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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过了端午节,两场热风,麦子就黄透了。如今,麦收也容易,都是机器,轰隆隆一趟开过去,就剩下直接拿布袋装麦粒子了。哪像当年。当年,过一个麦天,简直能让人脱一层皮。这一天,俊省在自家房顶上晒麦,阳光从树缝里落下来,落在麦子上,斑斑点点,一跳一跳的。这时节,家家户户的房子上,都晒满了新麦,一片一片的黄,散发出好闻的香味。俊省冲着太阳眯了半天眼,很痛快地打了一个喷嚏。她仿佛闻到了蒸馒头的微甜,还有新出锅的烙饼的焦香,她寻思着,这两天,一定要去老苦瓜家的机子上出半袋子麦仁。新麦,出麦仁最好。把外面的壳子脱去了,只剩下里面的仁。煮麦仁饭,抓一把豇豆,抓一把麻豆,再抓一把赤小豆,那才叫好吃。俊省知道,进房最爱这一口。孩子们就不大热心,尤其是庆子,说还是大米饭好。庆子在县城念高中。俊省的意思,这两个小子,家里一个,外头一个,正合适。要是庆子也在家里,从盖房到娶亲,加上以后的满月酒,没有十几万,走不下来。兵子这边的债台刚垒起来,又该轮到庆子了。这后半辈子,要稍稍松一口气,也是万难。正胡思乱想,听见有人叫她,抬头一看,是小敬。小敬是二震媳妇,正拿了一个筢子,哗啦哗啦筢麦子。俊省说,今儿天不错,火爆爆的大日头,再有个三两天,这麦子就该干透了。小敬说,可不是,这大日头。小敬说快了啊,这有了日子,梭一样,真快。俊省说可不,眼瞅着就逼到跟前了。小敬一只手拿筢子,一只手屈指算了算,哎呀,闰五月,要不是闰五月,这会子,该打帖子了吧。俊省说,可不,今年闰五月。俊省问小敬知不知道行情,这地方,一年一个样儿,得先打听清楚了。小敬是芳村有名的广播喇叭,消息顶灵通。小敬说,上年是一万,大家都这么走着呢。今年么,就不一定了。今年宝印的小子过事。宝印是谁?那还不得好好闹一闹。俊省抓起一把麦子,让它们慢慢从手指缝里漏下来。宝印是包工头,兵子就在他的手下干活。俊省拿手掌把麦子一点一点摊平了,没有说话。小敬说,宝印早发话了,十八辆奔驰,整个胡同,红地毯铺地,一直铺到大街上来。请县城同福居的大厨掌勺,城里乐团的吹打。宝印说了,上席的都是客。到时候,还不知道排场有多大。俊省把手边的麦子一点一点摊平了,越摊越薄,越摊越薄。宝印还说了,帖子嘛,尽着女方要。依我看,今年,这个数,恐怕都不止。小敬伸出两个指头,在眼前晃了晃。俊省心里格登一下子,背上就出了一层细汗,痒梭梭的难受。小敬说,也该着今年办事的人家倒霉。宝印这么一闹,大家跟在屁股后面,跑掉鞋子也撵不上。小敬说没有这么行的,这世道。俊省捏起一颗麦粒,放在上下齿之间,试探着咬了一下,喀吧一声,就两半了,这大日头,真是厉害。俊省把两只手掌拍了拍,细的尘土纷纷扬扬飞起来。宝印这家伙,牛气烘烘的,这家伙,恨,这家伙。小敬一连说了几个这家伙,口气里说不清是怨恨,还是羡慕。宝印这家伙——小敬忽然把嗓门压低了,这家伙,和大眼媳妇靠着呢。俊省说谁?大眼媳妇?不是小茅子媳妇吗?小敬扑哧一声笑了,说人家是土财主,顺手掐个花花草草的,还不是寻常?还不是轻易?钱这东西,谁还怕扎手?俊省就不说话了。院子里,有谁在喊,小敬,小敬——小敬应着,爬着梯子下去了。太阳越来越热了,蝉躲在树叶里,拼命地唱着。俊省看着一片一片的新麦,发了一会子呆。一只花媳妇飞过来,停在她的手背上,红地黑点的身子,两根须子一颤一颤的,忽然,翅子一张,又飞走了。

