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是庄师傅胞弟,黄皮骨瘦的。他右胳膊小有残疾,如庄婆做饭用的弯柄锅铲,使劲都拉不直。倒并不影响“讲亲”,庄婆说:媒人都踏平门槛了,把家狗都咬瘦啦。天成呢看不上旁人,却相中了嫂嫂阿荠的妹子,哥的小姨子——阿草。
那天夜里下暴雨,天成跟阿草看电影去了。庄婆得便宜卖乖说:猫狗儿似的,小男女到一块就粘上了唷。雨是之后下起来的,庄婆让我去送伞。我摸黑到了电影院门前,电影还没散,我便在那半铺了水泥的小广场上等。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落在伞背上如打闷鼓,因为衣服穿得少,我冷得有点发抖,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歌声和对白声: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大概快散场了,电影院已经打开了出场门,影院里传出了一阵阵的欢声笑语。别人谈恋爱,我送伞:人家看电影,我听声。一种失落突然氤氲于胸间,我突然很想家,想千里之外的娘。
在这雨丝连绵的夜晚,娘在忙什么呢?是在缝补小弟的裤子,还是在煤油灯下读我这个游子的平安信?也许太累了,趁着这带来片刻闲暇的春雨,在漏风漏雨的老屋里进入了梦乡吧……
散场了,光影乱晃,人头攒动,我在人群里找到了天成,将那把黑伞递给他。天成残疾的右手把弯弯的伞钩贴紧肚子,微微勾腰,然后肚疼似的死死捺住,用不残疾的左手撑了几下才撑开伞。撑开后,他就遮天一般罩住了阿草。阿草稍作迟疑,天成就把弯臂努力一拉伸,要去搭她的肩。天成没我高,也比阿草矮,他这动作有点像猪八戒背媳妇。这时,阿草看到了我,她问:哎,就一把伞么?我巴不得这一句,便将手里的一把递给她,也不敢望她,只慌乱乱地说:我的给你!便扭头跑向了雨中。听见阿草在身后喊:那怎么行,雨这样大,你没伞怎么行?天成不屑地一哼鼻子,大声道:屁事没有!外地来的小工,淋点雨算什么……庄师傅家不缺雨伞,庄婆让我多带一把,可我偏只拿两把,我是要试一试天成跟阿草“粘”到了什么程度。
递伞时,我与阿草对了一眼,仓促而模糊,我在大雨中奔跑,任凭天水浇洗,那张脸却水洗一般清晰起来。阿草的脸儿始终在我眼前,在雨夜灯光的映照下,像一只带露的苹果,圆润而饱满,似乎还能闻见淡淡的果香。
在庄家,我总是见到阿草的侧影,是大清早我出门挑水时,她与姐姐阿荠一起,笑笑的,去隔壁果子茶铺吃早点。果子茶铺,其味儿香飘十里,包子饺儿的馅香,馋得叫人直流口水。我歇下挑水的担子,偷偷享受阿草的侧影。咫尺之近,却觉得那么远。阿草好看,美,像画上人,她美得叫我说不出的心痛。天成丑,拉不直的弯锅铲,又是个病秧。苹果上流淌、滚动的雨珠,会不会是阿草的眼泪?美丽好看的阿草,叫人嫉妒的天成。阿草是花儿,给我的眼睛过年;天成是啥,天成是一摊牛粪!我很有瞧不起牛粪的理由。
那天我崴脚歇工在家,发现水缸已经很“饿”了,不如趁下晚挑满,明早可以睡个懒觉。庄家厨房的大水缸,半埋在灶间的碗橱下面,畚箕那么大的口儿,装满水能当镜子照人,不满时不敢伸头望,那时它像个幽深无底的黑井。两扇半圆的木缸盖很沉,庄婆搬不动总叫我或姚大帮忙。我把缸盖比作月亮,合上十五月儿圆,打开就是初七八。姚大说不对,它饿了就是半边屁股,饱了就是个整屁股。挑备庄家全家人吃用水,是我和姚大上工之余额外的奖赏。不顾脚疼,一歪一扭挑到最后一担时,我跳下河洗冷水澡。这条河叫马儿河,东连太湖,西接长江,发水时常常涨破河岸,港洼人说它是一匹脱缰的马儿,不止一次使得港洼成为泽国。河堤稀稀栽种柳树,夏季裸露出一绺绺树根,似老人绵绵的黄胡须。抱杨树根洗澡,陶醉在清凉流动的河水里,我大着胆子把贴身裤头除掉,赤条条的少年身体在缤纷夕阳下偷偷裸泳,这一份舒坦惬意,简直无法言传。河水是活的,扔一棵草草便长了脚,飞快奔跑;西天晚霞玫瑰色,漫天的玫瑰献给谁;惊起一只野鸭,又一只跟着飞起。情不自禁,小瓦匠我放声吟哦了起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想,并不恰景,分明是夏水,嗨,管他,借秋水抒情,一如借别人老婆饱个眼福。
有小鱼虾轻噬身体,怯怯的,试探性的,生怕惹恼我似的。小嘴儿就触到了我的那里,啃着,有些些的痒,有微微的疼。洗澡时,姚大望着我那里摇头,说:没破啼的小公鸡,赤膊鸟还没出窝呢。没出窝的小鸟是什么样子?我低头自审,纯洁的,干净的,一团活肉,一张白纸。调皮的小家伙,把人咬噬得酥酥的、痒痒的,使人浑身没力气,浮浮沉沉。让它们耍吧,身上长的,一口又叼不走。浮浮沉沉,仰泳中举目一望,忽地,我看见倒立的河边石埠头……来人了,端个洗衣盆,袅袅飘过来了,她弯腰蹲下,拿小手儿戽水时,撩起一绺绺亮亮的花。是阿草,来河边洗衣的阿草!我慌得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抬头换气,望望她,又一个猛子扎下去,脑袋触泥差点见了海龙王。洗冷水澡,打着赤胯,我以为,阿草必窥破了我的秘密。斜阳刺眼,石埠头上的阿草,手搭凉棚,望着河问:哎,是哪一个呀?是……是我。我面红耳赤着,踩水,三捋两拽地蹬上裤,上岸,担着水经过她身旁,慌慌张张的,泼洒了一地。我感到阿草扭头回望我。
哎,好好的,你慌个什么呢?
