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一天天进入深处。天空中到处弥漫着一种泥土和花草发酵的气息。染坊的院子里,红的黑的蓝的布条在阳光的抚慰下显得安详和温暖。虽然分了家,但娘仍然坚持把染坊生意做下来。
小丰叔叔在踩石上踩布。踩石是踩布的主要工具。它是一块重约数百斤的元宝形状的石头,俗称石元宝。蹬踩石不仅需要绝好的体力,还需要高超的技术,要求又快又稳,这样踩出来的布匹才会平整妥帖。小丰叔叔很快成为这方面的行家,他碾压出来的布匹像无风的湖面,平整妥帖,得到了顾客们的一致青睐。
踩石似一个不倒翁呼呼地滑动,看着快倒了,却又伏了起来,要倒了,又伏起来。柱儿在一边看得有些痴了,便闹着也要上去。
少爷,这是大人做的事情,你可不敢!小丰叔叔拒绝着柱儿。
柱儿不依,一直闹着。小丰叔叔真的有些为难。
让他尝试一下。娘这时走过来说,染布世家的子孙应该懂一些工艺的。
小丰叔叔就高兴地抱起柱儿站在踩石上。踩石动了起来。柱儿感觉既像是在飞腾的马上,又像是在奔涌的舟中。刺激中含着惊险,惊险里蕴满了快乐。
柱儿高兴地大叫了起来。叫声像一道嘹亮的冲锋号,划破了家里多日来沉默郁闷的上空。很多年后柱儿在回忆自己登上踩石上的那一瞬时,依然记忆犹新。柱儿有时会说:飞呀,飞呀!这是柱儿在重温那种悠远而苍凉的时刻。
从那一天起,柱儿便对小丰叔叔多了一种亲近。柱儿总是跟在他后面,像一个尾巴或者影子。做工的闲暇,小丰叔叔会带柱儿到河边玩。他的水性棒极了,有时沉入水底,很长时间不见出来,柱儿以为他被水怪吃掉了,憋不住就要哭喊的时候,他又哗的一声钻出了水面,手里却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柱儿又惊又喜。柱儿经常能吃到汉阳河里新鲜的鱼,它们比街上卖的死鱼烂虾味道好多啦。
小丰叔叔有时候会在沙滩上写字,一撇一捺,字像早春的树干硬爽而富有张力。柱儿就跟着他学习了很多字。国、家、人、民等等。
但小丰叔叔有时会很沉默。他老用一种忧郁的目光望着天,望着地,望着水,望着花,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又会很沉重地说,人应该为民主自由奋斗一生。
柱儿不明白什么才是自由。但柱儿发现,小丰叔叔一见娘,马上会容光焕发,眼里燃烧起一股亮亮的东西,像换了个人。柱儿不知道那是不是自由。柱儿发现小丰叔叔蹬踩石时,有时会迅速向娘瞅上一眼,而娘的脸上却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
在娘的打点下,染坊似一棵经霜的春树,慢慢恢复了生气,再次绽露了蓬勃的绿色。
娘整天忙进忙出。染坊的事情好像总没个完。一天,管家进来禀告:印版坏了好几张。娘说,那就差人去买吧。管家面露难色地说,这一段时间路上不太平,没人愿意上路。
娘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靛可以用土靛,难道版就不能自制吗?
娘后来从笔架上抽出一管毛笔,毛笔圆润洁白恰似一朵含苞欲放的玉兰。娘将笔豪伸向砚池里舔了舔,玉兰就倏地变成了一朵待放的墨菊。
柱儿看到娘抬起手腕,轻轻描了几笔,一幅生动的画图就跃然纸上。一个比柱儿还要胖的娃娃,头上扎着两只角,结实的胳膊抱住一条肥美的鲤鱼,鲤鱼活蹦乱跳的,感觉随时都有可能刺啦一下跃过龙门去。
柱儿看得眉飞色舞。柱儿想起了小丰叔叔抓鱼的情景。柱儿突然说,娘,丰叔叔也很会画东西呢。娘有些吃惊地问,你咋知道?柱儿说,他经常用树枝教我画画。一横一竖,很好看哩。柱儿比划着说,真的!谁骗人是小狗。
娘噗哧一声笑了。娘说,去请小丰叔叔过来。
柱儿高兴地去喊小丰叔叔。小丰叔叔正在踩石上踩布。柱儿说,娘找你哩!
小丰叔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着柱儿。柱儿说,真的。谁骗人是小狗。
柱儿看见小丰叔叔呼地一声从踩石上跳了下来,样子像一只大鸟,鼓起的衣衫似一对张开的翅膀。
小丰叔叔和柱儿一起来见娘。
娘坐在方桌边,脸色明净而安宁。
听说你会画画?娘问。
小丰叔叔愕了,无声地望着柱儿。柱儿急切地说,我看见的,你在沙地上教我画画。
小丰叔叔笑了,那是写字,不是画画。娘讶异地问,你识字?小丰叔叔笑笑说,读过一些的,后来家里生了变故。小丰叔叔咬住嘴唇没有继续向下说。
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谁让我们都生在一个乱世呢。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吧。说到这儿,娘的脸突然泛出了一些红晕。
娘顿了顿说,想请你来帮个忙。
您就吩咐吧。太太。
近些天,有人反映我们花布的样式有些陈旧。可眼下路上总闹匪,不便去省府购买新版。想请你来,咱们自己制作。你怎么看?
