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路书是我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晚上做出来的。所谓路书,对我来说就是一份旅行计划,跟旅游杂志上的路书略微有点不同。我妻子听说我要去旅行,把茶都喷出来了。她的小波浪发卷看起来很漂亮,随着她身体的抖动,那些小发卷也像春天里的涟漪。就现在关系而言,她应该是我的“前妻”——我和她离婚一年多了,由于我们都还没有再婚,“前妻”这个说法也是不够准确的。她不是一个刻板的女人,多半,她甚至算是活泼有趣的。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对婚姻的破裂有几分遗憾。有时候我会逗她,我们复婚吧。她对这个建议不置可否,也许我会再找到一个男人,你觉得你准备好了吗?我一时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你到底是让我再找个女人结婚呢,还是让我准备好和你再一次结婚?她眼波流转,十足地顽皮,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我看明白了,在这个事情上,有她说的没我说的。在我们几年的婚姻生活中,她是个主导者。我坐在她家的客厅里,自打我从这个家庭出局之后,这个客厅没有太大变化。在靠窗子的地方,放着一张小玻璃茶桌,两张舒服的单人沙滩靠椅放在两边,就像一对夫妻。我和她就坐在这张茶桌的两边,她听我说我的旅行计划,我说我的路书。路书放在桌子上,我用粗大的黑色签字笔写了一大张,是B1号的复印纸。上边有我画下的粗线条的路线图,还有乘车和到站的时间安排,乃至住店计划,都一一写明。
在这张大纸的右下角,我特意用一个红色圆圈把一个地名圈起来,它是我这次旅行计划到达的终点站,地名叫:无山寺。
我妻子并不知道这个无山寺。我跟她讲了半天,她还是没搞明白。我说无山寺是一个很传奇的地方,那地方偏僻封闭,无人知道。但是传说有个高人住在那里,不是高僧就是老道吧,根据网上的说法,无山寺不是佛寺,而是道观,所以那位高人应该是位老道。这年头,道士和尚多,但高僧老道少,谁还能在这样一个时代清修啊。世界如此纷扰,哪个旮旯只要有点好看的风景,都被圈进了“风景区”,被人修了大门收门票。关于这位高人说法很多,你可以去网上查找。我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个高人,但是传奇说法是:他在无山寺这儿修道三四十年,从来没出过山。虽然有很多人慕名前去,也未必能见到他。于是很多人就住在无山寺那里,希望能见到他一次。结果,有的人好像住着就忘记了外边的世界,一住就是半年一年,有的甚至三年五年。现在无山寺的那位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无山寺却成了网上讨论的热门地方,很多人都想去看看——好在无山寺比较偏僻,要走很远的路,要翻山越岭,才能到达。有些懒人最后也就只能想象一下,并不能真正去到无山寺。
我妻子一边喝茶,一边听我说,她没看我做的路书。笑嘻嘻地望着我,显然没把无山寺当回事,倒好像很关注我似的。这种带着几分戏弄的神态,似曾相识。我想起来,就是她这个脾气,导致了我俩的婚姻发生了重要的一个转折。她好像并不知道这样是在激怒我,出于人性的幽微,我打了她一耳光。这是一年前的一个晚上,在旁边的卧室里发生的情景。现在这个卧室已经对我贴了申明:禁止进入。一个离了婚的丈夫,不能再进入前任妻子的卧室,虽然她的现任丈夫尚未到位。她能许可我进入现在这个客厅,已经算是很大度了。这倒是有些奇怪,我们虽然离了婚,但是反倒回到了一种朋友状态,她没计较我抽她一耳光,我也不再怨恨她决断地离开我。
我三两下把这张路书折好,有些不快地站起来。我妻子像是看戏似的看着我,依然端着茶杯,一脸笑意。她已经几次用嘲弄的口气对我说,别高人找不到,把自己给丢了。俗人可不少,我们不都是吗?她还比较饶舌,事到末了,她也要讽刺我一两句。
