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苗像是被颤抖着打开来的车门里溢出的暖湿空气吸引了一般，滑进了满员的列车。后上车的公司职员推着她，她感到后背受压，慢慢地被推挤进了人墙之中。她钻到职员的下巴底下，别人呼出的湿热气息吹得她额头发痒。
“你没事吧？早苗。”站在早苗身边的是她的同事惠美子。
“没事。”早苗笑眯眯地回答道。
列车开动，乘客们像要寻求氧气似的微微仰起了头。
早苗在这些上扬的嘴唇们的包围下放下全身的力气，向体温的漩涡靠近。就像是浸泡在由各色嘴里喷出的叹息声融合而成的空气里一般，她闭上眼睛，用皮肤去品味那空气的湿度。她在其中徜徉。浑身沾满乘客呼出的二氧化碳，那种感觉是幸福的。以前曾经有个流行语叫“森林浴”，而早苗对这种可称做“人体浴”的状态也很喜欢。
到下一站停车时又会有人上车，那温暖的挤压感会变得更加强烈。早苗一边醉心于那温暖的挤压感，一边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看到边上有个职员正在咂嘴。早苗想象着在那微裂的嘴唇后面，一条黑红色的舌头正在口腔里弹动，她羡慕地注视着那个开在脸上的黑洞。职员似乎觉察到了早苗的视线，一瞬间脸上浮现出不解的表情，但当他看到早苗面露微笑时，脸上的表情又是一变，好像知道自己正被别人正面看待，于是自尊心得到了满足。
到了换乘车站，早苗依依不舍地从车厢里“流”了出来。惠美子在站台上边叹气边整理着乱发。
“惠美子。”
“啊，早苗！太好了！我还以为跟你走散了呢！今天的高峰可比平时挤得多啊，真受不了。”惠美子双眉紧皱，神情不悦地说道。当她发现早苗还在微笑时，不禁露出了不解的表情，问道：“你怎么好像无所谓似的。你总是这样。早苗，你真是什么时候都不急不躁啊。”
“你不喜欢高峰啊，惠美子？”
“谁会喜欢那玩意儿啊。”
“是吗？我可从没觉得讨厌哦。”
早苗表情柔和地注视着站台上的人流，惠美子看着她耸了耸肩。
“因为你好像很达观啊。我还真没见过你着急的样子呢！比咱们晚来公司的那些女孩也都这么说呢，说你从来不发火，可温柔了。”
“是吗？”
“是啊，尤其是由佳她们，老嚷嚷说最喜欢你了！还说什么下次一块儿去喝酒呢！”
“由佳这孩子跟人亲呗！”
两人边聊边上了滚梯，又一辆列车驶进了站台。早苗闻声扭头，俯视着从车门涌出的生命体的漩涡，忍不住想伸手去够。
“怎么了你？”
“……没，没怎么。”
早苗轻轻地摇了摇头，重又转到惠美子这边。生物们的热气和肉体所发出的声音令空气为之颤动，缓缓地朝她的后背涌了过来。
在一个大型办公楼区的间缝里有一栋漂亮的小公寓，早苗的家就在那里。早苗的高跟鞋在栉次邻比的高楼间行进，她总不能拂去自己就是其中一栋大楼的感觉。
看着混凝土们浓淡不一的灰色，早苗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小区。从那时候起，早苗就觉得自己是小区里的一栋房子。
早苗小时候身体有些弱，经常坐在一旁的长椅上看大家在小区中央的公园里玩耍。她捡起滚到脚边的球并把它递给他们时，惊讶于他们手上的热度。那里有完全不同于自己苍白的小手的，活生生的肉的感觉。当时她就想，他们是生命体，生命之核牢牢地埋藏在里面。
灰色的小区们在早苗的身后整齐地排列着，它们跟早苗一样，都在注视着孩子们。
离开老家来到东京开始单身生活的时候，早苗经人介绍来到了这片办公楼区，据说这里交通很方便。看着眼前的情景，早苗心里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是被错当成鸭子养大的丑小鸭回到了属于自己群体时的感觉。不过，跟绘本故事不同的是，早苗要回归的不是天鹅群，而是无机质高楼的队列。明知误入人类群体会来得更加美丽些，早苗却不知何时被推向了原来的地方。
透过窗帘的缝隙，早苗低头注视着从窗下走过的头和后背。人类活动的样子，怎么看都不会觉得腻烦。
人体里埋藏着生命之核。生命体何其美丽！就像是用显微镜观察珍贵的细胞一般，早苗的视线紧紧地追逐着他们的皮肤和肌肉。
在微微透明的皮肤之中紧紧地包裹着跳动的内脏。肌肉就像是树根一般遍布全身，脖颈处爆出的血管里，血液在不停地循环着。早苗忍不住钻过窗帘缝，将额头抵到了窗玻璃上，突然发现有人好像注意到了她，扭头冲这边看过来。早苗慌忙离开窗口，逃到昏暗的屋子中央。
