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624000000001

第1章 春

早春,草尖悬挂着透亮的露水,朝阳还没有升起,风不大,山峰包围的村庄偶尔传来几声家畜的叫声。这些天然的动物声音,使这个村庄的早晨显得更加宁静。

山顶飘着薄雾,这是晴天的雾,它们和露水一样,太阳出来才会散去。人们在这时候不会早早起床,山沟里有冷风穿梭,恋床的人还能再睡一会懒觉。等到朝阳把露水从草尖上摘走,那些露水的香气和草的香气从半掩的木窗缝隙里飘进屋子,人们才陆续起床。

村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河谷村。村里住着六户人家,共有三十几号人。这些人即使聚在一起也不热闹,远不如一群麻雀热闹。为了增添热闹,他们喜欢高声说话,并且每家养狗,养鸡,养一切能发出声音的活物。当人们说话累了的时候,就让鸡和狗去说。

在这些高声说话的村民里,有一个人常年保持自己低声说话的习惯,他就是张果子。

张果子早晚间都在村前的小河边散步。河流什么时候涨水,什么时候水质最好,什么时候可以捞到肥鱼,什么时候水上漂来了牲畜的尸体,或者什么时候贪玩的孩子掉进了河里,只有他最清楚。

张果子是个羊倌。他放了五十年羊。从十岁开始放。现在他六十岁了。六十岁的张果子就像一只老羊。他身材干瘪,皮肤就像风干的羊皮皱巴巴粘在身上。他走路虽然不利索,骨子里却装着羊的野性和倔强。他每天赶着羊群上山,腰间别一把弯月形的镰刀。镰刀的岁数也不小了,刀把生锈,刀口钝拙,割草全靠人的力气。当然,年轻时候的镰刀是锋利的,就算是一棵树,只要进了镰刀的嘴,它也能两三下将它们咬断。

现在镰刀和张果子都上了年纪。翻山时遇到一些树枝挡路,张果子就抽出他的老刀,将树枝慢慢散散地砍断。他从来没有想过好好磨一下刀,似乎镰刀上了年纪不需要细磨,就像他现在不需要急躁了——走路是慢的,说话是慢的,就连生气也是慢的——人上了年纪就和钝刀的性情是一模一样。他虽然还有野性的倔强,但是野性的倔强不需要天天背一把亮闪闪的快刀上山。他的倔强只用来放羊,并且不能听取别人半点劝诫,一旦有人说他六十岁了应该休息,他就会向你吼道:“不放羊干什么?你说!”

“老放羊的!怪不得一辈子放羊!”人们很气愤。

张果子在春天起得早,比任何一个季节都早。他喜爱春天。春天的天气不冷不热。当整个村子的人还在睡懒觉时,张果子已经起来了。他和鸡,狗,马,牛,羊,鸟,一起醒来。

春天放羊比任何一个季节都省力。而且小羊在这个时节出生最有口福。

这个季节的羊和张果子一样精神爽朗,它们在夏天是疯跑的,在春天却流连在草地里。张果子的羊大多是黑山羊,当然也有灰白色的山羊。它们的样貌没有绵羊温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它们的毛发和腿脚都不如绵羊好看。可是它们一旦站在绿茵茵的草地里,瞬间就有了一种本土羊族的帅气。它们身上没有鞭子抽打的痕迹。张果子从来不用鞭子。他放羊只用嘴,他和羊说话,这张嘴到了山坡就停不下来。他认为羊可以听懂人话。

这些羊不全是张果子一个人的。

张果子一年要帮许多人放羊。他自己的羊不超过五只。五只羊循环放了五十年,现在还是五只羊。当然他现在放的是最初那五只羊的后代。他也不能清楚地算出现在放的是第几代羊了。

雇他放羊的人们一年给他一百斤或二百斤粮食。这一切都是口头约定。他们凭良心办事。当他们需要张果子放羊时,就指着村子下方的河水说:天在上,河在下,千年不变的石头作证,你给我放羊,我给你粮食。

