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根倒退着出了打谷场院。
田老根退走的脚步轻飘飘的,像走太空步,轻悄悄地提起,慢悠悠地落下,小心翼翼的,像是迈急了落重了就会踩到地雷上似的。田老根此时的样子如果被村里人看到,一定会让村里人惊异万分又忍不住发笑的,村里人谁看到过憨憨厚厚的庄稼汉田老根这样走过路呢?简直就是在进行着不伦不类的滑稽表演嘛!可田老根现在从打谷场院里往外退走,就是这么滑稽表演似的走的。虽然走得十分滑稽,可田老根的心情却不轻松,田老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把嗓子眼堵得死死的,以至于田老根憋闷得都透不过气来。提起来的心堵着嗓子眼还不算,它还不老实,像被抓住耳朵提起来的兔子直蹬腿,一挣一蹬,这使田老根的心坠得很难受,田老根想把它放下,却又放不下来。一股巨大的喜悦,不,是激动,一股巨大的激动正把田老根的心高高地托起,使劲地往上推举着。
田老根在打谷场院里意外惊喜地发现了七只沙半鸡儿!
田老根是吃过晚饭后从家里出来的。秋收完后,庄稼人便闲了下来,没有孩子上学的庄户人家便开始吃两顿饭了,吃过晚饭也就下午两三点钟,太阳离西山一竿子还高着呢。年轻人玩心盛,吃过饭就聚在一起耍开了,年岁大的玩心小,要么扫扫院子,要么靠在炕头看看电视。田老根五十多岁了,被划到年岁大的队伍之中。女儿前年嫁到邻村,儿子今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庄稼活干得不像样子,整天东摇西晃的,正张罗着过完年就外出打工去呢!田老根不爱看电视,电视里的节目不是嘻嘻哈哈的娱乐节目,就是爱得你死我活贼拉长的电视剧,看着就脑袋疼。不看电视,院子也不能总扫,睡觉,天又太早,田老根的心里便空落落的,像深秋一样,慌瑟瑟地刮着一丝凄凉。
田老根的老婆王菜花看不惯田老根没活干就阴沉沉冷飕飕的样子,田老根深秋一样凄冷的脸孔让王菜花身子都发冷,王菜花就对田老根说:“一闲下来就丢了魂似的,天生的劳累命,闹心就出去遛遛,别在我眼前晃,晃得我头都晕了。”田老根怔怔,看看王菜花,一晃,真出了家门。迈出家门的田老根脑子里也没有明确目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要往哪里去,田老根心里就一声长长的哀叹,遛吧,遛到哪儿算哪儿吧!田老根把主动权就交给了自己的两条腿,两条腿把他带哪就是哪儿。田老根没想到,他的两条腿一放任自流,不由自主地就把他带到了打谷场院。后来回到家田老根想,自己怎么就偏偏去了打谷场院呢?再仔细一想,就明白了,在整个忙忙碌碌的秋天里,他无数次地来到打谷场院,把从地里收割的带着果实的庄稼一点点地运到打谷场院,又把在打谷场院打下来的果实一点点地运回家。打谷场院不仅是脱打和晾晒粮食的场地,也是他收获劳动果实的见证,这里留下了他的汗水、欣慰与喜悦,怎么能够忘记得了呢!打谷场院已成了他生活中不由自主就会到达的一个十分熟识的地方。
打谷场院是村里人共有的场院,村里人要在这里把带着秸秆果壳的粮食脱净晒干,然后再一袋袋搬运回家。秋季里,打谷场院是最热闹的地方,一家家一户户欢聚在这里,欢声笑语地打粮晒粮,分享着各自的喜悦,这里成了最热闹的集市。可现在,打谷场院里一片凄凉,没有了欢声笑语,也没有了一垛垛粮食,只有深秋的冷风,把散落遗留下来的一些粮食皮壳吹得打着旋儿地跑来跑去。打谷场院已是有些日子没人来了。偌大的场院空落落的,几堆没有拉回村子的玉米秆凌乱地堆放着,像几个被抛弃了的孩子,在秋风中发出瑟瑟的呜咽声。
田老根就站在打谷场院残落的气息中,呆愣了两个时辰。田老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站在打谷场院里傻愣愣地发呆,心里还麻乱不堪,杂乱得像他养的那匹马儿一样,冲劲儿很足地在他的体内蹿动着。田老根感觉有些累了,但回转的意识还很遥远,他环视了一下打谷场院,看中了一堆玉米秆,田老根决定在玉米秆堆上倚靠着歇息一会儿。
田老根走到玉米秆堆前,伸脚踹了两下,想把玉米秆堆踹得平整一些。就在田老根矮下身要往玉米秆堆上倚靠时,突然从玉米秆堆底下扑棱棱地钻出几只麻褐色的小东西来,哧溜溜地向远处跑去。田老根被突然间跑出来的几只小东西吓了一跳,后跳了一步,才看清跑出来的小东西是什么。田老根原以为是几只田鼠,仔细看清后,田老根的眼睛刷地灼亮起来,紧接着心里呼地热胀起来,一股火辣辣的热流直撞五脏六腑。田老根感觉自己身体在收缩,使劲地往一起团聚,似乎要团聚成一个圆球似的。田老根努力地呼出了一口气后,内心深处石破天惊地爆发出了一声惊呼:老天啊,这不是沙半鸡儿嘛!