矮脚饭桌上放着一面小镜子，照出早苗苍白的脸。早苗想起早上忘了将它倒扣在桌上，伸过手去把它拿了起来。镜子里的早苗，表面是粉粉的，底下的血和肉根本就看不到。脸颊和额头的颜色均匀一致，让人不禁猜想，里面也填充着跟表面相同的材料。只有涂着眼影的眼睑泛着微光，也许是因为这个，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只有一处上了色的白色混凝土。
早苗一边回忆着列车里沾满全身的二氧化碳们，一边对着镜子做深呼吸。但是，从烤瓷包裹的牙齿缝里呼出的风却是冷的，看上去那不像是呼吸，像是送风口的风。
早苗叹了口气，把镜子倒扣在矮脚饭桌上。因为不想看到自己不太像生命体的样子，她决定除了早上梳妆打扮之外，就再也不照镜子了。整体浴室里也没安镜子，就只有这间房子里有一面小镜子。看不到自己的样子，稍觉得轻松了些，早苗站起身来开始准备做饭。
早苗的体质属于那种不怎么容易感到饿的类型，也许是这个原因吧，她总觉得往脸上的那个黑洞送食物的时候，自己就成了一个装厨余垃圾的垃圾箱。由于对进食感到恶心，她曾经只依靠营养补充剂来替代食物，结果因贫血而晕倒，最后没办法只好往那个洞里投入一定量的食物。
早苗把早上做好的酱汤又热了一下，散发着木鱼汤和豆酱香味的热气袅袅地升起。可她就算吸入这香味也丝毫引不起食欲，对此早苗感到束手无措，她慢慢地用银色的汤勺不停地搅拌着锅里的酱汤。
公司午休，早苗和一同进公司的几个朋友坐在没人的会议室里。平时，她们总是打开各自的便当盒或便利店的袋子，今天桌上却摆好了一色的黄色塑料袋。刚才，她们结伴去了趟边上新开的一家盒饭店。那家店卖的可不是普通的盒饭，而是相当稀罕的品种，比如章鱼饭和夏威夷式米饭汉堡等，听说口味不错就决定买来尝尝。
惠美子一边从包装里取出盒饭，一边撅嘴道：“刚才那个店员真让人生气，态度好差！”
“就是，就是，那种小时工，干脆给开了得了。要不咱给店里打个投诉电话？”刚才接订单的店员态度很粗暴，大家都有点烦她。
有个女孩用塑料勺子舀了一勺章鱼饭放到嘴里，刚吃一口就皱起了眉头，说道：“哟，真难吃！”
“真是的，不光态度差，东西还难吃，真的太过分了，再也不去他们家了！”
“还是原来那家好啊，早知道就去那儿了。”
确实，肉吃起来干巴巴的，酱汁味道也很重，真的算不上什么上等的风味。可是早苗却微笑着在品尝，惠美子问她：“早苗，你就不烦那家店吗？”
“我吗？没有啊。”早苗微笑着答道，引来其他朋友的一阵笑声。
“因为早苗度量大啊，很少有事情能惹她生气的。”
“哪里，我没觉得啊。”
“就是这样的。就今天上午，那个冈岛说了她那么多，她好像一点都没有生气哦。”
这个叫冈岛的女人和早苗属于同一个部门，说别人的时候嘴特厉害，大家都不喜欢她，可早苗却从不为此生气。
“那个人啊，她说的事儿吧，也许是没什么错，可就她那张嘴一张，谁都听不进去，只会拱火。”
“我也讨厌冈岛！幸亏跟她不在一个部门。”
“就是啊，哪有什么喜欢的人啊，早苗真可怜。”
“可早苗不也无所谓的嘛！没见她说过冈岛的坏话啊，也不像是隐忍的样子。”
“因为早苗没有讨厌的人啊。”
“是的。”早苗微笑着点点头。她对生命体们应该只有憧憬，却从未想过厌恶。
“早苗真了不起啊！居然可以毫不讨厌地这么说。”
“是吗？”
“我啊，最讨厌那种人了，说自己没有讨厌的人，听起来多虚伪啊，不过，早苗可是另当别论哦。我觉得你真的就是那种人。”
早苗边拿起桌上的矿泉水，边说道：“我从小就这样，很少会烦别人。”
“是吗，看来这种类型的人还真是从小就这样啊。我这个人吧，就老觉得什么都烦，压力搞得我皮肤都很粗糙。你可真好啊！”
“我一点都不好！”早苗在心里说道，一边注视着女孩子们。
她看到，正在叹气的那个同入公司的女孩的口腔深处唾液正在反射。生命体就像是一口泉，喷涌出各种各样的液体。唾液如此，还有尿液、血液等液体，内脏的气味从口腔散发出来，渗入到空气中，带着腥臭味的空气弥漫开来。这一个个一件件，要是从早苗体内排出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散发出腥臭味的。
早苗的瞳仁里不停地发射出视线。有个女孩紧盯着她的瞳仁看。
“早苗的眼睛真得很厉害！好像会说话一样，说她喜欢人类。”
“嗯，就是的，她要是看我的话，我的心情就会变好哦。”
早苗觉得自己老盯着别人看很难为情，不禁低下了头。
她总是紧盯着生命体看，近得都快贴在一起了，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没有人讨厌过她的注视。也许她们都能切身感受到投向她们的视线中交织着的羡慕之情。早苗的视线总是被善意地接受。
