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观察而没有冲动,于是文字显得冷静、平和。
谈论好书都习惯从最精彩处切入。一般的好书可以轻易找到一个入口,我在《一天》中寻找却感到困难,它无一处不好。为什么?因为平静。不妨就从诺曼底德军早晨的咖啡开始,那是作家借助当地法国人的观察,做了多次细致的叙写,尽管它只是战时生活的细枝末节,我们来看瑞恩有怎样的用意。
一个名叫米歇·哈德莱的31岁的律师,站在他母亲房屋的起居室窗前,这所房子坐落在俯视睡意朦胧的维尔维尔村的一个小山上。米歇的双筒望远镜焦距对准了一个骑了匹高大的农家马的德国兵,他正顺着路往海边走去。在他马鞍两边都垂挂着几只铁皮水壶。这幅景象也够可笑的:巨大的马屁股、一蹦一跳的水壶,外加大兵的那顶水桶似的钢盔。
哈德莱眼看着那个德国兵骑马穿过村子,经过那座又高又细的尖顶的教堂,一直来到隔开大路与海滩的那道水泥墙前。这时德国兵下马,取走所有的水壶,只剩下一个。突然间,有三四个士兵神秘地从断崖绝壁间出现。他们接过水壶又消失不见了。那个德国兵拎着剩下的水壶爬过墙头,来到一幢挺大的黄褐色的消夏别墅,这别墅四周都是树,它与海滩边上那片散步场地一般长。到了那里,德国兵跪下来,把那只水壶递给一双从建筑物底下齐地面处伸出来的手。
哈德莱发现,每天早上6点15分,这个德国兵准时出现。德国人如此精确的行为源自他们的思维习惯,容后介绍。
喝到早上的咖啡,“开始了一天的和平景象”。宁静当然是暂时的,这个维尔维尔村很快将以奥马哈海滩的名称被全世界知道,这是诺曼底登陆的一部分。哈德莱的观察天天如此,观察在对德国人的仇恨中结束,他接下来做的是把声音调到最低收听盟军播出的充满暗语的无线电广播,广播的内容与法国人有密切关系,只有地下反抗者能听懂。我们知道咖啡的那点提神作用微不足道,但它能起到军事镇定剂的作用,说明战争机器在正常运转,从而安定军心,也似乎在向世界证明希特勒与德国牢不可破,哈德莱们则认为这是徒有其表的形式主义。德国守军这个咖啡形式主义一直保持到D日(盟军登陆日)的早晨,那德国兵最后一次准时出现依然是“清晨6时15分”。
都知道战争是惊心动魄的,而生活的细枝末节虽没有强大的力量,但它往往会给人带来分外的惊诧,《一天》中大量此类描写在平常的著作里很少见,这是瑞恩的迥异之处。咖啡是饮食的一个小点缀。有咖啡的生活,难道还有与之配套的其他内容吗?有的,晚宴、音乐会、读小说等等,真是不可思议。前线不打仗时候,驻守德军与和平的生活方式没什么不同。比如与咖啡相映成趣的是:6月5日,拉罗什吉荣司令部,参谋长斯派达尔将军安排了一个有趣的晚宴,邀请了他的连襟一位大夫,还有一位哲学家、作家,一位战地记者,更奇怪的是他希望今晚讨论的与战争并无关系,议题是法国文学,这是知识分子出身的斯派达尔最想说的话题,甚至希望讨论一个晚上,他满怀喜悦地期待着这个晚宴。在德军另一驻地圣洛,海恩少校则积极准备着一个生日宴会,第二天6月6日是埃里奇将军的生日,为了讨好上司,少校订购了几瓶上好的夏布里酒,悄悄进行着这一切,想给将军一个惊喜。当教堂的钟声响起的时候,他们向53岁的将军致敬,为他的健康干杯。当军官们完全沉浸于欢乐的时候,“他们很有福气,一点儿都不知道”——距他们40英里之外,盟军4255名伞兵正在法国上空降落。
战争前夜发生上面的情景,可以理解为非战时心理缓冲与安抚,而就在诺曼底的登陆战已经打响十几个小时之后,拉罗什吉荣司令部里居然放起了悦耳的音乐更让人惊讶。隆美尔刚刚赶回到这里,兰副官立即进去通知“元帅回来了”,他一跨进走廊,就听见参谋长办公室传出瓦格纳歌剧音乐:
房门打开,音乐声大作……兰既生气又吃惊,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在对一位将军说话:“在这种时候你怎么还能听歌剧?”