沙半鸡儿并没因田老根的惊动而仓皇逃离打谷场院,它们从玉米秆堆里跑出来,慌乱地跑出了十几米远后,站在那晃动着灵活的小脑袋,望着闯入了已属于它们领地的庄稼人田老根。它们不会想到,这个惊动了它们的庄稼人,此时的内心比它们还要紧张和慌乱,惊喜地紧张慌乱着。好一会,田老根才平静了内心狂热的慌乱,开始查点沙半鸡儿的只数。点了三遍,田老根才将沙半鸡儿点清:七只。田老根心中又是一声惊呼:七只,整整七只啊!田老根的心头如惊雷般地滚过一阵惊喜。有多少年不见沙半鸡儿了呢?怕是有二十年了吧!二十年前村里最后一块草甸子被开垦成耕田后,好像就再也没有看见过沙半鸡儿,沙半鸡儿随着草甸子的消失也从人们的视野里一同消失了。想不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田老根竟意外地在打谷场院里发现了沙半鸡儿,还不止一只,竟然是七只。
七只沙半鸡儿已从惊慌中摆脱出来,它们发现不远处的田老根并没有对它们构成进一步威胁,而是像一尊雕塑一样矗立在那,纹丝不动。它们便开始活跃起来,在田老根的眼前跑动起来。望着跑动起来的沙半鸡儿,田老根决定立刻撤退。为了不让沙半鸡儿因他的撤退再次惊慌,田老根决定缓慢后退着离开打谷场院。
退到打谷场院边,田老根站住了,站住脚步的田老根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热汗,浑身上下热辣黏湿,像刚喝过两碗能麻翻人滚烫的麻辣汤。心口的憋闷让田老根不得不解开领扣,在解开领扣时田老根听到了咚的一声,那是他提着的心落下去的声音,接着,一口长足的气流呼地从口中喷了出来。随着一口长气的喷出,田老根一直绷紧的嘴角哧地一下松开了,笑意立刻爬上脸来,接着,笑就像波浪一样,一浪赶着一浪地堆满了田老根的整张脸,田老根布满褶皱黑红的一张脸就成了一朵盛开的葵花。
在后退着走出打谷场院的过程中,田老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闪离七只沙半鸡儿,生怕一错眼珠沙半鸡儿就会突然不见了。沙半鸡儿在他的后退中渐行渐小,停住脚步时,七只沙半鸡儿在他的眼里已成了七只滚动的小土豆,在场院里滚来滚去,滚得他眼珠子酸痛。原有的经验告诉田老根,这七只沙半鸡儿可能已经把打谷场院当作它们的安乐窝了。田老根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七只滚动的小土豆上挪开,看了看四周,秋风秋色中只有他田老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村外的打谷场院前,除了他连只狗都没有。田老根宽心地笑笑,没有人知道这打谷场院里有了七只沙半鸡儿的。
虽然恋恋不舍,田老根还是毅然转身回走,他必须离开打谷场院了。田老根不想让人发现他在打谷场院这里流连忘返。发现他在打谷场院倒是无关紧要,紧要的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打谷场院里有了七只沙半鸡儿。
回转到村口时,田老根停住了脚步,踌躇不前。一股胆怯突然就爬进了他的身体里,像新媳妇怕见人似的胆怯使他迟疑着自己进村的脚步。田老根从村口往里望,心里忐忑不安地恐慌着,像在村外做了对不住村里人的亏心事,害怕看见村里人而遭到唾骂。妈的,不就是在打谷场院里发现了几只沙半鸡儿嘛!田老根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才七只沙半鸡儿,至于诚惶诚恐的嘛!想想自己年轻的时候,沙半鸡儿一群一群的,多得让人都懒得看一眼,随随便便在草甸子上立个木桩,放两只细狗一兜一撵,半天下来,撞死在木桩上的沙半鸡儿都够一家人嚼上两顿的。后来草甸子渐渐少了,沙半鸡儿也渐渐没了,抬眼望去就是一片黑油油的土地,可黑土地只长粮食,连一只沙半鸡儿也不长啊!田老根忍不住悲叹。听说现在有饲养沙半鸡儿的,专门卖给城里人,一只就四五十块钱,赶上两只家鸡值钱了,真是金贵得不得了。也难怪,物以稀为贵,啥东西稀少了就是宝啊!没想到的是,老天爷也给打谷场院送来了七只宝!更没想到的是,这宝就让他田老根发现了。田老根思绪万千,感叹一个连着一个。感叹了一会儿,田老根知道不能再站在村口感叹了,他必须进村,总不能一直在村口徘徊吧!如果被村里人发现他神情异常地在村口徘徊,打谷场院里的七只沙半鸡儿同样有被人发现的危险,田老根自己也说不准,他出村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他走向打谷场院。眼下,就是赶快进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中。
田老根立刻低下头,像一只被狗撵的鸡扑跄着进了村。进村没走多远,田老根便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是村主任。田老根只顾低头猛走,这一撞力量就大了,撞得村主任差点闹个仰八叉,连着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直目愣眼地瞪着田老根说:“你牛耕地似的闷头往前撵啥呢?”
