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钱先生家,钱先生拎了把椅子,叫信德坐。信德坐下来,双手搁在膝盖上,双眼不住打量着钱先生的家。钱先生家宽敞明亮,有红木沙发,有吃饭的圆桌,电视柜上摆一只彩电,用块粉色的绒布盖住。钱先生家的凤凰牌自行车靠在进门右手边的墙上,车铃擦得鲜亮。日头由天井照下来,洒在红色地砖上。钱先生摆出功夫茶具,开了一罐茶叶,闻了闻,掏出一撮轻轻地放在茶杯里,茶叶清脆,发出窸窣的声响,钱先生慢悠悠的,拎一壶烧开的水过来,把茶叶泡开了,先倒进茶杯,一一洗净,接着“关公巡城”,注满三杯。
这泡茶才算正式开始。
信德拇指和食指捏住一杯茶,翘起兰花指,细细啜着茶。
钱先生其实早就习惯了信德的娘里娘气,看着信德喝茶,他倒觉得有趣。
凤凰山乌崬顶的,不错吧?
信德竖起大拇指,好喝,好喝!
钱先生又给信德递上一杯。信德懂规矩,让长辈端茶,这可失了礼仪。他赶忙起身,弓着腰,顺势接过茶,摆在了茶几上。
啊老师,怎么好意思?这杯你喝。
钱先生喝完茶,慢条斯理地冲了一巡。他不着急把话摊开来说,倒是信德有些焦躁,他好奇钱先生拉他进家门,究竟为了什么事。
这时,钱先生开口了:信德啊,你今年多大?
信德说,三……三十四了。
钱先生“哦”了一声,抿着嘴,皱眉说,年纪不小了啊,要考虑成家咯。
信德一脸尴尬。
钱先生苦口婆心,信德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老母亲年纪也大了,再拖下去,就不好喽。
信德当然明白,这些话他听了无数次,听得肚内满是怨气,但当着钱先生面,他不好发作出来。
钱先生又劝道:信德啊,老实说,老师看你人很实在,你的情况我是了解的,今天找你,是想给你介绍一个……
钱先生的话没说完,信德涨红了脸,他又想起那些伤他自尊令他丢尽了脸的“相亲”,他对钱先生说,老师,相亲,还是免了吧……
钱先生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知呐,你先听我讲,我这次给你介绍的,保证你会满意!
说完,钱先生拎出一只黑色公文包,小心翼翼地找出一张相片,递给信德看。
钱先生说,越南姿娘哇,你看看。
信德接过来。相片上的女人梳两根粗辫子,端坐在一把椅子上。相片是彩色的,边角有磨损,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背后是块红布,看样子是在照相馆拍的。看不出具体的年龄,但信德觉得,她应该在二十上下。信德看着相片上的陌生女人,她的一双眼,眼角微翘,皮肤偏暗。大概越南女人都长这样?说不上来长得好不好,只是看着喜欢。
钱先生摸了摸下巴,对信德说,怎么样,不错吧?
信德“嗯嗯”点了点头。他的心跳得有点快。平日在乡里看到女人,他只觉得亲切。从小他就对女人有亲近感,打心底疼女人,那种感情混杂着模模糊糊的爱,信德也说不清,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女人”;见到男人呢,信德觉得他们猥琐、粗鄙,不像女人水一般的柔。他忽略了一点,自己也是男人中的一员。他生活的这个小镇,不准许人有什么越轨的行为。乡里人只当信德性格软弱些、姿娘相,并不敢往其他坏的方面想。在他们看来,男人爱女人,女人嫁男人,天经地义,至于其他的搭配,都是违法的、犯忌的。
这一天信德也不知到底怎么了,低垂眼睑,凝视着相片,觉得相片上越南女人的目光,越过山长水远,直直地看进了他的心底,他晦暗的心顿时澄明一片。
信德相片递回去,没有说什么。钱先生说,你喜欢,就留着。
信德捏住相片的手悬在半空,见到钱先生满眼的默许和期待,他点了点头,收下照片。
老师啊,伊叫什么名?
钱先生笑起来,吩咐信德把相片反过来。
信德翻过相片,看到照片背面龙飞凤舞的写着“陈江琴”三个字。
钱先生说:越南人起名字跟我们一样的,姓什么都有。
信德默念着“陈江琴”三个字,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还带有那么一点文化味。
钱先生讲,信德啊,娶老婆呢,是人生大事,要先和你老母亲参详吧?
信德抬起头,对对,要和伊讲。
钱先生颔首点头说,我呢,跑一趟越南也不容易,你要是有诚意,就先给定金,剩下的,人到了你再给。
信德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傻傻问道:老师啊,这个越南姿娘,要多少钱?
信德问完,感到无比羞愧。他暂时无法将女人和钱挂上钩,觉得要是措辞再赤裸一些,就近乎市场买菜买肉了。难道越南女人和中国女人差距那么大?越南女人比中国女人低贱?不然,怎么没听说过买卖中国女人的?