张果子很相信这些天地为证的誓言。五十年来,他凭着相信别人的良心而没有饿死。他没有土地。他的土地被泥石流毁了。他也没有妻子儿女和兄弟姐妹。他的父母躺在坟墓里快要二十年。他是个孤人。当然他曾经不是。可曾经太远,比上辈子离他还远。现在他脑子里存着的只有一个年轻女子的模样。遗憾的是,这个人也死了。死了三十多年。她从高高的山崖摔下去——张果子现在看到的每一朵花仿佛都是她变来的。他喜欢春天,但是春天对他来说,实在太短暂了。

每个早晨张果子都有一个习惯,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数羊,先要确定他的羊是否都在,并且确定每一个都活着,他才能去忙别的事情。

羊圈里每年都会死几只羊,有时死在春天,有时死在冬天,反正每个季节都可能死羊,说不好什么原因。

如果死了别人的羊,张果子就要赔一只给人家,如果死的是自己的,那就把死羊弄干净煮吃。早先死了羊他会大哭一场,就像哭他死去的亲人一样动情。年年如此之后,他不哭了,觉得人生短暂,羊生也短暂。他说:“人和羊都是一个命。”

早些年他在羊圈上挂着一面镜子,是“避邪的”,现在那镜子也取下来了,挂在他的床头。

张果子的草房子搭在靠河的位置,为了不让羊扯着房子上的草,他把羊圈搭得与房子有些距离。他拴了一只凶猛的黄狗在羊圈门口当管家。

这个早晨又死了一只羊。张果子半靠在羊圈门上,垂着头望它。

“这么好的季节,你死得不是时候。”他说。

张果子拖着死羊去了河边。他将羊摔在河沙上,然后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抽烟。石头是从河里生根长出来的,涨水也动摇不了它。张果子一边抽烟,一边冷眼望着死羊。羊身上飞着苍蝇。

河边风大,比起草房子里冷一些。他的白头发被河风掀来盖在眼睛上。

“嗨!老果子,又死羊啦?”陈石头的声音从河岸传来,他赶着牛出去放。

“老石头!你看看我,正坐着你呢!”张果子指着屁股下面的大石头说。在这个村子里,他只和陈石头有话说,也只和他开玩笑。

“鸟话!”陈石头喝道。

张果子干笑两声,眼睛又转去望着河滩。这样一年死两三只,他的羊只够赔账。

虽然这些死羊最后都进了自己的肚子,张果子还是感到很失望。

“不要难过啦。正好可以打牙祭。多好的事情。卖给别人不如自己吃掉。放一辈子羊能舍得自己杀一只吃吗?还是死了好。死了就可以吃个干脆。东想西想划不来。你说是不?”陈石头将牛赶到河对岸,放在山边的青草地上。

张果子突然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苦,他想起死去的年轻女子来了。

那是个冬天无风的上午,穿着红花外套的女子站在村子的西口,她和她的家人刚刚搬进河谷村。他们在河边建了房子。按照村中的风俗,邻里之间要互相帮助。所以张果子被父母派去帮忙。张果子就这样认识了年轻文静的姑娘秀芝。并且在短短两个月后,也就是次年初春,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私下确定的。算是私定终身。这在村里是头一回。

秀芝读了几年书,比张果子强一些。她说话有趣,会讲一些牛郎织女的故事。不像张果子,总把牛郎织女与董永和七仙女混合在一起。从他嘴里出来的董永娶的妻子不是七仙女而是织女,七仙女总是莫名其妙嫁给了牛郎。

秀芝有着农村姑娘的脾性,吃苦耐劳,聪慧可人。村里人逐渐看出张果子和秀芝的感情后,都打趣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羊粪上。

陈实,也就是陈石头,他原名陈实,那时候还没有娶妻,他也喜欢秀芝。张果子突然发现陈实也喜欢秀芝,感到很生气,但是不能说出来。虽然他知道秀芝不会喜欢陈实。但万一秀芝的父母喜欢呢?如果她的父母极力撮合,难保秀芝不会妥协。因此,他在深情看着秀芝的同时,眼角的余光总是时刻注意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陈实。那时他多么年轻,眼力多么好。