斯派达尔微微一笑说:“亲爱的兰,你不会认为我放一会儿音乐就能阻止进攻吧,是吗?”隆美尔身着长长的蓝灰色作战服,右手拿着饰有银盖的元帅杖,大步穿过走廊。他走进斯派达尔的办公室,双手交叉在背后,站着查看地图。斯派达尔关上房门。兰知道这场谈话要进行一段时间,便向餐厅走去。他疲惫地坐到一张长桌前,向勤务兵要了一杯咖啡。附近坐着一名军官,正在读报。抬起头来,心情愉快地问道:“旅途如何?”兰只是瞪了他一眼。
面对这种戏剧化,隆美尔没有反应,或者在他眼里参谋长已经做得够不错了,听听歌剧是可以容忍的。或者也可以看作是大人物所特有的气质,小问题只有小人物去关注是合适的。至于餐厅里那位军官在愉快地读报,作者也没有对这种异象作出评论。这倒可以让我们自由猜测,德军军官们复杂而矛盾的心情,要么是受希特勒艺术狂热(“希特勒的一生是发动战争和热爱艺术的一生”,赵鑫珊语)的影响,要么是隐蔽很深的厌战反战情绪。
再看第一线军官的状态,作者仍然是用小细节说话:少校普洛斯负责指挥四个炮兵连,20门大炮,守卫着半个奥马哈海滩,那是激战区域之一,他跟心爱之物在一起的心情相当不错,“他的德国种牧羊犬哈拉斯静悄悄地躺在他的脚边”。看不出这世界名犬有什么特别的战斗力,不妨解释为浪漫的自我镇定方式(他的阵地遭受连续炮轰之后他的大狗突然不见了)。
这些反常的小细节,只有一种解释,D日,并不是诺曼底战役的全程,但胜败已成定局,这在德军,至少它的军官们已是心照不宣之事,抵抗行动如同每日6点15分的咖啡,徒有形式而已。但从德国士兵的顽强抵抗来看,战争本身就是一种形式,他们信奉这形式主义,一直到最后。当然,瑞恩对盟军的生活情景与战前心态,也有各种对应的细致描绘。在海峡对岸,出征前几小时,各种各样的舰艇上,享用着各种各样的美味,极丰盛又极平常,也表现着形形色色的生活情趣与性格,他们有着与德军全然不同的浪漫,也包含着无奈。
因为晕船,千百个人都没有享受到以后几个月里都不可能再遇到的好饭菜。上级做出特殊安排,让所有船都供应最好的食物——部队里戏称“最后的晚餐”……查尔斯得到一份牛排,上面是煎蛋黄,蛋黄朝上,外加冰激淋和萝柑莓……一一二工兵营的罗森布拉特少尉吃“国王式煮鸡”时一连添了六回,胃口越吃越好。第五特种工兵营的布赖恩军士也是这样,他吃完了三明治和咖啡还觉得没尽兴。他的一个伙伴到厨房“搬来”一加仑的水果鸡尾酒,四个人分着把它喝光了。
德国人自诩强大,因为他无视美国、苏联的钢铁工业、军事技术也很了得,物质生活只是自然的对应而已。我们有句古话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战士生活保障的重要不言而喻,所以在登陆之后最初的时间里,作者也不忘见缝插针地捕捉生活的镜头,利用喘息的片刻向我们展示那些生动可爱的士兵。仍然与吃有关:
在随后的半个小时里,七名勇敢的伞兵度过了他们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们找到了罐头菠萝汁和橙汁,大块的巧克力和香烟,还有好几年未见过的各种食品。费里德林狼吞虎咽地吃着,甚至把雀巢奶粉往喉咙里倒,然后用炼乳冲下去。他说,“我不知道那是啥,可是特别好吃。”(后勤供应一部分是靠空投,及时快速但也混乱)
瑞恩对战前盟军文化生活的常态也有细致描绘,诸如没话找话地聊天,普遍对死亡有思想准备但也会有强烈的恐惧心理,回顾过去一些美好与不美好的往事,不少人在用读书写家信来打发时间。下面是部分情景的摘录:
有些人试着想看书。第一师的艾伦·博迪特班长开始读亨利·贝拉曼的《金石盟》,可是他发现思想很难集中,因为他老是想着为自己那辆吉普车担心……加拿大第三师的炮手阿瑟·亨利·布恩坐在一艘载满坦克的登陆舰上,他试图把一本有个耸人听闻的题目《一个少女与一百个男人》的袖珍书看完……英国海军军官在读拉丁原文的贺拉斯的《歌集》。迪瑞自己呢,他睡前的好几个小时也都花在读蒙德的《米开朗琪罗传》上了……有的人在读《圣经·诗篇》……
