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明铁青着脸骑车从乡政府院里出来,狠狠一拧油门,胯下那辆破“嘉陵”便像被猛抽一鞭的牲口,突突轰响着向前猛窜,坑坑洼洼的乡街上便卷起一股黄尘。
杨大明被肖乡长气得够呛。肖乡长是分管杨大明所在的保丰河村的副乡长。刚才开罢会,他找到肖乡长,想为村里的罗嫂一家弄点儿救济。罗嫂家的日子实在太苦寒了。罗嫂的男人前年被雷劈死了,她家里还有因年迈丧子而哭瞎了双目的婆婆,和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半大儿子。缺了男人作顶梁柱,里里外外全靠罗嫂一人扛着,那日子过得是要盐没盐要油没油的。偏偏屋漏恰逢连阴雨,前不久她肝上又查出了毛病。杨大明作为保丰河村的支书、主任,对罗嫂家的困难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可他实在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得到乡里去碰碰运气,看能否争取弄点儿钱,好让她买点儿药先对付一阵子。
肖乡长是个矮个子,不仅矮,而且又黑又瘦。他漫不经心地听杨大明讲明来意后,半天不开腔,也不看杨大明,只是慢悠悠摸出一根黄鹤楼烟,兀自点上后贪婪地吸了几口。他知道杨大明是个烟鬼,却不肯给他抛出一根,杨大明心里暗暗已有些不快。等肖乡长开了口,杨大明肚里的气几乎要把肚皮撑破。肖乡长冷着脸说,你还晓得我是个乡长?去年找你办件事,你比兔子溜得还快。杨大明嗫嚅着正要解释,肖乡长却打断他的话生硬地说,全乡几万人,像这样的困难户有好几百户,乡里穷得丁当响,哪照顾得过来!肖乡长说完把杨大明撇在屋里,站起来急急地往外走,衣角一下子就把桌上的塑料杯扫翻在地,茶水淌了半屋。肖乡长走出门后又想起了什么,回转身恨恨地说,你别只忙乎着给人家罗寡妇送温暖了,有人正举报你呢,你还是多想想怎样把自己屁股上的屎揩干净吧!
杨大明呆呆地望着肖乡长拂袖而去,感觉就像是被人扇了几巴掌。他没想到去年那件事得罪了肖乡长,肖乡长竟然至今念念不忘,他还以为肖乡长大人大量,早把那事忘到脑后去了呢。
杨大明揣着满肚子闷气,从乡街拐上保丰河堤,十来分钟后,就到了保丰闸。从保丰闸下堤,是一条绿荫遮蔽的人工渠,就叫保丰渠。沿保丰渠两侧歪着百多幢高高矮矮的砖瓦房子,这便是保丰河村了。
杨大明在渠道上没走多远,“嘉陵”忽然被一个大土坑颠了一下,竟然颠熄了火。他扫兴地骂了一句,下车把火花塞旋下来,用衣角揩了揩,又旋上拧紧,再踩上几脚,那车有气无力地低喘着慢慢就悠过来了,他便到渠沟里去洗弄污了的手。眼下正是初秋时节,渠沟里只有一口浅浅的、污浊不堪的黄水。他一边洗手,一边不由在心底叹气。就在五六年前,这渠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呀,那时是满满的一渠清澈见底的碧水,看得见鱼虾在水中游动,用网兜在渠里只掏几下,掏上来的鱼虾可煮一海碗。那时保丰河村的百姓吃水用水、淘米洗菜都依赖这一渠水。盛夏的晚上,忙碌了一天农活的男人们扑通一声跳进渠里,满身的尘土和整日的疲乏就一洗而光了。因为有了这渠好水,村民们不咸不淡的日子竟然多了几分滋味。可这几年,随着保丰河河道淤积,水位下跌,河水再也无法通过保丰闸输进保丰渠。保丰渠便成了无源之水,除了夏天跑几场暴雨还能灌上半渠浑水以外,一年大部分时间渠底就只剩下一口黄汤了。
杨大明把思绪收回来,又想到了罗嫂一家的难处。他伸手在上衣里摸烟,忽然碰到一叠硬硬的东西,那是三百块钱。刚才一生气,竟然忘了兜里还有这些钱。他脑子里一下子闪出了一个念头,便暗自笑了,却又有几分犹豫,掂量了片刻,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径直前往罗嫂家,罗嫂正在屋前忙碌。杨大明心里不由有些感慨,罗嫂年轻时可是远近闻名的俊媳妇哩。仅仅一两年时间,没男人的日子一下子就把她摧老了,拖憔悴了。
杨大明掏出三百块钱来,说,这是乡民政给的三百块钱救济款,先拿去抓几副药吧,这病可是拖不得的。接过钱,罗嫂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边说边用围裙去擦眼角了。杨大明见状也觉得眼里像掉进了什么东西,就推说天色不早,慌忙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