他们为了秀芝打过很多架,“陈石头”就是从那个时候叫出来的绰号。

“嗨,小果子,你怎么还不去放羊!”这是陈实遇着张果子时最爱说的话。言下之意是让他离秀芝姑娘远一点。

爱情使张果子的心情欢畅,使他年轻的双脚充满力量,他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把羊群赶到水草丰美的地带吃饱喝足,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将它们收圈。草草吃过晚饭后,在村子的灯光和天边的星辰逐渐亮起来时,他就穿上最干净的衣裳去见心爱的姑娘了。那段日子他的时间总感觉过得飞快。

秀芝姑娘梳着两条长辫子,用紫色碎花布条扎着,当她坐在河边洗衣服时,两条辫子的发梢就像蜻蜓一样点在水面。

张果子常常帮秀芝洗衣服,尤其在初春水冷时,更要提早嘱咐秀芝把脏衣服积攒起来,等他放完羊回来洗。

陈实是以公平竞争者的身份出现的。比起张果子来,他显得比较大度。当张果子用斜眉歪眼看他时,他用严肃的口气却不失温和的态度说:“你可以喜欢秀芝,我也可以。难道我不可以吗?她还不是你老婆。”

张果子经常被这个名叫陈实却一点也不诚实的家伙气得跳脚。他说不过陈实。如果陈实是一只羊,他决定饿死他。

秀芝后来也放羊,张果子因为熟门熟路,经常作为秀芝的向导领着她和她的羊在山林里乱转。而陈实也像一只本分的狗一样跟在他二人身后。张果子以嫌恶的口气叫他“滚蛋”,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有权利守着秀芝。

张果子想到这里回过神来。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飘到一座树木葱茏的山上。那座山正是他们从前一起放羊的地方。山的底脚,那棵开着碎花的藤树下,陈实正在那棵树身上扯着藤子。藤子上的花和叶子都可以喂牛。他已经扯了很多下来,放在牛鼻子底下。

陈实又转身看看河边,正好看见张果子在石头上望着他。他们互相远远地笑一笑。

陈实朝张果子走来。

“还不准备剐么?”他问。

“杀。”

张果子从石头上跳下来。他把外套脱来挂在一根水麻树上。水麻树正发着新嫩的叶子,张果子转身之前扯了一把树叶攥在手里。

张果子用水麻叶认真仔细地把死羊擦了一遍,再将它拖到河边用清水冲洗。然后从腰间抽出那把钝镰刀。

“你不会只有这一把刀吧?太钝了。怎么剐!”陈实咬着嘴皮,两手用力扯住羊的后腿。虽然羊已经死去,根本不会挣扎,张果子和陈实还是不自主地用杀活羊的方式来解决这只死羊。他们让它完整地再死了一次。

张果子一边费力用镰刀割断羊的喉管,一边说:“让你死个明白。你是这样死的,不是那样死的。死了变成羊鬼去告诉你的羊伴,应该这样死,死在我的镰刀下才算是死。你们是我一手放大的,你们的命是我的。”张果子说到这里十分难过,用镰刀狠狠再割了一刀羊脖子,“你们没有一个是我的!害人的!”

“这话一年说几次,我都会背了。羊会懂吗?如果我是你就啥也不说了。没意思。”陈实搬起羊头放在石头上,双手掐住羊脖子往下挤血。羊血只是惨淡地滴了两滴,瘀血堵在血管里再也挤不出来。

“会懂!”