在另一艘船上:
加拿大第三师的弟兄们举办了一个文娱晚会,节目有各种朗诵、吉格舞、双人对舞和唱诗奉献活动。
F连的战士们围拢着22岁的军士托姆·瑞安,为他庆祝生日,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
对于部队来说,终于出发了,这是件好事,尽管前面有种种麻烦与危险。士兵们仍然心情紧张,但是某些心理负担却解除了。如今每一个人都但愿把该做的事接到手,把它干完。
第二十九师的达拉斯少校回忆说“忙得不可开交的还是随军教士”(因为到处在做祈祷)。
在整个舰队的每一条船上,拂晓将创造历史的人都在使自己尽可能得到一些休息……法国突击队队长基弗祷告说:“哦,主啊,你知道我今天有多么的忙碌和紧张。若是我没来得及想起你,求求你可千万别忘了我……”(可爱的信徒多怕得罪上帝啊)他把毯子往上拉拉,几乎立刻就沉入了睡乡。
赌博,与运气密切相关,也是盟军舰艇上的一个景观,主要是为了在全神贯注中释放恐惧不安心理。一个荷兰籍士兵82空降师的二等兵,与战友们掷骰子赌博,手气好得不得了,他赢了很多,心花怒放地说:“一年也挣不了这么多的钱,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么多钱了”,然后计划着打到巴黎之后花多少钱,给妈妈寄多少钱。而好心的朋友提醒他赢这么多钱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别忘了两年前的那次赢钱摔断了腿,他恍然大悟,这些钱“肯定会让他送命”,于是坐下来继续赌,要把钱都输出去。有意思的是,在随后叙述中作者特别提到登陆战中这位及时扭转赌局的“荷兰佬”真的非常走运,竟然毫发无损。
这样那样的恐惧心理相互影响着、弥漫着,人们并不否认自己怕死:
许多人事后回忆说,他们认识到自己心里还是感到害怕的,于是就异乎寻常地坦率讲了一些别的私事。在这个奇特的夜晚,人们变得亲近了,而且信赖自己过去连面都未曾见过的人。
佩蒂对麦克休说:“咱们可别想从这场战斗中活着回来了。”
“你他妈的也太悲观了。”麦可休说。
“也许是吧。”佩蒂答道。“反正咱们俩只能有一个人活着回来,麦克。”麦克休还是满不在乎。“到了老天爷非要让你死的份儿上,你想活也活不成。”
索德海滩是预计中会遭到最猛烈反抗的地方。部队已经听到了说明,此处的死亡数字将会很高。二等兵盖尔回忆:“被冷酷无情地告知,我们这些参加第一攻击波次的士兵可能会全部被歼。”
对于突击队员们来说,这幅图画更加黑暗。“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们必须冲上海滩,因为决不会有撤退……也不会疏散。”这句话已经深深地印在他们的头脑里,第四突击队队员们准备着被“在海滩全部歼灭”。
当时谣言四起,伤亡数字已被说成会达到百分之九十……
由生活方式也可看出,总体的比较,美国人英国人远不如德国人严谨,这种民族性格的差异在生活与战斗中表现完全一致。由于对历史的衡量标准不同,而形成不一样的书写习惯,我们的作家、史学家历来都只重视所谓“大叙事”,而完全不重视生活细节的意义,直到今天,很多对抗战历史的回忆性著作,仍然不屑于对日常生活的描述,只涉及直接的战争与政治材料。我们看惯了没有细节的“大叙事”之后,让我对《一天》的描述不能不感到惊奇。其实,正是那些生活小细节更好地反射出人性本来的丰富多彩,还有事件的多元背景,这样理解,我们才能正确解释为什么这本书叫做“人的故事”,而不是战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