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啜饮了爱的酒浆,却丝毫没有那种幸福得晕眩的感觉,因为她仍然得过牢笼般的日子。爱是爱,自由是自由。失去自由的爱是可怜的、卑贱的、没有活力的。就说所爱的人,也不是天天能来,报馆的朋友也很少来了。寂寞和饥饿每天都啮噬着她。
八月。松花江水位暴涨,堤坝溃决,哈尔滨市区一片汪洋。
东兴旅馆所在的街道地势低洼,头一天楼下已被江水淹没,旅客纷纷逃去,或者拥到二楼,等待雇船离开。楼上楼下,窗里窗外,哭号、寻呼、叫嚷的声音混茫相接……
在这样危急的时刻,账房仍然上来催交房费,好在主人自顾不暇,和客人一道纷扰地提着箱子,拉着小孩走了。大楼一阵骚乱过后,房门紧锁,岑寂得很。满楼的窗子散乱地开闭,地板上落满尘泥,就像已经开拔的兵营或是战后的壕堑一样,散乱,荒凉……
萧红完全被突然而至的水患所震骇,一连三天,从窗口到床前,从床前到窗口,她用手摸抚着突出的肚子,拖着沉重的双腿,彷徨无计。没有家,没有朋友,走向哪里去呢?只有一个新认识的人,然而他也是无家可归的呵!外面的水这样大,他如何可以进来?假如雇船过来接应,为什么至今不见形影?他走岔路了吗?……
慌乱之际,恰好有一艘柴火船从楼前经过,她赶忙招手呼救,终于乘船逃离了这个被她视为魔窟的旅馆。
当萧红正像一头困兽一样焦躁地在笼子里走来走去的时候,萧军深为懊恼和痛苦所折磨。他本来打算在决堤第二天就把萧红接到裴家来,可是衣袋里连一毛钱也没有。再三思量,决计把最好的一件制服从床板底下拿出来当掉,能当一元钱的,五角钱给她买吃的送去,剩下五角给她做船费出来,自己学过几招游泳,便不必坐船了。当他腋挟了一件旧制服,在大街上奔跑着寻找当铺,而终于见到了那金字招牌时,当是何等地雀跃!不料当铺关门了,人们嚷着正阳河开口了。他只得回到住处,倒在床上,再也不想动弹。想起昨天去萧红那里竟把裤带子弄丢了,要用掉五角钱买一条新皮带时,悔恨不已:为什么要用掉那五角钱呢?
他冒火了,从床上腾地弹跳起来,把皮带解下,狠狠地一下一下抽打自己……
萧红按萧军在前些天写下的地址找到了裴馨园的家。
裴太太后来描述说,当时萧红穿着一件破旧的咖啡色旗袍,脸色苍白,光着脚,穿一双半旧的棉鞋。交谈时,话是很少的。萧红在陌生视线的直射之下,明显地有一种压迫感。她自觉全身都在冒汗,紧张,烦躁,暗暗责骂自己为什么不迟来一些,这时不但见不到三郎,还得连累他到处寻找……
三郎的出现,使一颗悬宕着的心顿时安放下来。
对于萧红,萧军是唯一者。他不但有一颗心,燃烧着爱的野火,而且有一副厚实的肩膀,可以阻挡风雨,承担磐石的重量。一个人是如此重要,不堪信任的世界可以因他的存在而变得可爱,从而使另一个人在绝望中重拾了生活的信心。
萧红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三郎有点憔悴的面孔和翘起的唇,听他讲述昨夜失眠的故事,无端地想起祖父,她的眼睛不觉润湿起来了。
寄人篱下无论如何是不愉快的,何况屋子里老是漂移着主人的怪异的目光。白天,萧红总是和她的三郎一起,在大街上浪游。用她的话说,就像两条被主人收留的野狗一样,只是吃饭和睡觉才回到主人家里。
最糟糕的情况是,萧红的产期近了。
当萧红的肚子痛得厉害,在土炕上滚成一个泥人的时候,萧军为了借钱,正在冒雨奔跑。到底在裴馨园那里借到一元钱,他赶紧雇了马车,夜间涉水将萧红送往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再过一个月才到预产期。萧军饿着肚子,驱车返回裴家,付了五角钱车费便囊空如洗了。他扶着萧红上楼,心里想:假如有一个月时间,一定能设法借够十五元住院费!