信德满眼疑惑看着钱先生。
钱先生呷口茶,慢吞吞说起来,你我师生一场,本来五千,现在打个折吧,四千五。说到这里,他眉头挑一下,补充道,不能再少了。
信德一听,喉结滑动了一下,又一下,他在心底估摸,这个价约等于他几个月挣的工钱。
他还想问钱先生“定金”付多少,未等开口,钱先生伸了两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
信德问,两百?
钱先生摇头。
信德张大了嘴巴:两……两千?
钱先生点头,收回了手指。
信德的眼珠转了转,手里相片捏得更紧了。
他以商量的语气说,老师啊,你看这样行不行,先拿一千……
钱先生皱皱眉,他盘算一下,觉得要信德现在拿出两千来,有些过了,反正人他是满意的,至于钱,早到晚到,总不会短斤缺两的。
信德和钱先生谈妥了,不成想回到家,在母亲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母亲相对保守,对于从来没听过的事,她感到害怕。信德说要花钱买个越南新娘回家,她气得指着他骂:你双目青瞑啊!怎么好娶越南姿娘?越南姿娘不会讲潮汕话,怎么可以娶来当老婆!要是来了不听话,跑掉怎么办?
信德被母亲训得脸红耳赤,他忍住,没发脾气,只好说:我这几年的情况你也知,相亲了这么多个,没一个成功,现在好不容易我想娶个老婆回来,你又不答应……
讲到这里,信德激动起来,他反问母亲,难道你不想抱孙子吗?想让家里香火断了?
信德了解母亲心思,在这个关键点,他必须摆出传宗接代这一套的说辞才能说服母亲。他细细的嗓音并无多大力度,但一字一句,皆重重敲落在母亲心坎。
母亲眼底湿湿的,她说,你把相片给我看看吧。
信德于是拿出来照片,递了过去。
母亲老花眼,她拿着相片,举起来,偏着脑袋看了半天。
我看啊,越南姿娘生得还可以,不过,你要想清楚,开弓就无回头箭!
信德原本信心满满,经母亲这么一说,他竟也有些犹豫起来。
母亲问他:你和钱老师讲的那个价钱,伊没诓你吧?
信德沉吟了一下,说,我粗粗算一下,如果娶个本地姿娘,结婚摆酒,一桌五六百,摆十几二十桌,起码要一两万,花这么多钱,不值得……
母亲听信德这么一算,觉得有道理。相比花一两万块钱娶个本地媳妇,明显买个越南新娘更划算。母亲这么想也是有道理的,一来不用下聘礼,二来不用摆酒,什么都节省,存下的钱,可以给两公婆往后过日子。这么想着,母亲放宽了心。
那你和钱老师讲吧,催一催。
母亲这关总算是过了。以前都是别人来做信德的思想工作,现在反过来,他也会做别人的思想工作了。想到这里,他心头那块大石落了地。
信德是家里唯一的男丁,父亲死得早,他们四个孩子,都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母亲年纪轻轻守了寡,按理说,她可以带着孩子再嫁。但在当时的她看来,改嫁到底是不贞洁的。五六十年前,乡下人观念保守,信德的母亲坚守了认定的妇道。亡了丈夫,无非是自己撑起家,日子辛苦些罢了。后来孩子一个个长大了,开销多起来,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揽更多的活来做,给别人打点零工,甚至到生产队帮忙做饭。家里四个孩子像乞食的,穿得破破烂烂,没有活活饿死,算是命大。
信德至今还记得,父亲在世时被关在祠堂的情景。
那阵子他不知因为什么缘由,政治上受了点牵连,和其他人一起被关在祠堂。祠堂门口有人把守,看管并不严,因此家人还能到祠堂送送饭,说说话。毕竟乡里人,抬头低头,要么是熟人,要么是有亲戚关系的,上面没人施降强压,大家也就摆摆样子应付过去了。
信德当时六七岁,个头不比祠堂门槛高多少,他踮脚趴在门槛朝里望过去。祠堂的天井四四方方,阳光洒下来,水泥地上都是耀目的光斑。信德看到很多大人,年纪大的和年纪不大的,有的在晒太阳,有的坐在一起说话。信德提着一只铁饭盒来给父亲送饭。至于为什么是年纪最小的他,而不是姐姐们来送饭,很多年后想起这个问题,信德还是不解。难道是那时候他自告奋勇?还是母亲基于其他考虑,觉着派最小的孩子去送盒饭,应该没人会为难他。
信德不会想到,隔着祠堂门槛探望父亲,会成为他今后思悼父亲印象最深的一幕。