“会懂就不会再死了。”

“哎,死了也好。有时候我在想,可能她在那边也孤单单的,像只野鸟,要几只羊去放是应该的。她在这里只和我们熟悉,不捉我们的羊,难道还要去做贼吗?现在你改放牛了。她是不会放牛的。”张果子长声叹气。

“你又胡思乱想了。人死了还放什么羊。瞎扯。多少年的事情了——你要是放得下就放下吧。”陈实垂下头装作很认真地给羊清洗刀口。

“你放得下吗?”张果子问。

陈实停下手,呆滞的眼神望着河水。

“你当然可以放下了。你结婚了。儿子都娶了媳妇。我放不下。”张果子抓起羊脚,往羊蹄子上划一刀,再抓起另一只。

陈实望着张果子,没有说话。

“我是在说玩笑话。你有父母,你愿意不娶也不行。我不同……”张果子望了一眼山包上的两座坟。

“你这样剥下去,要剥到明年了吧!”陈实转开话题。

张果子嘿嘿笑道:“你不懂,钝刀正好剥羊皮。我这样用惯了。你真给我磨快了我还使不来哩。”

突然一只活羊窜到河边来了。是张果子的羊。它翻圈门跳了出来。这个时间张果子应该放它们在山上吃草。

“又是这只瘟神!稍慢一点就发疯。一顿不吃要饿死吗?”张果子放下镰刀,把另外半边羊皮留在那里。

“走吧!蠢货!”张果子一脚踢向羊屁股,他走向羊圈,把里面安分的羊一个一个领出来,带它们走过木桥去河岸吃草。春天放羊的好处在于不用去很远的地方找草原,就近的山草就可以喂足它们。

“我帮你剐吧?”陈实高声说,手已经利索地开始剐羊皮了。但是那把镰刀实在太钝,他握住刀把的手因为用力猛而不停发抖。

“晚上一起喝酒。”张果子在桥上回他。

月亮冷清地挂在天边,星星好像被山风吹缩到云层后面去了。张果子门前的石榴树发出新芽的气味,它们的叶子像花瓣一样只在夜晚展开。石榴树的左边,也就是张果子的羊圈背后,一片蓖麻树枝枝杈杈占据了一块空地,等到果子半熟的时候它们是紫红色的,叶子和果实都是紫红色,但是现在,它们像鬼影子,在月光不是很好的夜空下,张果子和陈实都不愿意多看它们一眼。

张果子和陈实在草房子门口喝酒。他们烧了一堆火,边烤羊肉边闲谈。火焰的光照到张果子的菜园里,新撒的白菜已经冒出鲜亮的嫩叶来。

“晚上的空气好。”张果子忍不住感叹道。他扬起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晚上的空气确实好。植物的清香在这个时候都愿意跳出来,它们像顽皮的孩子一样四处乱窜。村庄沉寂,白天很愿意说话的人此刻一言不发。

“还是晚上空气好。”张果子又说。

陈实也吸溜了一下鼻子。不是吸新鲜空气。他不像张果子一样将他的老鼻子对准空气猛烈地吸,好像一个氧气不足快要死掉的人一样费力地吸着那些所谓的植物香气。他从来不这样去做一些滑稽的事情。

“你这样吸,羊粪的味道也很浓吧?”陈实说。

“羊粪也是草味道。吃草的动物粪便不那么臭。”

“也对。”陈实漫不经心道。他站起身走到张果子的草房下,拿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身上。

“山沟里风大。”陈实抖了一下。

张果子很得意地看着陈实,在他眼里,陈实瘦巴巴的显得有些可怜。而他身体好。六十岁了,他的牙齿只掉了两颗,还是在里面,看不见。与他同龄的人简直吃不得硬一些的食物,而张果子还能啃骨头。所以当他看着那些没牙的老人时,总要咧开嘴笑,故意将他的牙齿露出来。

但是张果子怕下雨。他的身体只在雨天肯出毛病。

“我的身体一向这么好。我平常连感冒也少有。”张果子往火堆里送两根干柴。

“谁和你一样呢?老狗命。‘贱命硬邦邦。’知道吧?一向有人这样说。”陈实端着酒碗往嘴里灌了一口。

“多喝点酒啦。堵住你的狗嘴就不冷了。”张果子装着很气愤的样子。

他们翻烤的羊肉已经飘着肉香了。

“这一点也闻不出是死羊的味道。谁能闻出来呢?是不是?”张果子满意地取下一块羊肉送进嘴里咀嚼。“你也来一块。”他说。

陈实取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他的牙齿不剩几颗了,吃得小心翼翼。

肉香从张果子门前一直飘到邻居那里了。不多一会子,月亮底下走来几个小影子。是四个孩子。他们低声嬉笑着,有些羞涩地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向前讨肉吃。