我也没说啥。我环顾一周,这个熟悉的客厅,是我俩在孩子进入幼儿园之后,重新摆设的。孩子入园之前,这座客厅里像是个杂货铺。我是个有条不紊的人,我妻子则是大大咧咧。因此孩子一进幼儿园,我就要求把客厅重新布局一下。现在还保持着我当时设计的原样,她和我离婚之后,孩子的外公外婆经常帮着接送孩子,她下班了就直接去父母家,在那里跟孩子住在一起。我没见到孩子。本来我想在走之前去看看孩子,顺便对孩子外公外婆表达一下问候和谢意,但是我不想惹那两位长辈不高兴,在这个婚姻事故中,我是负罪的一方,虽然是她主动要求和我离婚的。再者,我正儿八经地去跟孩子告别,显得我真像是要人间蒸发,长期离开了似的。这会给孩子造成一种过分严肃的感觉和想象。
客厅正面墙上挂着45吋的电视屏幕,屏幕旁边是两幅小挂画,我儿子在幼儿园的涂鸦之作。一个怪诞的外星生物,像一种海鱼,长着奇特的脚爪,圆而凸的眼睛,最怪异的是这个外星生物身上五颜六色,好像我们所能知道的色彩都被它吸收了。另一幅,则是美丽的风景画,树都长得像人,这些树的树冠像小手掌,绿的要溢出来;还有房子,都是面朝大海的房子,远处海浪被画成了一条条蓝色的曲线,用蜡笔使劲儿勾出来的波浪线——这些树和房子,都不像是地球上的大海边的植物。儿子这两幅画很小,就是一小张纸上边的涂鸦,我用小幅镜框装起来,挂在墙上,并非要鼓励他绘画的积极性,而是我自己很喜欢这画,我觉得看到画,就像我自己也回到了童年。童年是幻想的时段,凡是超凡脱俗的想法,都是那个年龄冒出来的。凡是特立独行的做法,也都是那个时候有了苗头的。我妻子时常笑我一本正经,所以培养出来我的心理反弹:我并不想一本正经。
看着儿子的画,脑子里随便冒出这么些想法,我突然想:甚至我这么一本正经地跑来告诉我妻子,多半也是有一种向她示威的感觉。而她,好像早就看透我似的,对于我的恼怒,她不以为然,她也没起身,由着我站在客厅中间,环顾四周。一时间我俩无话。我的手放在衣服兜里,捏着那张折叠成小块的纸。长沙发背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摄影作品,这幅作品是妻子的一个学生送给她的,这幅风景摄影被喷绘放大,装框悬挂在我家客厅,拍摄的似乎是欧洲的旅游照,画面上是阿尔卑斯山下的田园牧歌式的风景:阳光和煦,草地碧绿,一座座的房屋像是雕塑似的散乱摆列在圆润的草坡上,教堂的尖顶高高地伸入云端,仿佛要触及到天堂。
我们就这么沉默了几分钟。我在几分钟里环顾了我从前的家、我亲手布局的客厅。我妻子坐在窗边。我一边往门那儿走,一边说,麻烦有空去帮我浇浇花,我也许出去好些天,那些花草会枯死的。我的语气有些故作疏远的感觉,刚刚我把房子钥匙放在茶桌上了,此刻正在她眼前,金属的钥匙圈闪烁着几丝亮光。
我随手带上门,手还放在衣兜里,捏着那张路书,路书被我折成个小方块,因为房间里暖和,我穿的厚,我发现手心里有汗,那小方块被我捏软了。
我旅游经验很少,除了单位组织的几次随团旅游,除了带着妻子孩子进行的一年两三次短途旅行,我几乎再没有别的行走经历。我妻子笑我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和她带着孩子的几次短途旅行中,出过这样的笑话:我们在一座城市里边走散了,往往是他们找到我,我总是不能按地方找到他们;在陌生城市我一个人上街,最后肯定不是坐公交车而是被出租车司机拉回宾馆;还有更可笑的一次,我和她相距不过一个住宅小区,这座小区南北隔着两条街,尽管她对着地图在手机上跟我讲了半天路线,我还是让一个出租车司机把我拉到了她身边,行车时间不超过五分钟。
她编了个段子来嘲笑我,说我是一个来自外星的生物,那座星球不是圆形的,而是方形的;那座星球的城市都只有一个中心点,所有的道路从中心点呈放射状散开,因此凡是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行路很简单,就是沿着放射线回到中心,然后由中心到达终点。这个城市设计的美妙之处在于,所有人都不用费脑子找路,城市交通秩序也好管理,凡是生活在这样一座城市的人,都不会迷路。为了生活的简单方便,他们必须时常记住中心。记住中心又很简单:你所处的这条放射线,不管怎么延伸,都会循着它到达中心。
