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夏,大雨复仇似的下了几天后,闽北崇山峻岭间的崇安城来了一批台湾人。
方美翠拉着妈妈施玉蓉衣襟从福州洪山桥码头踏上汽船甲板,身上包袱薄如兽皮。国民政府口头传令,台民船小人多,行期仓促,轻装简行。他们几乎被押上船,押行人员的态度与晨风一样凉飕飕。
他们沿闽江逆流北上,汽船走了一天一夜,停靠闽中延平码头时,雾漫闽江,层叠的山城,民房在雾中露出鬼魅灰影。方美翠乖巧像一只病猫,紧紧依偎施玉蓉身旁,眼里装满畏怯、惊惧与疑问。十岁孩子快忘了饥饿,心里让隐隐的预感攫住,前路茫茫如烟,等待她们的会是船行闽江那样无尽的颠簸和摇摆?水路的颠簸和摇摆只是一天一夜,呕干腹腔里残余积食,船舱弥漫秽物恶臭,忍上一阵就好了,而前路的颠簸有多长,她没底。她那时不懂一生一世有多长,只晓得往后山区生活的长度可能相当于临行前妈妈说的:我不知道要去多长时间。她感觉未知的时间长度是最长的,长到看不到头。多年前外公与妈妈带着她逃离日统区台湾偷渡回内地,她还不会记事,妈妈零零星星讲过一些,拼贴不出一个颠沛流离的完整印像,仿佛她不是亲历者,是旁观者的道听途说,而此行方美翠补课似的体验了艰难。
舍舟登岸,方美翠他们在延平避雨五天后,爬上卡车,一路地动山摇地摇晃到崇安。天已断黑,空气中飘渺好闻的幽微岩茶香,方美翠从妈妈怀里拖出软如面条的身子,狠狠吸了几口空气助力腿脚。可腿脚不听使唤,下不了车。
周福伯抱她下了车。
周福伯是她在船上认识可爱胖子。
周福伯佯装高兴地说:“美翠,我们来到一个好地方了。”
施玉蓉背着包袱,像难民似的倦容恹恹,回应的感激是苦笑,她已经意识他们被流放到一个插翅难逃的荒僻边城。
方美翠在崇安古城开始了全新的陌生生活。
多年以后,周福在城南面十余里处赤石古镇上街河埠头开门诊,方美翠在他诊所边上开了一间杂货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