“回去问问你们的爹妈,我这是死羊肉,他们要是放心你们吃,就来。”张果子故意说得很大声,使他们的父母都能听见。

三个小孩风一样扫回去了。只有一个小孩站在月光下,动也不动。

过了两分钟左右,那三个孩子各自端了一只洋瓷碗奔来。

“我妈说可以吃。”

“我妈也说可以吃。”

“我妈也这样说!”

三个孩子抢着回答。他们吞着口水。为了不让张果子看见他们的馋样,每个都用脏兮兮的袖子捂住嘴巴。

陈实取下三块肉,一人一块递给他们。并且让孩子们先放下瓷碗,吃完再端几块回去。

没有跑回去端碗的孩子还站在远处,她好像不知怎么办才好,立在那里不敢动。

“你过来。”张果子喊她。

穿短红衣服的小姑娘向陈实和张果子走来,她的眼神空茫茫的。

陈实取下一块肉递给她。小女孩接过羊肉没有说话,闷声坐在火堆边,她吃得有些急。

“红花,你慢点吃。还多着,多着呢。”陈实这样对小姑娘说,他抬眼若有所思地望着张果子,想说点什么没有说。

山风吹得红花有些怕冷,她缩了缩身子像一只受冻的小鸡一样靠在陈实身边。陈实想要脱下外套给她穿上,张果子摆了摆手,进去拿了一件自己的外套出来。

红花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她的妈妈死了,生下无数个女儿之后喝药死了。红花的爸爸想要生个儿子,但是红花的妈妈一直生到死也没有给他生下一个儿子。他们天天吵嘴,终于吵死了。

红花的新妈妈是个年轻的女人,不足三十岁,给红花的老爹终于生了一个病恹恹的儿子。红花的老爹每天抱着小儿子,就像老母鸡孵蛋一样时刻不离。红花的新妈妈十分凶悍,背地里不让红花吃饱饭。这些事情红花的老爹是不管的。他眼里只有他的小儿子。

红花只要吃上两碗饭,她的新妈妈就要瞪着一双傻气凶残的双眼望着她说,一个五岁不到的娃娃需要吃这么多吗?你是不是不知饱足?我真怀疑你的胃是不是坏掉了,不受控制了。

红花听到这些话会立刻放下碗,虽然她还不足五岁,但是已经表现得比十岁孩子还要懂事。她帮新妈妈劈柴,喂鸡,放羊,现在是春天,她还能学着大人的样子播菜种。她想尽量表现自己,让新妈妈给她多吃一碗饭。今晚要不是闻到肉香,她不会偷偷跑出来。

她是个乖巧得像个奴隶一样的孩子。

“哟,老果子大……哥,你们在烤羊肉吃呀?”是红花的后妈来了。她慢腾腾扭动着腰杆走来,手里拿着一件小衣裳,好像是刚巧经过这里一样。

“嗨,这娃娃,我到处找她呢。天气还这么冷,冻感冒可不好。”女人走到战战兢兢的女孩面前,慈爱地替她穿上一件外套。她把张果子披在红花身上的外套取下来放在一边。

“嚯,你对红花真好呢。”张果子说。他没有抬眼看她,也没有喊她坐下来吃肉。对于她那声讨好的“哥”也没有说一声感谢。但是他举起酒杯说:“要不要来一杯?”