她这么打趣我,显示她不缺少理性。当然,她在大学当教师,有着一个教师的脑袋,对问题的思考往往是理性的。但是她教的学生又都是比我们还小十来岁的年轻人,所以这又让她时常能保持十年前的那种心理年龄。而我就不同,在一个政府部门下属的国企工作,竟然被任命了一个职位:办公室副主任。这个职位是我用七八年美好时光混来的,它的意义在于工资和虚荣心而不在于权力——职位的提升,是对虚荣心的安抚,工资也长了几百块;除此之外,权力并没有得到任何提升。这样的单位和部门,人人都比我有权力,人人都可以指挥着我干这干那,久而久之,我习惯了被人支使,跑腿打杂,文书案牍,我都得样样精通,并且干着这些有条不紊,还要乐此不疲。兢兢业业和任劳任怨的好处是:别人觉得你是个好人,一个有上进心的人,生活会越来越好,职位会稳步提升。领导看成绩,但最重要的是领导看人品呢——他们通常这么安抚我,以免我看着别人的权力和好处,心生不满。而我恰好是在这种安抚之中获得了满足,成了领导眼中的好员工。为了奖励我,我得到了这个带副字的职位。
我妻子当然了解我,她算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我们结婚是一种合乎家庭需要的结婚。在单位我是一个好员工,在家里我可以做一个好丈夫。她需要一个好丈夫,这就行了。她活泼轻盈的一面,对于我的生活,是一个很好的补充,所以对我来说,她也算个好妻子。但是有一天晚上,我对她发起了牢骚,起因是单位的事件引起的,为了领导的不公平,当时领导把一个先进的荣誉给了我的同事,我一肚子不高兴,在单位聚餐之后,喝高了酒回到家里,我对着正靠在床头看书的妻子发牢骚,她又开始嘲笑我,不就是那么个先进么,一个先进把一个男人变得这么啰唆小气?我妻子嘲笑我啰唆是常事,但她讽刺我小气,我就恼火了,我当时喝多了酒,就对她动手动脚,我抢了她的书,她笑呵呵地来跟我抢书。一边跟我抢书,一边说,男人与酒,真是好搭档。酒壮英雄胆啊,你今天骂你们领导了?我说,我是想骂的。她说,你准备怎么骂?这一下把我考住了,我还从没想过骂我领导,怎么骂就更没想过。一时语塞,却把她的书捏在手里不放开。她就放弃了跟我抢书,坐回到床头,说,拿着书去学习一下吧,想想该怎么骂领导。我把书扔回去,我才懒得看呢。
我气呼呼地出了卧室。她在背后说,你看你俗气了吧,好多年没看书了吧,为这么点儿破事,值得生气么?
我本来准备去浴室洗个澡,散散酒的,听她这么说,我就来气了,什么叫破事?书有个屁用,我们不是读了十几年书么,还不是这个样子。还得在单位当牛做马,受窝囊?我本意是她服服软,别批评我。没想到她一脸不屑,窝囊的人才会觉得受了窝囊,世上的事往往都是这样。我气呼呼地走到床头,看着她。她朝我笑嘻嘻地说,那怎么办?想打我吗?这话好像提醒了我似的,我还真就给她了一耳光。这倒是有些吓人的举动,我从没打过她。我喝了酒手好像不听使唤。就算抽她一耳光,我也没感觉,转身就去浴室了。
就这么一耳光,她要跟我离婚。我们就离婚。
我离婚的事儿,单位几乎没人知道。我照样做我的办公室副主任。所谓副主任,无非就是个打杂的,做做文件,帮帮闲忙。在这种一大堆领导的单位里,副主任相当于一个荣誉,而不是一个职务。
我搬到一个朋友的房子里住着,这套小居室只有一个卧室,一个小客厅,卫生间和厨房都是袖珍的。我预备什么时候从朋友手中把这房子买下来,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搬这里住。在单位养成的井井有条的习惯,刚好适合打理这样的小房子。我买了些花草,放在阳台上,小客厅里。卧室里的窗台上、书桌上,到处都有绿色的植物。我妻子没有养花草的习惯,家里的花草都是我来打理,这样我搬过来之后,会操心那些花草。
虽然离了婚,我妻子反倒对我大大方方的,倒是我有时候会觉得有些别扭。比如她开始让我帮她打理花草,松松土啊,加肥料啊,把枯黄的叶片剪去,把需要光照的花草搬到阳台上去过夜……放寒暑假她带孩子出去旅游,就干脆把家里的钥匙撂给我,让我帮她照顾这些。在外人看来,我们好像根本没离过婚,还在一起过日子。这也正是我需要的,我还没打算再找个女人结婚,因此这种伪装刚好避免了很多尴尬,打消了亲戚朋友很多关心和疑问。
我别扭的是,我,一个离了婚的男人,竟然带着前妻家的钥匙,随意进入她家,好像现任丈夫似的在家里走来走去,弄这弄那。尴尬的是:我妻子明确告诉我,她的卧室是禁止我进入的。卧室是上了锁的,当然钥匙也许就在她交给我的这串钥匙里边,但我从来没试过。我有一天突然可笑地想:也许她会像电视剧里边的侦探高手那样,在锁眼里弄个头发丝什么的,一旦我进入她的卧室,她回来一定会发现。我当然没忘记,就是在这间卧室里,我抽了她一耳光,结束了我们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