等到萧红临产时,住院费却是一点也没有。萧军不作任何打算了,他明白,现代的一切事情唯有依仗横蛮,用不着讲道理。于是,他不通过医生,直接把萧红送进医院的三等产妇室。
第二天,萧红生下一个女婴。她的身体虚弱之极,一直昏睡,反复做着马车在水里打转的梦。随着体力的消耗,她的精神也变得疲乏不堪,对于什么事情都不关心,对于萧军,对于全世界的一切,似乎都一样。萧军来时,坐在小凳子上说上几句不关紧要的话就走了。萧军一走,她又合拢起眼睛来。这样迷沉地过了三天,她夜里不能入睡,嚷着奶子痛,但从来没有询问过关于孩子的事。
产妇室内摆着五张大床,睡着三个产妇,五张小床在旁边空着。看护妇逐个地把婴孩推过来,两个产妇把头露出被子外面,脸上挂着新奇的、羞涩的、幸福的笑容,期待着她们亲手造成的小动物与自己第一次见面。当看护妇把小床推近萧红时,她竟伸出手来,大力摇动,神经质地叫着:“不要!不……不要……我不要呀!”
过了些天,萧红果然不要她的孩子,同意送人了。
不要说这孩子是她几年来奋斗失败与耻辱的见证,也不要说这孩子将会成为她尚未开始的新生活的累赘,就说将孩子从医院里赎出来的一笔住院费,她也没有能力付出!连自己的吃住都成了问题,连大人都有可能饿死,哪里有能力养活一个孩子?
萧红深知,她没有做母亲的权利。
幸福的人们哪里会了解一个不幸女人的痛楚?他们一定责难她,非议她,说她缺少母性、不负责任等等许多通达平正的话。有谁能明白她在医院里是如何的矛盾、痛苦、悔恨、不忍与无奈,明白她作为一个未完成的母亲所亲手掩盖了的,是怎样的一种深情……
同室的产妇,来一个住一个星期便抱着小孩走了,产妇室里只剩下萧红一个人,这时,院长不再向她索要住院费了,只希望她早日出院。然而,她的身体迟迟无法康复。贫血,乏力,头痛,脱发。她的健康状况使她感到羞辱,过于强大的自尊心,常常扩大了她对所遭受的冷漠和歧视的幻想,当自觉无力战胜时,便主动疏远或者逃避。
当萧红告诉萧军孩子已经给人抱走的时候,萧军紧握了她的手,大约以为她真是一个新时代的女性,有着果敢的牺牲的精神,而深感快慰。一个粗鲁的男子,实在很难觉察女人在抛弃了自己的骨肉后,那种由生理的损失所引起的永远无法弥补的内心的巨痛。直到这时,萧红仍然为绵延下来的绝望情绪所笼罩。
萧红的情绪极不稳定,不时产生死亡的幻觉。有时候,她对萧军说,我累赘了你。她不想做这累赘。她知道萧军要参加磐石游击队,便对萧军说,我死了你就可以同他们走了。有时候,她又非常害怕萧军离开她。萧军留在这里,也是她所顾虑的。她不想她所爱的人受辱。
在她催促萧军离开的时候,有一次终于说了:“医院的庶务也许又要向你要住院费了。”
“在我进门的时候,他们已经向我要过了。”
“你怎么说?”
“我说只要你好了,总会给他们钱。”
“哪里来的钱?”
“总会有办法……”萧军想了一下,说,“最大,请他们把我送进牢里去,坐上两个月,总可以抵补了。”
萧军的这段话,很可能让萧红铭记一生而心存感激。据说感激是不好的,容易使人受累。在此后一同跋涉的途中,萧红确实因这感激而增进不少的温热和勇气,却也为此甘受对方断续相加的伤害,以致多次出亡,仍迟迟不忍割弃。与其说,这是出于女性的柔弱,毋宁说更多地来自这感激。身为东北女子,感于情义,生死相许,原本便有一份侠气在里面。
就在这一天,萧军走后,萧红一直临窗坐着,彻夜难眠。次日,她的病突然加重了。
早上,萧军走进产妇室,就听见她的呼叫了。她说,她这回会死掉。萧军安慰过后,立刻去找大夫。这时,大夫正在下围棋,全然不理会萧军的恳求。萧军被激怒了,终于推开棋盘。大夫说他没有礼貌,进门也不敲门,还说不给病人看病是庶务的意思。庶务说,现在医院没有这样的医药,要他转往别的医院去,却又说这是大夫的意思。
“原先我要出院的时候,你们不准走。现在我的病人到这种地步,你们又要我换医院!”萧军对着医生大声宣布道,“你听着,如果今天你医不好我的人,她要是从此死去……我会杀了你,杀了你的全家,杀了你们的院长,你们院长的全家,杀了你们这医院里所有的人……我现在等着你给我医治……”
大约是因为过度疲劳的缘故,他回来,便睡倒在萧红的邻床上。
那个被吓蒙了的大夫,立即赶过来给萧红打针、服药。等萧军从昏沉中醒来,萧红好像也精神了许多。她用手抚摸着他的前额和头发,说:“亲爱的,你胜利了……”
萧军像孩子一样,突然嘤嘤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