水波荡漾,水花四溅,一桶水只剩半桶了。好好的,我也不晓得我慌什么。
挑水走进院子,却发现灶间的门关上了,我听见从里面传来撩水的声响。放担子走近,从门板缝里向里看,原来是天成在洗澡。天成的身子极瘦,却很白,石压弱草不见阳光的那种酥黄。他年轻的肋骨根根可数,让人想起一只老旧的搓衣板。屁股根本不能叫屁股,比他的瘦脸还要瘦。正要喊天成开门,却听见了庄婆的声音:阿成,再舀瓢水来呀。此地叫人名喜带阿。庄婆管庄师傅叫阿福,管天成唤阿成。隔一会又听到庄婆说话,阿成来,娘给你细搓搓背。我心中一惊,天成二十岁的人了,大小伙子还要老娘给他擦背?
灶间是个披厦,门是一张破旧木门,此刻门缝里有风,吹在我眼睛上,呼呼的。再窥过去,我心惊肉跳了,想也不敢想,庄婆也在洗澡,竟和天成一前一后孵坐在木盆里,和尚打坐般坐在一只半盆水的木盆里。庄婆剥得光溜溜,窄窄的垂肩下,肩颈短短的锁骨,一对奶儿深秋丝瓜一般垂下来,皮吊吊的,白生生的……庄婆爱脱上衣,在楼梯口乘凉光着身不避人。姚大那天坏笑说,庄婆胳肢窝下茅草能养活一只羊。我骂姚大下流,姚说本来嘛,这有什么这有什么。姚大一脸兜腮胡,长得比野草还疯,每天上工前起早收拾,刀片咯得沙沙响,拉锯似的。姚大淫秽地说:上面的要刮,他妈的,下面的从来都不用刮……
我听见心扑扑地跳,仿佛要蹦出喉咙去,我不敢窥下去了,生怕看到了庄婆的下身,在心里抽打嘴巴,一个我教训另一个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于是立身站起,走开。十分想走,可就是迈不动腿子,不晓得怎么了,脚腿牛儿犟驴般的不听话。便又蹲下,任小风脸上习习……庄婆的头发披得很长,平时是盘着的,花白的一根辫子,蛇般一卷一卷盘于头顶,就显出个高些;没想到放下来竟这么长,过腰了,过臀了。撩着亮亮的水花,庄婆和天成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又拿手巾把子搓揉。庄婆猛然站起来,从澡盆里升起了,蓬勃的一片茅草一览无余……目光撞上去了,想躲都来不及,我的脸一下子火烫火烫,如受烙刑。无耻!好不要脸!在心里,喃喃地骂自己。
天成舀瓢水往老娘头上浇,哗啦啦的水流顺着灰白长发,他的娘心甘情愿当一只挨淋的母鸡。过一会,庄婆给天成搓背了,一下、两下、三下,轻轻地揉搓,又舀水冲淋,天成垂头弓背享受着,拿弯胳膊刮抹脸上的水,连刮几下都抹不净。庄婆说,阿成,娘给你洗澡舒坦么。天成说嗯嗯挺舒服。不久庄婆又说,舒坦是舒坦,我要是有大孙子多好,多好呵。我抱我的大胖孙,奶奶我给他洗洗澡,那该多好啊。
天成说,娘,等我马上娶了阿草,给你养个大胖孙。
唉,我天成,奶奶想盐想到海,哪有呢。又撩得一阵水响,庄婆长长一声叹息……
我将一担水倒在了院里的茄地里,又去了河边,石埠头上洗衣的阿草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