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瓢泼大雨,秋园的一切都被雨所笼罩着,能见度被大雨打了折扣。
我明显感觉到被铮带起来的秋湖水汽,夹着铮吐出来的焦怒的温度,正好比劈里啪啦打在湖面的大雨一样,烦躁不堪,不得安宁。我紧跟着前面溅起朵朵水花的鞋,欲拦又迟疑着,最终过了秋湖,到达了某个结界。
铮携着奔赴而来的过五关斩六将的气势,开门见山,石老师,这次我为什么不能入党?您说说我究竟哪里不够资格,我想比照一下其他同学,看看自身的不足,也好改进。
哦,是智铮啊,这事我也很遗憾,正想找你谈谈。坐在办公桌旁的石老师抬起一直埋在电脑屏幕下的脑袋。这是制度。因名额有限,机会必须给予那些最有资格的同学,没选上的就要延后至下学期再与其他入党积极分子一起参评。一直以来,我们都是依照这个惯例来进行的。
铮拿出了身正不怕影子斜,真金不怕火来炼的底气,充分发挥她未来律师的雄辩之才。惯例?制度?老师,我们学法的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第一,我从来没见过有关这个规章制度的明文规定和操作流程,便不具备确定性和后果可预测性。第二,客观上,我已符合了预备党员的提名要求,怎么说我没有资格或者不如他人有资格呢?第三,从主观上,我一向积极向党组织靠拢,思想端正、学习上进、工作积极、尊敬师长、团结同学,为了能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不断努力着。这些老师您都是知道的,也曾经给予过大力肯定的。
室内,其他两位老师投来异样的探究射线,铮和石老师之间似乎生成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硝烟团。我暗自为铮捏了把汗。
铮似乎也突然有些窘迫地意识到刚才那一瞬间的莽撞,缓了缓气息,老师,我是全家人的希望,父母指望我能出人头地。我真的不能辜负父母对我的殷切期望。
石老师听着,态度依旧坚决,应答不紧不慢。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希望,每一个家庭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你应该相信学院。我们照规矩办事,不能因为你而破了先例,否则以后凡事都进行不下去了。
学院要求我退让,总得给我个心服口服的理由吧。新生晚会我们班捧回了一等奖杯,团日活动我们班赢得了服务单位授予的锦旗,校辩论赛我们班的表现获得了一致的好评,为此我们班得到优秀班级的荣誉称号。作为组织者,班长和团支书都功不可没。既然这样,为什么作为班长的王翔能成为预备党员,而作为团支书的我却落选了呢?是我的工作能力或贡献不及他吗?铮不甘示弱。
你的优秀,大家有目共睹。首批参选的同学,都是学院的骨干精英,老师一视同仁。这次你没选上,我也很遗憾。现在结果已经公布,板上钉钉,老师希望你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不要埋怨或气馁,更加努力争取下次成功。
铮的脸涨得通红,声调高了八度,说,你们这是歧视,就因为王翔是男生,而我是女生,就拿我当软柿子捏么?什么一视同仁,这其中的猫腻当我不知道吗?
之后,铮再没用言语反驳,而用行动顶回了老师的苦口婆心,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办公室,甚至没叫上我。
办公室内的状况我无暇顾及,就匆匆跟上了铮的脚步,只听到背后石老师的一句喟叹:这些八零后的孩子啊,说话做事太偏激!
铮和我一前一后冲进了大雨中,大雨用力拍打铮的肩头。我忙拉住了铮,将铮一起置于伞的庇护下。
秋湖湖面像刚进行了场爆破,水汽如烟,正如此刻的困惑,迷蒙着我的心。我暗忖,铮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如此冲动,这可不像我所熟悉的遇事沉着冷静的铮呀。
我印象中的铮,近乎完美。我们初识于去年秋天,并成为舍友。学期伊始,她便像勤劳的小蜜蜂,天天赴秋湖之约。她喜欢找个固定的角落,偏安一隅,同时汲取初阳和书本的精华。她白皙的脸在朝霞的映衬下愈发明媚,在侧面看不清她的眼睛,但从那副不潮却蕴藏内涵的红边眼镜,可以想象那镜片背后透出的聪慧。她曾说过,作为学生,学习始终是正当而明了的主线索,把握住它,它会指引你一条康庄大道;忽略了它,它会回报你一场镜花水月。所以,铮取得了专业课全优,排名班上三甲之列的好成绩。作为她的舍友,我自愧不如,以至于觉得她那跟我一般高的身躯分外伟岸,连同她洒落在地上和倒映在秋湖里的影子都比我修长得多。我和铮一起在湖边打水漂,她能激起四五朵,我只扑通一声往下掉。石块打碎了倒影,她的倒影粼粼,悠悠散去,也比我的美。