女人自己坐下来了。她在烤架上取下一块羊肉放进嘴里,又接下张果子的酒喝了一口。

“有什么办法!我可是操碎了心。难道不是吗?小的还那么小,她呢,什么事情也还帮不上忙。我也不指望她帮忙。还不大的娃娃,又死了亲妈,我是要真真的对她好点才行。我刚来两年,已经给她做了五双鞋子。我自己生的还一双没做呢。就这样还讨来一些闲话。天地良心!”红花的后妈指着天说。

张果子和陈实都微微笑着点头,好像很同意她的说法。并且给她投去了同情的眼光。

“你果子爷爷的羊肉,可以多吃点。长胖些。”女人撕下一块羊肉放在红花手里。女孩接过肉,呆呆的。

“她穿鞋太费,我是机器也忙不赢啊。天地良心!”她指着女孩的光脚。

张果子和陈实又点一下头,继续喝酒。

女人已经吃下好几块羊肉了。她说话快,吃羊肉更快。不多一会子,酒足肉饱,她准备离去。

“这羊肉真是不错。老果子叔,你每年都吃两三只羊,真有口福。你的牙齿还这么好。我说的可是实话。天地良心。”她拍了拍腿后的灰土,站在原地准备走但是没有动身。

这回她喊他叔。

陈实憨憨地发出笑声。

张果子又往柴堆里添了一把干草,新放上架的羊肉烤出滋滋的响声。先前烤好的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你要是不嫌弃,就把那羊头拿去熬汤吧。也许可以烤来吃。”张果子对红花的新妈妈说。

女人一手提着羊头,一手牵着红花走了。她们的身影一高一矮地走在月色里。看上去,很像一对亲亲的母女。

“这个大嘴巴,你看她刚才那个样子,说得跟真的一样。你看……太他妈能吃了。”

陈实一脚踢开女人啃下的羊骨头。

张果子收起酒碗,他喝得差不多了。“你还来点儿吗?”他准备收拾见底的酒瓶时这样问陈实。

陈实摆摆手,他也喝够了。他二人并没有喝多少,如果红花的后妈不来,酒瓶里应该还能剩下半瓶。

星星已经布满夜空,月亮也白了起来。蓖麻树闪亮着叶子在风中摇晃,好像周身披满了珍珠。高山显得更高了,树影像黑色的棉被盖在山上,白天能一眼瞧见的花朵这时候什么也看不清。张果子依然吸了吸鼻子,好像要吸一口新鲜的花香含着去睡觉。

他们收拾了烤架。熄灭了火塘。

“明天早点起来。去高松树脚下放羊。那里水草好。今晚的肉真不错。”陈实说。

“可能南面的水草好一些。你明天再来吃。”张果子端了剩下的羊肉走进自己的房间。

月亮十分漂亮地挂在当空,但是没有人看它。几只夜鸟鸣叫,混着河水的声音飘荡在村庄。

同类推荐
  • 战争与和平

    战争与和平

    《战争与和平》是托尔斯泰的三大代表作之一。小说以包尔康斯基、别素号夫、罗斯托夫、库拉金4个贵族家庭的纪事为情节线索,从战争与和平两个方面来表现俄罗斯民族同拿破仑侵略者、俄国社会制度同人民意愿之间的矛盾,肯定了俄国人民在战争中的伟大历史作用。他努力写人民的历史,把卫国战争写成是为人民的正义之战,高度赞扬了人民群众高涨的爱国热情和乐观主义精神。审美地运用和描写历史材料,在历史事变中描写人,是《战争与和平》的一条基本的创作原则,也是使小说产生宏伟的史诗风格的重要原因。
  • 最初的光明,最后的黑暗

    最初的光明,最后的黑暗

    1888年的纽约,煤气灯依然闪烁在城市上方,但“电”的奇迹已经萌发。谁能掌握这种把黑夜变成白昼的技术,谁就能创造历史——并且获得巨大的财富。托马斯·爱迪生在这场赛跑中领先,他起诉了仅存的竞争对手乔治·威斯汀豪斯,索赔金额达到前所未见的十亿美元。威斯汀豪斯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选择:他聘用了年仅26岁、没有任何经验的新人律师保罗。爱迪生是一个强势、狡诈而危险的对手,保罗面对的挑战令人胆寒。但他与大名鼎鼎的对手之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计任何代价也要获胜的冲动。这桩官司让保罗有机会见识了镀金时代纽约上流社会的疯狂——他发现每个人都各有打算、每个人在表象之下都另有面目,直到他遇见尼古拉·特斯拉——一个脾气古怪却智慧超群的发明家,他手里很可能掌握着击败爱迪生的关键。
  • 守护者

