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回转的路上,我又遇见了放牛老汉。放牛老汉袖着双手,胳肢窝里夹着牛鞭子,立在昏天黄风里,咿咿呀呀地吼花鼓调。放牛老汉的破嗓子,跟鸭公没得二样,吼得天摇地动的。花鼓调儿的确酸,就像打醋坛子里倒出来的,酸得人倒牙、打尿噤。那歌子,一定是将那头老水牛酸麻了,就立在歌里头,竖起耳朵,一下又一下,嚼着牙巴骨。老实说,放牛老汉的歌子没怎么触动我,也就是说压根儿没往心里去,我总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我之所以没在意放牛老汉,主要原因是他没有麻先生的本事,没能为我指定葵花的具体方位。
可是,放牛老汉还是叫住了我。他说,歪脑壳娃子,你晓得东荆河对岸的苦楝坡么?我说晓得,那坡上,满是苦楝树,一到夏天,楝树上。就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苦楝果子,风一吹,砸得破脑壳。
那你晓得坡上的楝生不?
我说,晓得一些,去年春上,在河南挖煤,砸死了。据说矿上还赔了楝生家15万块钱。
你晓得他是你什么人不?
我摇头。我想,这死人能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姨夫。
我就瞪大了眼,将歪着的大脑壳,摇了又摇。
真是你的姨夫。
我气不打一处来,就回咒了他一句,是你姨夫。
哎哎——放牛老汉长叹一声,说活到楝生这份上,也算值了。阳世未娶,阴间有伴啊。说着说着,眼泪就哗哗地流了出来。
放牛老汉到老打光棍,每天一上东荆河大堤,就尽吼些黄腔荤调,好像他要找的老婆,就在这些酸不溜叽的歌子里。
过了好长时间,放牛老汉才从他的凄惶中,回过神来,从胳肢窝里,抽出牛鞭子,指了指河对岸说,喏——那就是南山。葵花,还有你姨夫——葵花的老公,就在那里过日子哩。我就顺着放牛老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明明是一片滩田,是一片被油菜花浸染成蛋黄色的霭气,怎么会是南山呢?
当我穿过滩田,满身菜花籽走进所谓的南山时,却发现南山不是山,是一片鼓着大包小包的乱坟岗。坟岗上,到处飘荡着清明吊子。可是,我的葵花呢,你在哪里?
捡宝——
好像是一阵风吹来的,可竖起两耳,一听,分明是,葵花在喊我。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我四处寻找着喊我的声音,确切说,是在寻找喊我的那个人——葵花。这世上,只有葵花这样喊我。别人都喊我,不是歪脑壳,就是大偏头,一派鄙视或嘲弄的口气,像一根根银针,扎在我的心窝子上。我不止一回问过葵花,他们为么事要这样作践我?葵花就把我搂得更紧一些,说这世道,就是这样子的,硬的拖锹过,软的呢,就挖一锹。捡宝,莫怕,有姨哩。
就在我寻寻觅觅的恍惚间,在一个合葬的坟茔上,孤立着一棵葵花秧子,野生的,不知是风摇着它,还是它摇着风,风摇花荡间,我就真切地听见了那一声如泣如诉的——捡宝。
是葵花。几天不见,葵花怎么就摇身一变,长成了一棵葵呢?葵花,还是原来的模样儿,脸庞子仍是瓜子型;牙呢,要多白,有多自;只是身段儿,比先前更苗条了,苗条得有些弱不禁风,怪招人冷爱的。
葵花,这些日子,你声不吱、气不出地跑这乱坟岗来做么事?我埋怨她,不该狠心地丢下我不管。
葵花说,捡宝,这不是乱坟岗,这里是南山。你姨是嫁到南山来了。你姨夫就是苦楝坡的楝生。
不!我大声叫起来,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等我长大了,我就娶你,你为什么事就不声不响地嫁给了楝生,嫁给了一个死人呢?
葵花伸了手,抚了我一下脸子,又抚了一下脸子说,看你尽说些憨话,我是你姨呢,姨是不能嫁你的,你也不能娶姨。姨永远是你的姨。姨不是狠心丢下你不管,姨正是为了管你,为了你好,才嫁给你的姨夫——楝生的。葵花就一五一十地跟我讲起了她嫁给檬生的一些经历。
听了葵花的讲述,我就搂着高出我许多的葵花,叫了一声——姨。葵花就借着风力,用拂起的葵花叶——她那温暖的手,抹去了我脸上的泪。葵花一边为我抹泪一边说,捡宝,我娘还好吗?我说,娘老是抹她的泪颗子,也不理睬我,怪可怜的。我又说,娘不让你进家门,你为么事还要记挂她?葵花说,娘也不容易的,这世道,唾沫星子淹得死人呢,我不怨我娘,真的,我凭么事要怨我娘呢?命里只有八合米,命,这都是命啊。
过了一会儿,葵花就跟我说起了我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