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蜜月总令邱杰蠢蠢欲动,不是为了身体上的需求,而是为了给梅一一一个交代。邱杰不相信,他会一辈子只是一个工人?其实在小时候,邱杰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工人。邱杰是在农村长大的,长年穿着母亲做的布鞋行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农村的学校里,老师给学生灌输的理想简单而实惠,那就是穿布鞋还是穿皮鞋。哪个学生学习好了,老师如是说,这个同学一看就是穿皮鞋的;哪个学生上课不认真听讲了,老师便长长地叹一口气,都是命里注定的,该你穿布鞋即使面前摆了一双皮鞋,你也穿不上。邱杰在老师的眼里,属于可能穿布鞋,也可能穿皮鞋的那一类。也就是说,他的学习不是很好,但也不差,属于一脚踩在泥巴里,一脚踏在水泥地上。用功了,努力了,没准能跳出农门,挤进了城市的边缘。很多年过去了,邱杰觉得老师简直和家乡庙门口的算命先生一样神。果然,在学习上努了一把劲的邱杰考上了一所中等技术学校,实现了跳出农门的理想。毕业后分到了省内一家国营大厂当了一名工人。儿时的理想变成了现实,但邱杰仍然觉得自己的一只脚留在了农村——厂里的同事仍然把他看作农村人。整天置身于这些从小生活在城市的人群之中,邱杰自己也觉得与这些人格格不入。想打成一片,却总是融不进去。这一点是老师也没有意料到的,老师只知道当了工人就脱了布鞋,穿上了皮鞋,却不知道工人即是城市里的“农村人”,地位是最低的,更何况像他这种来自农村的“农村人”。所以,邱杰一直干的是别人不愿意干的苦、脏、累的活儿,工时也是最少的。也因为融不进去,没活干的时候,邱杰只能一个人坐在工具箱后靠看书打发时间。书看得多了,邱杰才知道只有知识是最公正、迷人的,你付出了,就得到了。
梅一一便是邱杰看书的样子迷惑来的。
新婚后第一次走进车间,没有人向邱杰祝福,工段长老庞还像以前一样,见了邱杰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车间的人们只是围着梅一一问长问短,好像和梅一一结婚的是别人,和他没有关系似的。邱杰避开人群,小心翼翼地来到了工段长办公室。
庞段长,我休完假了。
老庞头也没抬。
老庞不说话,邱杰不敢离开。老庞在抽屉里翻着,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一盒火柴,点燃了烟。直到烟雾从鼻孔喷出来了,老庞才说到,你小子只顾自己痛快,车间脏成什么样了?邱杰不是清扫工,但由于清扫工是老庞的亲戚,身体也有病,干不了重活,清扫车间的活儿一直让邱杰兼着。邱杰只想尽快离开老庞办公室,连连点着头出来了。
车间里没有活儿,像原来一样,工友们三人一伙,五人一堆地围在一起玩牌,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的。邱杰想着赶快扫完了,好看看书。刚拿起了扫帚,梅一一走了过来。
邱杰,你听说了没有?厂里职工大学开始招生了。
真的?这一天邱杰等得太久了,一一,听谁说的?
大家都在说,招生简章都发到工段了。刚才老庞没告诉你?
邱杰摇了摇头。
别扫了,你去问问吧。听说,工段不同意,不让报名。梅一一忧心忡忡地说。
那我还是扫完再问吧。
因为有了职工大学招生的消息,邱杰格外地卖力,再加上梅一一地帮助,车间很快变得整洁了。倒完垃圾,邱杰手也没洗直接进了工段长办公室。进厂好几年了,邱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老庞。老庞正在打电话,语气嘻嘻哈哈的,不时还开几个带荤味的玩笑。邱杰不敢打扰,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挂满了巴结的笑容。老庞终于意犹未尽地放下了话筒,脸上的肌肉也随之绷紧了。邱杰在心里很佩服老庞,竟把脸上的肌肉训练到了收缩自如的程度。
什么事?老庞照例不看邱杰。
车间卫生打扫完了。邱杰满脸是笑。
知道了。
邱杰站着不动。
老庞抬起了头,诧异地看着邱杰,还想找点活干?
庞段长,邱杰往前挪了一步,听说厂里职工大学招生了?
老庞斜视着他,和你有关系吗?
庞段长,您看我能不能报考?
名额满了。老庞低下了头,又开始翻抽屉。
邱杰没有话了,这个机会太难得了,邱杰知道,一旦从这里走出去,机会也就从身边溜走了。邱杰只能站着。
老庞明显地生气了,真想要点活干?