铮还是个工作、学习两相宜的典型。在开学一个月后的班长、团支书竞选中,她的毛遂自荐,她的妙语连珠,让我刮目相看。铮刚走马上任便遇上宿舍大调整,我们班的同学差点被拆得七零八落,分配到条件最恶劣的底层,大家怨声载道。铮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承担起这数十份沉重的期待。她从过去学院给予我们班的不公待遇,说到这次同样的“特殊照顾”,以获得尽可能多的同情分;再从细微处对同学们情绪的影响,分析到大局中具体正当的措施,以争取公平抽签的机会。铮对老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事情评析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最终力挽狂澜,使纠纷偃旗息鼓,为我们班赢得了一个满意的结果。她就是这样,以一种自信稳健的姿态和卓尔不群的能力赢得同学的信任和支持。不得不说,铮是个颇有领导气质的人,这正与她的面相和那一头简洁的短发给人的视觉效果契合。她可以做到不怒而威,办事清晰妥帖,工作效率和工作成绩相当突出,在学生工作中如鱼得水,深得老师的赞赏。
铮像会发光发热的恒星,我总能从她身上汲取到自己所缺乏的物质和能量。想当初,我便是深深被她的磁场所吸引,两个圆由远及近,相切,随着时间推移,圆心距开始小于两圆半径之和,交集产生。我们形影不离,开始了高度一体化进程。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我眼中的最真实的完美化身,今天却也做出顶撞老师这种很不理智的糊涂事,让我非常纳闷。有句话说,关心则乱,也许某些事,铮看得很重吧。
我和铮并肩走在秋湖畔,青石板上小小的坑坑洼洼点点地积着天泪,沾湿了裤脚。飞翔的思绪被仍旧毫不客气的大雨和可与之力量相匹敌的话语所阻断。
铮把手指向斜后方的办公楼,忿忿地说,你看那帮装腔作势的老家伙,不就是把名额给了王翔吗,说不准暗地里收了人家多少好处呢。
不会吧,我看石老师不像是做这种事的人。我小心翼翼地劝着。
不会?哼,人心隔肚皮,只有你这种单纯到无知的人才会相信世界上都是好人。再说那王翔吧,更不是什么好东西。前两天才私下里跑来跟我表白,想让我做他女朋友,说以后一切都听我的,配合我的指挥,好话说得天花乱坠,一副情深意重,恨不得以死明志的样子,结果呢?呵呵,现实利益面前什么都变质了,明目张胆地跟我抢预备党员名额,唱对台戏。妈的,男人都一样贱,两面派,用得着你时,对你摇尾乞怜跟狗一样地撒欢,过后转眼就成魑魅魍魉,对着刚才抱的腿就咬。想起他那虚伪样,我现在就直恶心。铮说得咬牙切齿的,还做出夸张的呕吐状。
我不是很认同铮对王翔的评价,其实在我眼里,王翔其人,相貌堂堂玉树临风,是一个会让许多女生眼冒桃心的人气帅哥。他常戴着一副眼镜,那对镜架如双臂般环抱着他的脸,一双镜片把书生的意气和奋发的斗志复制成了双份,衬托着他文质彬彬而又阳光开朗的形象。从平常的接触中,我对王翔的印象很好,他为人真诚,待人和善,作为“亲和班长”与铮这个“冷面支书”相互配合,在班级工作中自然无往而不利。而且王翔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每个月他都从自己的生活费中省下三百块钱资助班里一个家境不好的同学。他行事低调,若不是那位同学告诉我,我至今都不得而知。这样的一位集才貌人品为一身的万人迷,在对待感情方面也是格外认真的,一直喜欢并默默地关心照顾着铮。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不能过分去驳斥铮,就安慰她说,你这是在气头上呢,在我看来,王翔对你是真心的。不过话说回来,入党也就那么回事,现在竞争激烈,就业形势严峻,谁不想给自己身上镶金镀银?退一万步说,这事要真暗藏玄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看开些吧。
铮接过话头,谁说不是呢?网络流行着“博士生一走廊,硕士生一礼堂,本科生一操场”的说法。所以人人都抢着入党,争当优干,多一个硬件就多一分砝码,多一分砝码才能多一分胜算。我又怎么可能甘心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从我手里抢走呢?
话题又不自觉地攀上了前途和就业问题,我心里也开始很不是滋味,暗藏的恐慌又翻涌而出。想来,当初报考法学是因为看了电视剧《律政佳人》,向往那四位美女律师的白领生活,以为考了大学读了法律就能功成名就了,却不想这只是开始。现在看来,以后做什么,还迷茫得很。家里说公务员的铁饭碗好,可我被那人人挤破头的惨烈传言唬住了脚步;转而欲加入考研大军,又被其浩大的动作和声势搞乱了阵脚。
我一边叹气一边说,你说我以后该怎么办呢?我不像你那么有出息,而法学又是走精英高端路线的专业,我是没什么出路了。
铮说,女人,你有点志气好不好,别跟林黛玉似的整天多愁善感。跟我比起来,你已经幸福多了,起码你家在城市,而我家在县城。在我们那种小地方,是难以有所作为的,从小我就立志要走出去寻找自己的一片天空。高考成绩使我上不了心仪的大学,所以这四年我要卧薪尝胆,努力学习,培养自己的各方面能力,在大学期间一定要通过司法资格考试,接着考X大的研,将来进入政法系统的金字塔顶端,做金牌律师。到时候我倒要看看,那些现在把我踩在脚下的臭男人们能嚣张到几时,我要他们都匍匐于我脚下。
我看着铮的那副眼镜聚焦着她眼里闪烁出的冷光,听着铮这番斩钉截铁的雄心壮志和步步为营的目标计划,我毫不怀疑其实现的可能性。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感到我与铮的世界相错,当我还是养在温室里不谙世事的弱花嫩草,铮已经是翱翔于天际看遍人间沧桑的苍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