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牛真的是老了。牛跟人一样,也是先老腿,他永远不能虎虎生风地跑动了,只能慢慢吞吞地散步,每走一步,他身体里的零件都被晃动得稀里哗啦地响着,更多的时候,他只是趴在地上养神,松弛的皮肤耷拉在地面上,连呼吸都若有若无,年轻时用力呼吸,鼻孔夸张地翕动,卖弄地喷射出白气成为久远的记忆了。他很少反刍,总是悠然自得地趴在阳光很好的地方,好像在回忆他的似水年华,对胡子里长满故事的他来说,精神上的反刍似乎比草料的咀嚼更有滋味。
一般的牛使过壮年,大约是十多年,就会被卖到牛镇上胡一刀的肉铺子里,一头头尚且健壮的牛被胡一刀肉铺弥漫出的缭绕的香气蒙蔽,胡一刀笑眯眯的,看着这些牛欢天喜地迈进漆着明亮黑漆的大门的后院,胡一刀知道,他们的气味第二天就会混合到这令人迷醉的香气里。
老黄牛的例外在于它的能干,使了20年还能负犁耕地。它懂得合理分配体能,不使蛮力,所以显得老当益壮,三秋时节咬咬牙,看起来比年轻的牛都精神抖擞。最关键的是老黄牛的技术好,譬如耘地这样的细活儿,它步伐稳健,土松了,草锄了,没有踩坏一棵庄稼,没有耘伤一棵庄稼的根,使这样的牛干活,不用鞭子,不用吆喝,既出活儿,又落轻省。
当老黄牛力不从心,实在干不动的时候,精明的胡一刀却将这笔买卖拒之门外。老黄牛太老了,这样的牛肉吃火,肉粗,不好吃,会毁了胡一刀肉铺的名声。倒是镇上的皮匠老查兴奋异常,等着收这张牛皮。老黄牛好啊,皮厚实,能熟成一张最上等的皮子。一般的牛皮可以剥三层,这老黄牛皮的剥五层也不会有问题。
第一个提出要保护老黄牛的是文化站站长老班。申办养牛之乡的时候,老班在全镇耕牛的档案里,发现了这头全镇寿命最长的牛。26岁,差三岁就破全国记录。老班被自己这个发现激动得脸通红,当他把这个发现报告给镇长时,声音都颤抖起来。
镇长听完老班的汇报,也很激动。但镇长就是镇长,激动了一会儿,就很冷静地搬着指头作了部署:第一,要保护老黄牛,不允许再役用农耕。第二,要作好老黄牛的健康保障措施,兽医站王兽医作为老黄牛主治医师,全权负责牛的体检、防病、治疗。第三,由镇财政每年拨专款两千元,作为老黄牛草料伙食的补贴。总之,镇长最后说,竭尽全力,要保证老黄牛刷新全国纪录。
苦了王兽医,每个星期他都骑着自行车来给老黄牛检查身体。有一回,老黄牛发烧,王兽医硬是白天黑夜地守了三天,老黄牛病好了,王兽医给累倒了,躺在医院里挂水。王兽医红着眼睛说,日他娘,我都没这样伺候过我爹。
老黄牛从此像一个立功离休的干部,不事稼穑,颐养天年,整天晒在太阳底下反刍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