吃过饭,俊省就歪在炕上。电扇嗡嗡地摇晃着脑袋,把身边的被单子吹得一掀一掀,只蹭她的脸。珠串的帘子被风戏弄着,簌簌的响。宝印。她怎么不知道宝印。当年,宝印家托了人来俊省家提亲,被回绝了。爹的意思,宝印倒是个机灵孩子,只是,家里人口单薄了一些。宝印是独子,上面一个姐姐,嫁到了小辛庄。俊省很记得,有一回,从田里薅草回来,在村东的那条坝上,她被宝印拦住了。宝印说,我在这里,等你半晌了。俊省呢,因为有提亲那回事,见了宝印,总是绕道走。这一回,眼看着绕不过了,就低了头,听他说话。宝印说,你——不同意?俊省吓一跳,她万想不到,宝印会这样开门见山地问她。宝印说,那——你嫌我啥?俊省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尴尬了。宝印说,俊省,我,我,你——你会后悔的——俊省呆了一时,扭身就跑了。夕阳在天边很热烈地燃烧着,整个村子笼罩在绯红色的霞光中。多少年了,俊省从来不曾回忆起那个黄昏。今天,这是怎么了?其实,当初兵子走的时候,她也没有多想。这些年,宝印从芳村带走了多少人,一茬又一茬,兵子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兵子凭着自己的双手吃饭,又不是仰仗着他宝印的施舍。兵子倒是常常在电话里提起来,老板长,老板短,言语间充满了敬和惧。老板指的就是宝印。宝印的小子,民民,跟着他爹干,俨然是二把交椅。民民和兵子同岁。一样的孩子,不一样的命。一个天天吃香喝辣,一个整日里黑汗白流。俊省想起了宝印的那句话,心头忽然就莫名地躁起来。

傍晚的时候,进房回来了。车铃铛一路响着,一直骑进院子里。俊省在饭棚里炒菜,听到铃铛唱,她知道这是发工资了。可是俊省不抬头,只作听不见。进房骑在车子上,一腿支地,看着厨房里热气腾腾的媳妇,摇了一会铃铛,就止住了,把车支好,立在门口,两只手撑着门框。俊省自顾埋头炒菜。油锅沙沙响着,俊省的铲子上下翻飞,又灵巧,又有法度。进房讨个没脸,就去舀水,洗手。这边俊省已经把炒菜装进盘子里,另一只锅也揭开了盖子,白色的蒸汽一下子就弥漫开来。吃饭的时候,两个人谁都不说话。鸡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百无聊赖的样子。一条丝瓜从小敬家的墙头上爬过来,探头探脑。进房说,发工资了。俊省说嗯。进房说,那老两口,真会享福。俊省说噢。进房说,孩子们也孝顺。进房说小子给安了空调,闺女给买的冰箱。俊省说,那还是有钱。没有钱,咋孝顺?进房说,听说,小子在城里当干部,闺女也不差,婆家是城里人。俊省不说话。进房说,老两口,真会享福。俊省还是不说话。进房说,怎么了,你这是?看这脸拉得。俊省一下子就爆发了,把碗当的一下顿在桌上,说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人家享福,人家享福是人家命好,上辈子修来的,我受罪也是自找的,活该受罪。进房说怎么了嘛这是,这说着说着就——说闲篇哩。俊省说,说闲篇,我可没有心思说闲篇,自己的苦咸,自己清楚。眼瞅着进六月了,帖子的事,我横竖是不管了。进房这才知道事情的由头,说不是说好了吗?他大姨,小姨,我大哥,还有进田他们,大家伙儿凑一凑。俊省哇的一声就哭开了,要借你去借,这手心朝上的滋味,我算是尝够了。进房说你看你,你看你——俊省说,刘进房,嫁给你,我算是瞎了眼——我的命,好苦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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