小丰叔叔低头思虑了一下,然后沉静地点了点头,可以一试!
娘高兴地说,好,那就这样定了。另外我这里有一幅现成的,你看能用吗?
小丰叔叔接过娘的画,英俊的双眼霎时露出了闪亮的光辉。小丰叔叔探询地问,是太太画的?
娘的脸不禁涨起微微的红色,说,随手涂鸦而已,你别见笑。
小丰叔叔没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娘一眼,那一眼好像看进了心里。
小丰叔叔制作的第一块新版是“太平景象”。图案上画着一只长鼻子的庞然大物,怪物身上托着一个盛水的瓶子,上面插着两枝带露的柳枝。柱儿不明白那是什么。
小丰叔叔拿着画笔,指着画面解释,大象寿命可达百余年,被看做瑞兽,身上背的瓶子叫宝瓶,传说是观世音菩萨的净水神瓶,内盛圣水,滴洒能得祥瑞。整版取祈求太平景象之意。小丰叔叔说完,紧张地偷窥了娘一眼。
娘的眼睛在那一刻倏地亮起来,娘拍手说,好!明天就用新版。娘的那张画也被小丰叔叔用了,起名“连年有余”,一起投入了染坊市场。
新版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街坊和乡亲们都为新版的精美和新颖所吸引,来染坊送布的客人如春天采蜜的蜂群,络绎不绝。用独轮车推的,用驴马驮的,也有挑担挑的,早晨起来推也推不开。
染坊又雇了一帮人,但他们像入水的泥鳅,哧溜一下就扎进活堆里不见了。
第一块版制作出来后,接着又出现了新的版式。有“凤栖牡丹”,图案中将龙、凤、牡丹、团寿等组合在一起,隐喻“龙凤呈祥”。有“天地长春”,图案上是天竺牡丹,取一个“天”字,同时竺与“祝”同音,寓意春光永驻,福泽长远等等。
柱儿看见院子里的染缸越变越大,数量越来越多。一口、两口、三口,柱儿最后数到了八口。八口缸,口口如床如屋。它们像一群肚量惊人的巨兽,每日吞吐着大量的布匹。
柱儿经常在染缸之间捉迷藏,有时他会拾起小石块轻轻地敲击缸体,然后附耳倾听。他听到缸体内发出嗡嗡的类似蜂鸣的声音,像一些报春的候鸟,在林家染坊的院子上空绵延不绝。
小丰叔叔已经不在元宝石上踩布了,有学徒接替了他的工作。他站在庭前做起了站柜师傅。
柱儿看见小丰叔叔站在长案子的后面,案子上放着剪、尺,还有一个提梁木盒,盒里盛着印子。小丰叔叔接过客人送来的布,一边仔细地询问顾客的意愿,一边熟练地将布甩开,手臂一截一截地丈量。他的手臂像一把快捷的折尺,一开一合布就量好了。量好的布被叠成一摞,用薄薄的印子拴系在布头合适的位置上,统一整齐地码放进案后的柜子里。
柱儿从盒子里取出一个印子来。他看见竹牌一面刻了一个或两三个不等的同心圆符号,一面刻印着一些令人头疼的类似鸟爪的符号。
柱儿问,这是什么字呀?小丰叔叔俯身摸着柱儿的头说,这是“工字号”,一种记号,随同白布一同入缸染蓝的,取布时阴阳两块印子相互对合,就不会将客人送来的布搞混了。
柱儿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什么是阴阳?小丰叔叔直起身搔了搔头说,这个嘛,按照道家的学问,万事总有阴阳。柱儿问,那人有阴阳吗?一位送布的顾客这时插过来说,当然有,爹就是阳,娘就是阴嘛。柱儿就低着头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柱儿有些想爹。柱儿走进娘的房间。
娘正对着爹说着什么。爹依然坐在墙上的镜框里,安详而宁静地看着娘,有点点的碎银样的东西沁在娘的眼里。
柱儿突然感到很难过。柱儿想,爹什么时候能从镜框里走下来,那该多好呀!
劫后余生的林家染坊在当地的名声像一只高飞的云雀,飞得漫无边际。许多拉脚的、贩运的或者过路的人都会到家里来落脚,远路上来送布的,一天回不去,也就在染坊里住一宿。染坊成了这些人的免费食宿点。
娘对这些来客既不问干什么,也不管什么时候走,尽管吃住。许多人连个招呼都不打来了吃,吃了住,住完一拍屁股就走了。
有好事者送给家里一副对联。上联是庙山叠翠财源广,下联是洋水拖蓝利泽长。横批是,青出于蓝。对联把当地的自然景观与染业的特征效果相比附,妥帖而生动。娘很喜欢,让人将“利”字换成了“善”字。娘说,不能让利压了善,任何时候都要以仁义为本。
对联后来就挂在了店铺的门外,远远看去,每一个字都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娘望着对联,脸上显出灿烂的光泽。娘说,该忙另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