田老根撞了村主任,把自己也撞蒙了,像突然遭了惊吓似的半张着嘴直愣愣望着村主任。村主任一喊,田老根一哆嗦醒过来,醒过来的田老根脑子里一片慌乱,语无伦次地回答着村主任的问话:“啥,没。”
村主任看看神色慌张的田老根,伸头往田老根的身后望了望说:“你干啥去了?”
田老根身子便颤了一下,颤抖让田老根脑子清醒了几分,田老根慌忙地说道:“没干啥,遛遛。”说着便从村主任的身边蹭过去,急慌慌就走。
村主任侧了一下身,嘿嘿地笑着说:“你不是去村头王二寡妇家讨个二皮脸吧?”
田老根顾不得村主任的玩笑,已不像被狗撵的鸡了,像被狗撵的兔子似的噌噌往家逃窜。
田老根没再碰见其他村里人,天毕竟凉了,猫在屋里看电视打麻将已成了村里人的主要生活,没事不会往外面跑。村主任则不同的,村主任是村里的领导,自然很忙,自然要经常在外奔波,田老根撞上村主任也是自然的了。田老根跑回自家院子,惊慌的心才平静下来,伸手去推房门,手挨到房门时,心里突然又慌了起来,田老根才知道,现在自己不仅是害怕见到村里人,连自己的老婆儿子也是怕见了的。可到家又不能不进去,田老根咬咬牙,推开门进屋。田老根进屋的样子绝对像在外惹了祸的孩子,悄无声息低眉垂眼地。儿子田小根已从外面回来,正在眉飞色舞地和王菜花说着什么。田老根进来,兴高采烈说着话的母子俩并没有注意到田老根的异常,田老根一进门,田小根便兴奋地喊了一声爹。田老根听到了田小根的呼唤,头不抬眼不睁蚊子似的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但田小根没听见田老根蚊子似的回应,田小根以为田老根没听见自己招呼他呢,田小根就又大声地喊了一声爹。田小根刚喊完爹,田老根突然就炸了,嗷的一嗓子,冲着田小根没好气地嚷道:“我没聋。”田小根一愣,望着田老根不解地说:“你咋还火了呢?”田小根觉得田老根有些莫名其妙,田老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目光躲躲闪闪的。可田小根此刻正处在关乎自身大事的兴奋之中,兴奋使他没有过多地去想田老根苍白的脸色和躲闪的目光。田小根脸色红润地对田老根说道:“爹,我想跟你说个事。”
田老根一嗓子喊过便后悔了,火发得毫无理由,这极容易引起王菜花和田小根的猜疑,猜疑他出去这一会儿工夫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如果他们抓住他这股无名火来刨根问底,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守住打谷场院的秘密。田老根有些痛恨和害怕自己突然发火。田小根紧接着要跟他说个事让他悬提起来的心松了口气,他立刻回应说:“什么事?”
田小根说:“我对象刚才给我打电话来了,想让两家老人见见面,把事定下来。过了年我们好一同出去打工的。”
“让咱们俩和小根明天过去,亲事定下俩孩子结伴出去也好说的。”王菜花满脸笑地在一旁说道。
田小根谈对象的事田老根是知道的,对象不是本村的。如今田小根的对象提出让两家老人见面,把亲事确定下来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这合情合理的事田小根和王菜花说完后,却没想到田老根拒绝了。田老根在田小根殷切兴奋的目光中,面对着王菜花笑盈盈的脸迟疑了一下,然后犹犹豫豫地说了一句:“你和小根去吧,我……不去了。”
田小根和王菜花立刻惊讶得见了鬼似的,他们怀疑自己听错了,俩人不约而同地追问了田老根一句:“你说你不去?”
田老根不自然但十分肯定地说道:“你们俩去吧,我不去了。”
王菜花惊讶的脸孔大惊失色,她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往田老根身前跌撞过来慌慌地说道:“你说什么?你怎么能不去呢?你不去算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