邱杰嗫嚅道,段长,您就给我一次机会吧。
老庞只说了两个字,就把邱杰从办公室轰出来了。老庞说,出去!
邱杰只得走了出来。
邱杰刚出来,梅一一气呼呼地进去了。梅一一一直站在门外,邱杰的软弱和老庞的霸道一样让她生气。梅一一是个公认的好脾气,很少失态的。梅一一生气了,脸色就红了。梅一一的皮肤本来是细白的,闯进工段长办公室的梅一一的皮肤已经红也不是,白也不是,变成粉色的了。白得清纯脱俗的梅一一早令老庞垂涎三尺了,粉色的梅一一对老庞来说,更具杀伤力了。
老庞站了起来,小梅,坐!
梅一一不坐,我们家邱杰为什么不能报名?
老庞答非所问,喝茶不,我给你沏杯茶。
梅一一说,茶我不喝,只求庞段长把我们家邱杰放了。
老庞色迷迷地说,你说话了,不是不能放。但是,也不能白放啊。
梅一一说,我们会感激你一辈子。
老庞笑了,笑得赤裸裸的,感激免了,今天晚上,你来工段加班吧。
梅一一的脸更红了。工段里的人都知道,好几个女工在加班时被老庞糟蹋了。当然,也有心甘情愿主动贴上去的。但梅一一不是,老庞不止一次地暗示过梅一一,梅一一却一直对老庞不冷不热。两人之间也就相安无事。梅一一没想到,她已经结婚了,老庞还没有死心。
不能再谈下去了,梅一一涨红着脸出来了。出来后的梅一一拉着邱杰离开了工段。从小是在厂里长大的,梅一一不相信,没有老庞的准许报不了名?!梅一一很快找到了在厂教育处工作的父亲的朋友,问过之后,脸色才变了。老庞没有骗她,为了保证各车间的生产不受影响,凡未征得本单位同意的,一律不许报名。梅一一看到,报名的人排成长长的队伍,个个喜气洋洋的,好像报了名就成了大学生似的。梅一一还看到,邱杰的眼睛红了。从教育楼下来的时候,梅一一和邱杰都低着头,两人也没有心思上班了,直接回到了租住的民房。空气凝固在了屋子里,两个人又听见了新婚之夜吓人的钟表声。
再想办法吧。梅一一先开了口。
没有时间了,明天是最后一天。邱杰的回答有气无力。
梅一一不再说话,邱杰开始撕书了。两个人的工资本来不高,书都是节衣缩食从嘴里抠出来的。邱杰撕的时候,泪珠从眼眶里一颗一颗滚了出来。
梅一一也哭了,哭了的梅一一抓住了邱杰的手,别撕了,我会让你报上名的。梅一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已经黑透了,还没有梅一一的身影。邱杰做好饭,一直等着梅一一。门被推开的时候,邱杰脸上充满了期待。进来的却是宋娟。
一一呢?屋子很小,灯光下的屋子没有死角,宋娟站在门口问。
没回来。邱杰说。
是不是为你报考职大的事?宋娟的眼睛好像在喷火。
邱杰无言地点了点头。
你还是个男人吗?宋娟话没说完,跑了出去。
后来的事情很是蹊跷,很晚很晚的时候,梅一一回来了,身体摇摇晃晃、表情也嘻嘻哈哈的。人还没有进屋,浓烈的酒味已扑了过来。梅一一从不喝酒,喝了酒的梅一一面若桃花,少了平日的文静,多了一份豪气和轻佻,透着一种邱杰从来没有发现的诱惑。邱杰无暇顾及这些变化,他急切地看着梅一一,果然看见梅一一的手里拿着一张报名表。邱杰一把抢了过来,老庞“同意报考”几个字在上面龙飞凤舞。邱杰一连看了几遍,确信没有看错,才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梅一一已经歪倒在了床上,发出了鼾声。邱杰开始脱梅一一的衣服。小巧的梅一一睡熟的时候沉重了许多,邱杰费了好大的劲才脱光了梅一一的衣服。邱杰拿了一块毛巾,擦起了梅一一的身体。梅一一的身体很干净,即使脏了,擦干净了仍然脱尘出俗,溢满诱惑。邱杰擦着擦着身体有了动静,很强烈,从来没有过的迫切,好像怕别人抢去似的。邱杰进入了梅一一身体,梅一一没有任何反应。邱杰折腾了半天,梅一一才动了一下。有了感觉的梅一一眼睛还没有睁开,甩手给了邱杰一个巴掌。邱杰的下体就在这一巴掌的阵痛中迅速萎缩了。
