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大院比我们村原来的大晒谷坪还大。我兴冲冲地往里走,保安拦住我。我急中生智说是送信,拿着信朝他晃了晃。我今天穿的是姚香送我的衣,看起来洋气。保安问我哪个单位的。我脑壳里一转就说是物价局的。保安问你们局长叫什么。我麻利地说叫胡爱民。
大楼有八九层高,我那时还不会坐电梯,也不晓得书记在哪层,只得一层层挨着找。这楼里单位真多:信访局、县志办、行政科、统战部、宣传部、组织部、团委、妇联,就是不见龙四勇的办公室。
报上讲妇联是帮妇女说话的地方,到那门口我就麻着胆子问龙书记的办公室。一个短头发女干部蛮和气,说要反映问题可以向我反映。我说我是送信的。她倒没多问,告诉我龙书记办公室在最顶层。我刚要走,她又说书记你是见不到的,你可以将信送到秘书室。我问龙书记秘书叫什么。她说叫田兴。
爬到顶层我的喉咙成了一个补锅担子的风箱,汗也直往衣上钻,好在看见了“书记办公室”的牌子。牌子贴在最大一张门的门板上,金亮亮的,门却是关着的。我边敲门边手脚发颤,生怕大门突然打开,县里最大的官从里面冲出来。
书记的门没开,旁边一间房的门开了,里面有好几个人在嘻嘻哈哈,都是后生子。一个后生子冲出来,笑脸立即变煞星,凶巴巴朝我吼:信访去信访局!我说我是给书记送信的。他问送什么信。我说我给书记写了一封信。他说你开什么玩笑,书记天天忙得陀螺样,哪有工夫看信。我说你是田秘书吧。他有些意外,说你怎么晓得我姓田?我说:你田大秘书全县只一个啊,我虽然是个农妇,但大事不糊涂,大人物面前不耳聋眼瞎,你相貌堂堂,我一落眼就晓得。他笑了起来,其他几个也笑起来。田秘书说你这嘴可以当大干部。又指着一个戴眼镜的后生说,你看他将来会当个什么官?
看来这帮当官的都喜欢看相。
我打娘肚子出世从没给人看过相,这当口上我只能哄他们开心:你们的相还用看吗?闭眼想都是当宰相的命,睁眼看都是当省长的料。
他们明知我哄他们,但个个笑得像南瓜花。
我趁机将信拿在手上晃了晃。
田兴说:你把信给我吧,到时我交给书记。我不停地说多谢多谢。田兴接过信又不耐烦了,说好了好了你回去吧。
我转身走不多远,就听见里面有人在高声念我的信:最最尊敬的龙书记您好!敬礼!山清水秀……
然后响起湖鸭一样嘎嘎嘎的大笑声。笑得我心里像瘪谷一样发虚。
不放心,下楼时我又拐进了妇联。
短头发提个袋子准备出去。我见她不像田秘书那样滑,就拦着她一五一十跟她说了。她说:书记那儿每天的上访信、告状信只怕要用麻袋装,他哪能看得过来?
我的心一下凉了,半天没出声。短头发给我泡来一杯水,我本来有些口渴,却呆呆地,不晓得喝。短头发也不劝我,自顾自地一只手伸进小肚子,耙谷似的抠,嘴里嗍嗍的。
我问她:你痒啊?
她嗯了一下。
出黄水?
她点了下头。
屙屎屙尿结巴?屁眼痛?
你怎么晓得?她睁大眼睛看着我。
告诉你一个单方。
哦哦哦,你说。她一副急样子。
马齿苋四两,马兰一两,捣烂和匀连涂三天,包好。
我吃了好多药打了好多针,正准备去打针呢。
我可以打包票。我拍着胸脯说。那年我患脐腹风,我爹带我去看一个老中医,他就是这个方子让我好的。我估计她也是这个病。
她抄单方的时候,我看到她桌上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杨卫红”,职务是“副主席”。抄完,她又不放心地问我单方是哪来的。我说是祖传的。她说现在好多干部都一身病,鱼肉吃的,酒喝的,压力大闷的,你这个方子见效的话,我可以介绍你跟几位领导诊病,那时你就没有办不好的事。我当时心里想我只有这一个方子啊。
杨卫红心情大好,问完我家里的情况后,将她们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抄给我,说妇联一定会重点帮助我。
我说:谢谢杨主席!以后莫怪我进多了门。
她愣了一下说:你不简单,以后还是叫我杨姐吧。
临出门,我看到办公室墙角的一摞书报杂志,就找杨卫红借。她说你能搂多少搂多少,反正我们懒得看。
走到街上,我想起田兴和杨卫红下回再找我看相和看病怎么办?我爹说仓中有粮,心里不慌。我不能打无准备仗。
问了几个人,一个好心人把我领到书摊一条街,几个人卖豆腐似的喊卖特价书,三块一本。
我凑过去问有看相的没?一个“老鼠须”数了《奇门遁甲》、《手相大全》一大堆。我说易得懂的。“老鼠须”帮我挑了本《帮你学看手相》。我见旁边还有一本“色台白病”,就问这是什么病?“老鼠须”笑着说印错了,是《包治百病》,三百个祖传的土单方,高血压、糖尿病、风湿病见一个好一个,最少三服药,最多十服药,看熟了下可到长沙湘雅坐门诊,上可到北京同仁堂称大爷。我一看里面果然有土单方,什么蛇毒散、金刚丸、彭祖接命丹,就一路买了。
到家时国泰早已屎了一裤子。他骂我再迟回一步就要收尸了。我由他骂,一声不响地帮他擦帮他换帮他洗。
骂完,他又说:你大老远跑县里一趟,姚香就只打发你一堆书?
我没作声,只是揩干手,往口袋里摸了摸。
姚香给我的两百块钱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