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的第二本萨义德中译专书是1999年9月立绪出版的《东方主义》,这本经典之作的中译距离原书初版的1978年整整二十一年。第三本中译专书《乡关何处》则因为前两本反应良好,所以中文版(2000)和英文版(1999)只相隔一年,就中译而言这是很难得的情况。第四本中译专书《文化与帝国主义》(Culture andlmperidism)则是2001年1月出版,与原书初版的1993年相差了8年。对于《文化与帝国主义》的中译,我在书评中虽然举出一些毛病,但基本上是存着哀矜勿喜的心情,而不是痛下杀手,因为我多少了解全书生产过程中所遭遇的困难,知道出版社有心做好,但各方面的条件,包括学术界的环境,未能配合,以致留下相当大的改进空间。
台湾对萨义德的中译非常欢迎,译书频频得到出版界具有象征意义的奖项,如《知识分子论》于1997年获得中国时报开卷十大好书奖、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东方主义》于1999年获得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乡关何处》于2000年获得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中央日报翻译类十大好书榜、明日报十大翻译书奖。关于《东方主义》的生产与再现模式,我曾专文探讨过不同的中译方式,包括大陆的译本《东方学》、台湾的《东方主义》以及香港节译的章节,比较了两岸三地如何“再现”萨义德。
“再现”(representation)对萨义德而言是很重要的观念。一般说来,“再现”指的是对他者的再现,但萨义德特别提到另一个观念:在再现他者时,此再现的方式其实也再现了自己。这也是为什么我特别撰文探讨台、港、大陆的不同的萨义德翻译,藉由脉络化(contextualization)的方式,来看两岸三地如何再现萨义德,而各自再现的萨义德又如何再现了各地不同的认知与生产模式——当然,选择以这种方式来再现两岸三地的萨义德中译,也再现了我对于翻译的关切与重视。
就台湾所出的上述四本中译而言,从最先的选书、取得版权、寻找译者(校订者)、编辑、出版、市场营销、书评等等,学术界,尤其是大学老师,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以《知识分子论》为例,就是我当年游学哈佛大学,在学校附近的哈佛书店买到这本新书,看完后打电话给王德威教授,向他推荐,双方都认为当时台湾的情境与文化背景,应该对“知识分子”这个议题会有兴趣,而萨义德也可提出另类的观点供国人省思。此书出版之后除了流通于市面上,也被大学的通识课程指定为教科书或参考书。这个例子多少显示了在选书者、译者乃至于消费者、使用者各方面,大学老师都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此外,从这四本中译可以看出再现的方式以及各自具有的意义。我自己以往的各项翻译虽然也很认真,但总觉得未尽理想。在累积了多年的经验和“不满”之后(《知识分子论》距离我出版的第一本翻译《魂断伤膝河》[Bury My Heart ot Wounded Knee]整整二十年),这本书在出版社的全力支持以及我个人研究的配合下,总算比较能放手去做。基本上,由于台湾恶劣的翻译生态以及学术界的偏见,从事翻译并无名利可图,学者既然决心投身翻译,就该有些理想性,超越一般的翻译。我一向认为,面对原作,译者其实就是精读者、研究者、再现者、再创造者,要时时自问:为什么愿意投注自己的时间与精力——这岂不就是“生命”吗?!——于此时、此地翻译这一本书?对我而言,这是很重要的问题。我很不能接受的就是,一本译作一翻开来就是译文,而且全书也就只有译文,没有译序、译注、译跋,不但译者没有任何交待,编辑或出版者也没有任何意见,让读者根本不晓得出版社和译者是在什么时空环境下,基于何种考虑,愿意花这么多成本和工夫,出版这么一本书。