吃完饭，收拾好正准备回去的时候，惠美子叫住了她：“对了，早苗，我差点把这个给忘了。”
“什么啊？”
惠美子递过来一个薄薄的塑料袋，早苗拿来一看，里面好像是一个CD盒大小的盒子。
“这个给你。我已经不用了。”
“什么啊？是音乐吗？”
“嗯，是做健身操用的DVD。上次你不是说你老觉得身体发冷吗？这个强度挺大的，我觉得没准儿对四肢发冷还挺有效的呢。”
早苗说的身体发冷和惠美子理解的，意思上稍微有些不同，不过对她的细心早苗还是感到很高兴，不禁微笑地答道：“谢谢，我会试试看的。”
“你别在意啊，反正这个搁家里也没什么用。我，我要先去趟洗手间再回去。”惠美子说完轻轻地挥了挥手便急急忙忙地跑向走廊。早苗想着装满那具肉体的排泄物，静静地捏紧了手上的塑料袋。
下班后，早苗和惠美子结伴走出了公司所在的大楼，正面花坛边上站着的一个男子抬起头来。上身一件黑色的长袖衬衫，底下是条同色的紧身裤，他这身打扮跟夏日的阳光很不协调。当视线跟早苗她们对上的时候，他慌忙低下头去，开始摆弄起手里的手机。
“谁啊？真奇怪。”惠美子皱起了眉。那个男子一直低着头玩手机，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会儿又放回去，没想到手一滑，把正要滑入裤兜的手机给弄掉了出来。
手机滚到了早苗脚边，她捡起手机向那个男子走去。
“给。”早苗微笑着说道。男子惊讶地看着早苗的笑脸，迅速从她手上接过手机，匆匆地离开了。
“那种人，别管他就得了。早苗你可真是个老好人。”
早苗正在回忆男子额头渗出的汗水和在皮肤的缝隙间来回转动的眼珠。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皮肤，即便是这样的大热天，那苍白的表面上也没有渗出过一滴水分。
“惠美子，今天你送给我的DVD，要照那个练的话，会出汗吗？”
“啊，那个啊，很有效果哦！我练得一身汗呢。”
“是吗……”
男子站过的沥青路面上有几滴液体留下的痕迹。也许是从男子身上流下的汗水留下的。早苗抚摸着自己平静的表面，想象着内部应有的肉体运动起来时流下汗水的情景。
早苗换上一件薄薄的T恤衫和一条半长裤，打开电视，准备回家后不吃饭就开始试试惠美子给她的那张DVD。
把光盘放入光碟机，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外国女教练。早苗看着她爆着肌肉的皮肤，想象着分布在皮肤底下的肌肉和位于中央的心脏。一时间早苗看得入迷，直到音乐响起来才回过神来，急忙开始扭动身体。
跟着指示运动了一会儿，早苗感到皮肤下面慢慢地开始有了变化。身体里的水分开始渗了出来。她甚至感到有液体从额头表面的小气孔里被推了出来。
但是，脸上留下来的汗水却没有粘在上面，而是刷刷地从她的表面滑了下来。早苗看着滴落在手腕上的透明的液体，联想起玻璃窗上的结露。这即便是从体内渗出的水分，却也不能算是体液。口腔里的送风变大了，也许因为这个，早苗反倒觉得自己像是个某处安装了开关的机器。
连续剧烈运动了一个小时左右，早苗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就是个容器。不管内脏如何晃动，水分如何地向外渗透，早苗只不过是它们的容器而已。
早苗终于停止运动，按下遥控的开关，关上了电视。变暗的电视里面，站着一个表面流淌着结露的灰色的小楼房。
早苗没有擦拭从内部渗出的水分，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她回过神来，试着隔着衣服按了一下心脏所在的位置。它在剧烈地跳动，就像是吞下了金鱼在那里乱跳似的。但早苗怎么都不觉得那是自己的东西。
叹了口气，早苗凑近暗暗的电视屏幕，注视着自己的脸。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开着黑黑的小洞，从嘴里能隐约看到藏在里面的舌头。那就像是黏贴在玻璃窗上的鼻涕虫，怎么看都不觉得是分布着自己神经的肉。
第二天，早苗和同伴们结伴去参加公司的聚会，正要往外走，惠美子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惠美子冲早苗使了个眼色，默不作声的用下巴指了指花坛方向。昨天那个男子在那里抓住了一个女孩的手腕。
“原来他是在等由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