一切当然按照自然规律在进行,就如命运,其实对每个人都很公平。你努力了,肯定就收获了。在别人玩牌的时候、在别人议论人长人短的时候,只有邱杰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一边看书。进厂几年了,不管工作忙也好,工作闲也罢,邱杰从来没有放松学习。邱杰的学习是在别人的嘲笑声中坚持的,除了俘获了梅一一的心,工段再没有一个人看好他。就是这个没人看好的邱杰,却一下子成了全厂的名人。缘由起于职工大学的发榜,邱杰赫然排在了第一位。邱杰所在的单位是个大厂,职工有五千多人。就在五千多人在同一时间打听邱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时候,邱杰躲在工具箱后面,哭了。邱杰觉得,在工段三千多平米的工作场地上,只有工具箱后面这小小的一平米属于自己。在这里,没有藐视、没有嘲笑、没有身份尊卑。虽然在这儿工作了六年,真正让自己留恋,给予自己尊严的,只有这巴掌大的地方。除此之外,只有仇恨,一种刻骨铭心的、带给他无限屈辱的仇恨。他发誓,一旦从这儿走出去,再也不回来。但在这里发生的事,他将牢记一辈子。
邱杰坐在工具箱后面咬牙切齿,梅一一已经回到了租住的民房。职工大学发榜的喜讯是宋娟告诉她的。电话里,宋娟声音都哽咽了——好姐妹宋娟是为她哭的。知道了邱杰名列第一的消息,梅一一突然怕见任何人,包括宋娟。她急急地回到了房子,锁好了门,猛地扑倒在床上,拉开被子盖住头和脸,才无声地哭了。梅一一表面上性情温柔,内心却很要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让泪水轻易溢出眼眶。今天,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成汹涌之势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好像所有的委屈都包含在了眼泪中。这一天,她是在屈辱中等来的。老庞的刁难、父母的不理解,还有邱杰隐隐流露出猜疑,都像一条蛇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她的心。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经遍体鳞伤,留下了永远难以弥合的伤疤。
流了一会儿泪,梅一一又笑了。毕竟是件好事,应该高兴。父母亲就在这时候出现在了梅一一的脑海中:从嫁给邱杰那一天起,梅一一没有回过家。不是不想,而是家里不让。当初她拿着行李走出家门的时候,恼怒万分的父母亲说,你要敢走出去,就再也不要回来……该回家看看父母了,没有哪一个父母不为儿女好。梅一一做好了饭,等待邱杰回家。她想,今天可能是邱杰和父母和好的最好的日子了。
饭菜凉了,邱杰才回到家。看得出来,邱杰脸上的气色很振奋。梅一一热完饭,和邱杰一边吃着,一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邱杰整个脸埋在了碗里,只是低头吃饭,好像没有听到。
梅一一加重了语气,邱杰,我刚才说的你听见没有?
邱杰没有回答。
梅一一有点气愤了,考了第一名,看不上我的父母了?
邱杰这才直视着梅一一,如果我考不上,是不是你们家永远不认我这个女婿?
梅一一嘴动了动,说不出话了。
邱杰推开碗,躺在了床上。随即,一股呛人的烟味在房间里飘荡。
梅一一不生气也不行了,你还学会抽烟了?
邱杰不吭气,张开嘴又吐出了一股浓浓的烟柱。那道烟柱呈放射状直冲梅一一而来。梅一一的嘴张着,后面的话被烟堵了回去,咳嗽个不停。宋娟推开门走了进来。邱杰两只胳膊在床上支了一下,又垂了下去,仍然躺着。
宋娟不看邱杰,只盯住梅一一的眼睛,一一,怎么了?
梅一一强笑了一下,没什么,宋姐,被烟呛了一下。
宋娟转过头,喊道,邱杰,考了个第一,了不起了,牛了?
在邱杰眼里,宋娟充其量是个泼妇。邱杰翻了个身,脸转向了墙壁。
姓邱的,你还是人吗?宋娟的声音更大了,一一已经怀孕了,你还在她跟前抽烟。
邱杰一个鱼跃蹦了起来,一一,是真的?
梅一一没有说话,宋娟接上了,假的。
邱杰不理宋娟,一一,你快收拾一下,收拾完了咱们就去你家。
宋娟有些怜悯地看了邱杰一眼,拦住了梅一一,拿起碗筷去了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