    守护者

    寒冬之夜,城市某出租屋里发现了一具遭谋杀的尸体。高木警官负责调查,线索显示死者是一个人贩子,而被死者控制的两个流浪小孩有可能目睹了这一切,但他们不知所踪,案件调查多日最终无果。十三年一晃而过。雅礼中学高三女生慕容英子被人拦路调戏,而第二天调戏者就死在河里。警方立案,影剧社的几个男孩成为重点嫌疑人,“凶手”竹天铭很快被逮捕归案。但警方很快发现他是被人陷害的,而陷害他的人应该就是杀死流氓的凶手。文越是一个假证贩子,他钓上了一个叫美美的有夫之妇,正当他为偷情感到刺激而又兴奋时,美美的丈夫竟然在这个时候突然失踪了。文越被警方列为重要嫌疑人。文越认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圈套中,而设置这个圈套的,就是他做假证的合伙人吉城。警方发现吉城的DNA在十三年前的一起命案里出现过,立即联系到当年负责此案的高木警官,通告了此事。高木调查多日终于发现,吉城和慕容英子就是十三年前出租屋杀人案中消失的那两个流浪小孩。当年一起逃离的两个小孩,一个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而另外一个还潜走于灰色的地带,过着不黑不白的生活。而吉城的出现,令慕容英子的养父母感到非常恐惧。他们有种不祥的预感,封藏十三年的秘密恐怕会因为这个警察的调查而被一一还原……高木在追捕吉城的过程中不慎中了吉城的诡计,差点丧命。然而生死关头,吉城竟然伸出援手救了高木,这让高木大为惊讶,同时,他认为吉城并不仅仅是冷血杀人犯这么简单。除了警察在追捕吉城外,文越也在等候时机猎杀吉城,他万万没想到,吉城竟然会被慕容英子的养父从背后袭击受伤。受伤的吉城逼到了医院围墙边,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卷铁丝。就在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穿着病服的英子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现场,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至此才为人所知……
  • 结婚五年:亲爱的,我们离婚吧

    结婚五年:亲爱的,我们离婚吧

    也许人人都有一颗出轨的心,只不过没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结婚五年与丈夫徐健分居两地的苏琳在这种安慰下选择了出轨。当她想回头,以为能隐瞒这一切时却被徐健发现。徐健选择了另一种非常规出轨方式报复。苏琳二十一岁认识丈夫徐健,二十三岁结婚,到今年已经度过五年多的婚姻生活。恋爱两年,婚姻五年,与丈夫分开从来没有超过一个星期。可今年却分开整整八个月。在这期间,苏琳因寂寞结识网友而出轨。当发现网友仅仅只是玩玩,猛然醒悟,后悔莫及。一直以来,她都在他的保护下,无忧无虑地成长。已经二十八岁,她还是他嘴里的“丫头”……想起这些,苏琳忍不住泪流满面,急切回到丈夫身边。谁知与网友的不小心造成怀孕并被徐健发现。虽然徐健想过挽回家庭,但却无法容忍妻子与别人怀孕的事实,只能选择离婚。苏琳选择自杀来抗拒离婚。徐健不得已暂时中止离婚一事。但婚姻已貌合神离,形同破碎。
  • 那天,九个孩子不见了

    那天,九个孩子不见了

    在一个晴朗的冬日午后,克莱顿镇的九名孩子连同他们的校车司机都失踪了。这些孩子每天都要乘校车前往湖景镇的地区学校,他们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其实,克莱顿镇上那些心烦意乱的人在事件发生后都这么猜想,一时想不通的也觉得这种说法有道理。当然,九个孩子、一个大人、一辆车特别是校车的失踪跟什么外太空、超自然的现象没什么关系,这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杰作”。
热门推荐
  • 无敌从睡醒开始