几年后,大水冲垮了海堤,海水冲到乡里来,水沟被淹,地势低矮的人家差点连屋瓦也淹掉。乡里身强有力的男人都去扛沙包堵堤坝了,信德父亲就是其中一个。信德嚷着要跟父亲去,被父亲斥退,只得乖乖待在家。海水没有冲到他们家门口,他们的小破房得以保住。信德母亲给丈夫煮了一锅番薯粥,他就着蒸熟的番薯配粥吃,三两下呼哧呼哧吃完,披着布条就跟乡里抗洪大队到海堤去了。谁成想,父亲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信德听到消息时,以为是个玩笑话。直到见着母亲哭红眼,而哥哥姐姐都垂头默不作声,他才知道,父亲被洪水冲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信德失去了父亲,不得不在家里女人的羽翼遮护下长大。
这么多年他从未在人生问题上自行拿过主意,从来都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三个姐姐一个个长得比他快,一个个抢着成熟。她们识几个字,觉得够了,就出来工作。进厂的进厂,嫁人的嫁人,很快,原本热热闹闹的家,就冷清了。父亲去得早,家里就靠母亲一人撑起来。三个姐姐一个个恨不得早些独立成家,好摆脱以往沉重的生活。唯有信德,好像不管岁月怎么流逝,他都停滞不动。嫁一个姐姐,他就做一回舅舅。他做了三回,只有一回,拿到了亲家包给他的红包。后来他年纪大了,一头撞到了现实的墙,他才知道,喜事不一定都叫人高兴,喜事也会夹着悲伤。厝边头尾跟他年纪相仿的都结婚了。有对比,信德更觉得自己凄凉。以前他不觉得结婚是什么稀奇事,成家,无非多了个累赘。然而这些年他受够了别人的白眼,心底愤懑,觉得自己生来这个世上,明显是个错误。可是错误归错误,他还是想要活出个正常的人样。这次他好说歹说,成功劝了母亲,便觉人生这盘棋,他总算扳回了一局,往后娶老婆,生小孩,他还要扳回很多很多局。
这天吃过晚饭,信德拿着越南女人的照片痴痴地看。他以前可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盯着女人看。在乡里见到女人,他会刻意躲开,直到错过身,才又回过头来。有时他觉得女人,她们的脸,一张张,重叠在一起,变成了同一张脸。他凝视着陈江琴的那张陌生的脸,照片上的她表情平静,一对眼却是活泛的,叫人看得入迷。
信德不敢和母亲道出他心底最隐秘的苦衷。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有一个愿望:必须找个女人,一个肯嫁他而且不嫌弃他的女人,和他一起过日子。他丢失的那些尊严,无法依赖一个本地女人帮他拾回来,他想来想去,只有越南女人,只有陈江琴才能把他从深海里捞出来。
陈江琴,他默念着,越念越欢喜。
“陈江琴”三个字就这样生了根,幽幽长在他心底。他想象陈江琴从相片里走出来的样子,想象她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口吻。她听不懂这边的话,没关系的,可以学,他可以教她,他教不会,还有厝边头尾,还有那么多张嘴,她再笨,也能很快就学会的。
信德意识到,他和钱先生的这场交易多么重要了。钱先生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忽的高大起来。信德想起母亲磕拜神明,求香拜佛,以前他不信这些,现在,他有了触动,觉得钱先生就是一尊活菩萨。现在活菩萨出发帮他找新娘去了。他不知道钱先生是坐什么交通工具去的,他应该要先绕道广西,再过关吧?信德掐指算了很久,也没算出个所以然来。他活了大半辈子,没去过一趟远门,无法想象这段旅途要耗掉一个人多少的时间和精力。
自钱先生出门那天起,信德每天都会踱到钱先生家门口。他不进去,就在路口转悠。有时刚好碰到钱先生老伴在门口择菜或者刷锅,他就上去套套近乎。每次问的都是同一句:婶啊,老师什么时候返来?
钱先生老伴边忙活边调侃,信德啊,你耐心等哩,心急食不着热豆腐,你放心,老师一定把你老婆平平安安领返来!
信德心里很急,表面却还是装出乐呵呵的样子,阿婶说得是,不能急。
这样等了半个月,钱先生终于回来了。
钱先生老伴兴奋地一路小跑到信德家通知喜讯。信德那天不用上班,待在家没事做,见到钱先生老伴矮胖的身影走来,他知道,好事近了。听到钱先生回来了,母亲脸上绽开了笑。信德的心跳得很快。他有些手忙脚乱,换上一件簇新的外套,穿好凉鞋,把头发梳得齐齐整整,就这样跟着信德老伴出门接新娘了。母亲不想跟着信德去接新娘,虽说那是个越南女人,但入了乡,就要随俗。信德母亲以后是家婆,得有家婆的样子,她要摆出架子,等着未来儿媳妇上门来。
钱先生——二十多年前,他长得还没有现在这么福气——将越南新娘交给信德。他脸上笑眯眯的,像做了大善事那样,充满了慈悲的、祥和的神情。
信德进门时差些被钱先生家的门槛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