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边的人在有意识地不想发出声响。渐渐地就不由他们了,声响越来越大,床板吱吱嘎嘎地叫起来,女人娇声嗲气的呻吟声中搅拌着呼哧呼哧的男人喘息声。吴繁繁一下子就灵醒了,她清楚地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声音。她突然睡意全无,脸上发烫,心咚咚地跳起来。她忍住连气都不敢大声出,更不敢翻身,怕床板发出的声音让隔壁的人听到。她觉得反倒是自己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她听清楚发出呻吟声的是那个东北小姐大洋马,而那很粗的喘息声则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到了最后,噼啪响着还不够,两个人都大喊大叫起来。吴繁繁越发脸烧如炭,她觉得自己的血液也像电流一样乱窜起来,弄得人浑身战栗。隔壁的声音经久不息,让吴繁繁度过了长这么大最难堪最漫长的时间。直到那声音终于结束,又过了一阵子两个人带上门出去了,她的心还狂跳不已。她发现自己两腿间一片冰凉,像尿湿了裤子一般难受。吴繁繁原来隐隐约约感觉到她姐的店里会有这一类事的,因为同学们中间早都有这样的说法,他们说现在不光是唱歌跳舞洗澡的地方有这种事,美容美发的地方也有这种事。但过去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和猜想而已,没想到今天就真的遇上了。她隔三岔五从她姐手里拿的钱,其来源竟然是这样的。
吴繁繁又躺了一会儿就起来了,带上门下楼去。她穿过美容美发屋时第一眼就看见送走了客人的大洋马坐在沙发上一副慵懒的神情。还看到其他几个小姐正在给客人洗头,男客人和小姐嘻嘻哈哈地打情骂俏。吴倩倩看见吴繁繁下来,一脸不解地问道:“你咋不睡了?”
“我到外面转转去。”
吴倩倩回头瞪了一眼大洋马,大洋马吐吐舌头笑了笑。
有一个客人眼尖,头上顶着一头泡沫转过来,看着吴繁繁两眼放光,他对吴倩倩吆喝道:“哎,老板,这就不对了!啥时候来了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姐还藏起来不让出世?”
吴倩倩显然和那客人很熟,大概是老顾客了,她说:“死鬼,胡说啥呢。这是我妹,人家还是中学生呢!”
那客人“噢”了一声,咯咯地笑起来。吴繁繁又一次脸红了。她几乎是逃一样地快步走出了美容美发屋的门。吴倩倩撵出来说:“天都晚了。你稍转一会儿就回来。”
“我知道。”
吴倩倩又说:“今晚你就跟姐睡;你哥跟派出所的人打牌去了。”
吴繁繁“嗯”了一声,就沿着路灯暗淡的街道往前走去。
吴繁繁不知不觉又走到学校门口,这个下午考完试才离开的地方却让她感到陌生,就连校门口挂的“共济高级中学”的吊牌也让她感到陌生。三年间天天出出进进,对这个牌子已经熟视无睹了。除了校大门水泥门框上面一只灯泡亮着以外,学校里面一片黑暗,低年级的同学都下晚自习了。吴繁繁觉得她已经不属于这个学校了。父母和姐他们都说过,今年要是考不上就让她再复学一年,她却实在怕这种高压下的生活了。再复学一年,她真担心她会不会神经了。但要是不复学,她又干什么去呢?跟姐姐干吗?吴繁繁揣着茫然的心情走过了学校,一直走到东门外面的农贸市场跟前。从农贸市场里飘过来的烟扑面而来,那是一长溜烤肉摊子上木炭烧出的烟,里面夹杂着牛羊肉烧焦的味道。晚上的农贸市场里露天摆了一大片桌椅,这么晚了人仍不少,在那里吃烤肉,喝酒。叫卖吆喝声、喝酒划拳声响成一片。县城和乡下还是不一样。老家吴家咀这阵子正是收麦子的季节,不知家里的麦子收完了没有,收麦子的活儿是累死累活的。父母前几天来姐姐给过他们钱,说是让叫麦客帮家里收麦,自己不要再干了。父母都精细惯了,他们宁肯把自己挣死,也舍不得去雇用麦客干活,这一点吴繁繁从小就太清楚了。母亲是风湿性心脏病,整天脸色霉青,发病的时候连气都喘不上来,看着真吓人。母亲的病就是生吴繁繁的时候得的,要不他们也不会过早地就放弃了儿子梦,山里的妇女可从来都是不生儿子不罢休的。这让吴繁繁一想起来就有一种负罪感。吴繁繁又折头往回走,来来回回在街上走了好几遍。她回到店里时都快一点了。吴倩倩关切地问:“转到哪里去了?这么长时间。”
那几个小姐已经把店里卫生打扫过,正在院子的水龙头跟前洗脸卸妆。吴繁繁看见她们中的两个人正站在亮处刷牙,她们洗掉脸上的涂抹以后,看上去又沧桑又难看。吴繁繁赶紧上了楼。
第二天一早,吴繁繁就坐车回家了。吴倩倩再三留她,她还是执意走了。前几天父母来城里,本来已说好让吴繁繁考完试不要回家,留在城里帮姐姐一块儿在店里招呼,顺便也让她熟悉一下店里的情况。下月初吴倩倩就要生孩子了,到时候武庆国也得回去招呼,店里没个自家人肯定不行,就只有让吴繁繁来招呼一段了。吴繁繁坐在汽车上头昏脑胀。昨晚上第二次睡下后她几乎就没有睡着,老听见隔壁房子里似乎还有那种声响。仔细一听并没有,静夜里四个小姐呼呼地睡得很香,不知谁还在不停地说胡话,听起来就像在一间房子一样。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时,好像那边的床板又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再去听还是没有。吴繁繁就这样折腾了一夜。汽车像一只破船一样在山路上颠上簸下,发出哮喘病人一样的呜呜声。路边的山坡上,一片一片的麦子已被割掉,裸露的红土地就像剪秃了毛的绵羊一样变得丑陋。山上一家一户在自家田里干活的人稀稀拉拉,远远看去就像爬动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