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民贵想跟家人一同分享。他写信给老家的父母,想接他们过来,一起过活。两人都下地,巧玲总是忧虑儿子没人照管。可是父母不肯来——他在家排行老三,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父母说要跟哥哥家过,这是规矩。村里哪有不跟大儿子去跟小儿子过的,让人笑话!只要他往家里寄点钱就行,他们想盖栋新房子。民贵既然在外面出息了,挣着钱了,就得让村人知道,让家人受益,这叫“贴金”。民贵与巧玲商议,巧玲说,那就寄呗,咱住这样好的房子,也得让爹妈住上好一些的房子。这一来,就得两家都寄。民贵知道巧玲的心思,巧玲孝顺顾家,巧玲遵从他的意愿,他也不能不顾念巧玲的父母。
算来盖房子的钱已经寄够了,可似乎总也没够。哥哥每年都写信要钱。房子是盖起来了,但要贴瓷砖,村里人家都贴了,于是寄。又来信了,又有新的用度,都合情合理,再寄。几年攒下的钱一多半都寄回了老家。
这年,场里开始盖楼房,给每户职工补贴两万元,自己只要拿出两三万就能住上一套七八十平方的楼房。
巧玲问,咱要吗?
要。民贵一点不含糊。他打听了,从曹家坡来的其他十几家人都登记了,他也不能落后。他带着巧玲和儿子背井离乡,就是要过好日子的。楼房是城里人的象征,而且场里给无偿补贴两万,傻子才不要呢。于是民贵去场管理科交了三万元集资款。
巧玲担忧。这手里的积蓄都花光了,日子咋过?
不怕,咱明年种棉花再挣。似乎那棉花地是聚宝盆。可是第二年,场里开始推行改革,实行两费自理,不再垫付生活和生产费用。民贵就慌了。他要继续承包五十亩的棉花地,就需要先拿出两万块钱来,买种子、地膜、化肥……否则这地就没法种了。
咋办?早知这样就不买电视、自行车和摩托车了,这些东西晚些置办也可以。巧玲更慌。两人一商量,楼房先不住了,先把地种上再说。可是到了场管理科要求退房,回复说退不了了,集资款已经全部打给开发商了,新楼房的地基都开挖了。民贵写信给老家的父母和哥哥,看能不能凑个万儿八千的,巧玲也给自家父母写了求援信。可是哥哥回信说,寄回来的钱都花光了,手头没一点闲钱;巧玲家就没回音。
那,先问场里借吧,等年底卖了棉花再还上。巧玲出主意。
民贵想了想,只有这条路。同乡们大多跟他家情形一样,这几年大部分钱寄回了老家,又交了楼房集资款。即使有能拿出来的,也不会肯向他借这么大一笔钱。他了解村人,借个三五百的应急或许还行,再多了一时半刻还不上就难了,何况自己也张不开嘴。
民贵去找郝场长。
没想到,问场里借钱的人不在少数,除了他们这些积蓄不多的新职工,很多老职工也不愿自己拿钱种地。有的还不是真没钱,风险大。
郝场长摇头说,场里不能开这个口子,给你借了给不给别人借?都借了,还搞啥改革?不但不给他借,还批评他不会过日子,没有风险意识,一家三口在外,咋能手里不留点活钱。说的也是,自家三口在外咋能不留点钱应急呢!
民贵没借上钱就看巧玲,意思是让巧玲再去借。在曹家坡,借钱的事大都是女人出面,一般人都不会驳女人的面子。巧玲自嫁给民贵后,民贵干啥事都量力而行,从没为了钱为难过巧玲,可这回他实在没办法了。
果然,这法子在农场也好使,巧玲借回了两万。当然郝场长并没有开口子从厂里财务上借,是自己从家里拿的钱。巧玲要给他写欠条,郝场长没让。郝场长说,一个女人不要写欠条,有了债,女人的腰就挺不直了。巧玲听了,心头一热。
回到家,巧玲把钱交给民贵,叫民贵写了欠条然后给郝场长送去。
望着巧玲的背影,民贵突然发现,从曹家坡出来五年了的巧玲变样了。不是变得老了不好看了,而是变得年轻好看了。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也想不明白。他走进屋,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镜子里的自己。他发现自己竟然老了,嘴角和眼角都有了明显的皱纹,尤其是笑的时候,眼角像鱼尾巴。光洁的额头也有了几道浅浅的纹路,他向上扬了下眉,那纹路就粗了深了。民贵看了看手里厚厚的一叠钱,嘴里忽然像塞了一把沙枣。
年底给他还上就行了。他甩了甩头,好像头上有什么东西似的。
但到了年底,他并没有能还上借郝场长的钱,还背了一万多块钱的债。这年遭受了干旱,收成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二。这没啥稀奇的,种地本就是靠天吃饭,再勤劳、种植技术再高,也抗拒不了自然灾害。
似乎是刻意而为,这年,郝场长安排巧玲在场部餐厅当招待员,既轻省还能照顾家,一年下来两万多的工资,保证了家里的日常用度不说,还填补了种地的亏空。郝场长让巧玲给民贵递话,借他的钱可以到第二年再还,他相信明年会有个好收成。
民贵听了虽松了口气,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看着巧玲,忽然觉得有些陌生。没有了风吹日晒和田间的劳作,巧玲的皮肤更白了,面颊上的“红二团”淡成自然的粉,显出一种健康的美来。女人真的是要靠养的,原本巧玲的腰身有些单薄,不到一年的功夫,扁平的胸脯和臀部都翘了起来。但越来越有女人味的巧玲,骂他憨怂的时候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