    无敌从睡醒开始

    我睡醒了,也无敌了!什么?你是绝世天才?修炼速度无人可及?叶宁一觉睡醒,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打破了你的记录。从此之后,没有人敢在叶宁面前自称天才。你重伤昏迷实力倒退,叶宁重伤昏迷,醒来后却是举世无敌!无敌真寂寞!【这是一本比较轻松的小说,非开篇无敌】
  • 国色医妃

    国色医妃

    神农银针凭妙医,白衣素手掌生死。一卷圣旨风云变,名动天下显芳华。****谢桥是现代医学天才,淡漠张狂,医术无双。一朝穿越,沦为皇权博弈弃子。她命如草芥,谁人可欺。她是继母肉中刺,父亲心中耻辱,祖母眼中野种。“野种就是野种,掉在凤凰窝也改变不了你杂毛野鸡的身份!”“你是我这辈子的污点,若不是你娘下贱勾引,哪里会有你这孽障?”“你娘是个娼妇,你是个小娼妇,休想踏入辅国公府门槛!”风云瞬变,圣旨一出——“皇上有旨,凡有神农后裔下落者,赏银千两!”离京十五年的谢桥摇身一变,成为人人掷万金求一药的神农后裔。一朝功成名就,声名远扬——阴狠小人,难缠恶鬼齐涌而来,到处都是重重阴谋算计。谢桥森然冷笑,既然避无可避,那就踩出一条血路。开医馆,种药田,立医宗,医界以她为尊。通海商,除倭寇,建势力,海上以她为霸。斜倚在美人榻上,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魍魉魑魅。勾唇冷笑——大鬼小鬼们,现在跪求?晚了!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奉和圣制登骊山高顶

    奉和圣制登骊山高顶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娇妻入怀:谢少宠上天

    娇妻入怀:谢少宠上天

    她原以为会掉进地狱,但不曾想,这个谢莫宸竟然是上天派来的天使,宠她,爱她,助她……
  • 生活魔法的作用

    生活魔法的作用

    在战斗魔法为主流的世界下,生活魔法是个被人忽视的存在。但是在人口急剧扩大的今天,各国为了缓和因人口带来的资源紧张,于是生活魔法受到重视,此时一些学校响应国家的政策,开始教导生活魔法。
  • 地理:地球的全面堪测

    地理:地球的全面堪测

    美国的死亡谷位于加利福尼亚州和内华达州的接壤处。山谷两侧皆是峭壁,地势十分险恶。1949年,有一支寻找金矿的队伍误入谷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出来。即使是逃了出来的极少数人,没过几天后也相继死去了。然而,这个人类的死亡谷却是飞禽走兽的天堂。时至今日谁也弄不清楚这条峡谷为何对人类如此地无情而对动物却是如此地厚爱。
  • 盛宠之邪医废材妃

    盛宠之邪医废材妃

    她是闻名西州,人人可欺的废物少主。至亲之人要她命、要她身份地位、连她的渣男妈宝未婚夫都有人抢。一朝穿越,她觉醒变异灵根,修无上功法,炼逆天神丹,布吞天阵法...渣男未婚夫?谁要谁拿走,老娘不稀罕!无脑女来找茬?我从不杀人,只会折磨人,生不如死那种!只是,身边某个赶不走的绝世美男,让她头疼不已,悔不当初!她这辈子最怕的四个字就是:以身相许。为了逃婚,她换了地方换了身份重新开始。可最终还是逃不过某男的手掌心。
  • 有匪4:挽山河

    有匪4:挽山河

    周翡这一行人过淮水,入楚地,于江陵一代寻到齐门禁地所在。 一块自己把玩的闲章、一把装剑的“盒子”、一个不值钱的银锁、一个女童的镯子,还有一根秃毛拂尘……李晟凭着禁地中零落的线索,逐渐拼凑出“海天一色”的真相。 与此同时,千岁忧所书的《白骨传》于一夕之间传遍金陵的街头巷尾,唱得赵渊寝食难安。 祭祖大典临近,多方势力纷纷上路,辔头指向同一处——南都金陵。 这祥和的金陵城,还能安稳几时?
  • 栖霞阁野乘

    栖霞阁野乘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