对我而言,尤其是翻译像萨义德这样一位重要的学者、批评家、政论家、实践者,译者有责任让读者了解萨义德更宽广的文化与社会脉络。那也就是为什么《知识分子论》的正文前有绪论,正文中有译注,正文后附加了我和另一位学者与萨义德进行的两篇访谈录,提供了萨义德专书的书目提要,并编制了原文所没有的中英索引及英中索引。总之,我认为身为译者,要以中文再现萨义德这位在多方面具有重大意义的知识分子,似乎只有透过这些重重的再现方式,才比较接近我心目中的理想。然而,这种方式必须各方面条件的配合,而我有幸遇到王德威教授这样尊重译者的主编,和麦田这样充分配合的出版社。
《东方主义》一书共有6位中译者、3位校订者,初版有一篇导读和校订序(修订版增加一篇导读),但一年后出版的修订版,就校订者透露,还是有人致函出版社严词批评。《乡关何处》的译者彭淮栋先生是我在台大外文研究所硕士班的同学,文笔优美洗练,文化素养甚佳。我在两次与萨义德访谈时,他都提到当时撰写中的回忆录,并嘱意由我中译。当台湾的出版社找我时,我立即阅读全书,但由于自己的研究、教学占去太多时间,出版社的时间紧迫(只给半年时间),再加上自知文笔无法呈现该书华丽、悠缓的风格,对于书中提到的古典音乐也所知无几,实有“望洋兴叹”之感。而且,以往台湾没有翻译授权时,一本书译坏了,其它人可以再译,市场上可以有几个译本彼此竞争,佳译自然就淘汰了劣译。现在则是因为法律保障智慧财产权,只有拿到翻译权的出版社才有权翻译,如果原著“遇人不淑”,而且出版社无意修订,这就会成为读者所能读到的唯一译本,其它人完全束手无策,反而使得原作者与读者两蒙其害,而译者与出版者也未必蒙其利,形成“四输”的局面。为了避免一本好书遭此厄运,我一边向出版社大力推荐彭淮栋先生,一边打电话劝说老同学来翻译这本书。巧的是,打电话时,我从话筒这头都能听到他正在聆听古典音乐,而他当场把接到多日的邮件拆开,一翻书就看到萨义德讨论古典音乐的部分。至于我在引介同学翻译的同时,也承诺要为这本书撰写绪论,后来并以写论文的功夫写出。因此,这本书最后的再现方式包括了绪论、书评、译序。至于《文化与帝国主义》,其实数年前已请人译出,但译稿不能用,再加上无人(包括我自己在内)愿意校订,出版社只得找人重译,过程复杂而艰辛,最后呈现的就是现在的样子,有导读与译者序。
以上是从萨义德著作的中译情况谈起,呈现的是“萨义德在台湾”的比较具体的面向,至于其它方面,就涉及理论与观念的旅行、翻译与运用。底下介绍萨义德若干重要观念,或许有助于各位的阅读、研究与写作。
首先是“traveling theory”。前面提过,萨义德认为一个理论的旅行、转移,有四个不同的阶段,包括起点、经过的距离、另一地的条件以及最后的应用与转化。萨义德以卢卡奇(Gyfirgy Lukdcs)的理论之流传,来印证自己有关“理论之旅行”的理论。他以革命分子卢卡奇的理论首先传于法国的戈德曼(Lucien Goldmann),再传于英国的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为例,说明原先的革命理论在成为学术论述时,不但有所转化,而且批判的力道也一再减弱,似乎是个单向、递减的过程。萨义德后来在续篇《再论理论之旅行》(“Traveling Theory Reconsidered”1994)一文中,特意用两个极端的例子,说明卢卡奇的理论之旅行可以是南辕北辙:一端如阿多诺(Theodorw.Adomo),运用卢卡奇的理论来讨论音乐,可以几乎与社会现实完全无关,另一端如法农(Frantz Fanon),运用卢卡奇的理论来从事反抗帝国主义的革命事业。萨义德以这两个极端的例子来说明,理论在旅行时未必是朝单一的方向,也未必力道递减,而是可能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