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晖从上海刚一回到北京的办公室,就接到王玲打来的电话。王玲在电话那头像一只快乐鸟,高兴地说,晖晖你在哪儿呢?我和我老公一起请你吃饭。
晖晖是王玲对项晖的昵称,从在礼仪学校认识项晖第一天起,王玲就喜欢这么称呼项晖。她喜欢项晖那种温柔静美的气质,也喜欢项晖落落大方的沉稳。项晖呢,喜欢王玲的直爽、外向诚实不欺的品性。毕业后项晖和王玲干着不同的工作,单位也是一个在南城,一个在北城,不过隔一段时间两人就要见上一面,把积攒了一腔的感慨和感触无遮无拦地倾诉给对方。倘若因为什么原因有一段时间没有这种倾诉了,她们就会觉得生活中似乎少了点什么,一定有件什么事该干而没干。王玲是去年冬天谈上恋爱的,她把陆浩戏称为胖大和尚。陆浩人长得胖大,心却极细腻,对王玲追得很紧,王玲对项晖说,晖晖,要不我就嫁给他得了。项晖说人家对你这么好,你还要怎样,非得要一个和你一样伶牙俐齿的人管着你才舒服吗?王玲眨眨眼,说,也是,其实……有时我挺喜欢他的。项晖听王玲在电话里把陆浩唤做老公了,就知道事情的实质已经有了变化,两人离手牵手步入铺着大红地毯的婚姻殿堂那一天已经不远了。项晖对着话筒逗王玲说,请我吃饭好啊,不过得是高档餐厅,不高档我可不去。王玲的嗓音又脆又亮,美得你,请你在东华门夜市吃碗鱼圆汤你也得来,敢不来!她们约定了东三环外的一家餐厅。那家餐厅很大,也很有名。
放下电话,宁主任说,漂亮就是好啊,总有人请吃饭。
不是的,宁姐。没有其他同事在场时,项晖习惯这么称呼宁主任,是我的一个同学订婚了,请我吃饭。
宁主任温和地笑笑说,不管什么原因吧,被人请吃饭总是件好事。说罢,宁主任从文件堆上抬起头,看了项晖一眼。宁主任的目光是意味深长的,想说什么,又没说。项晖明白宁主任的心里在想着什么,宁主任是想劝慰自己几句。自己和林波的恋爱充满激情地开始,平淡如水地结束,多像歌里唱的,是一个无言的结局。这个结局的出现已经快一个月了,宁主任知道,即便是想安慰,也还是不要触及的为好。
项晖和林波的恋爱始于仲春时节,那时长安街上的玉兰花已经在和煦的微风中怒放了,蓬勃开放的玉兰花抖落出了一种崭新的气象。就是在一株紫色的玉兰花树下,项晖第一次见到林波。项晖很高兴。林波虽然说不上有多帅气,但是个子高高的,很文静,像个大男孩,说话还常常脸红,喜欢用手扶一下眼镜。特别是林波笑的时候,声音不是很大,却是会心和由衷的,那种笑的神情让项晖很是感动。项晖的工作使她接触了太多的事业有成的男人,以及在通向成功的道路上苦苦挣扎的男人,跟他们在一起项晖总感到很累,是那种心理上的紧张和疲累。可是和林波在一起就完全不同了。林波心境透明,在林波身上感受不到岁月的棱角,也看不见商人身上那种令人窒息的圆滑和精明。每一次和林波的约会都像是泛舟烟雨迷蒙的湖面,就他们两个人,没有了生活中的扰攘与喧嚣,四目纯情相对,整个身心都可以悠然的放松下来。他们第五次约会时,林波的母亲出现在他们见面的绿野仙踪餐厅。绿野仙踪是红男绿女谈情说爱的地方,林母的只身闯入显得很怪异,当然林母的出现也并非偶然。林波的母亲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教授,说话思维严谨,逻辑分明。林母问了项晖很多问题,诸如学历、职业、家庭等等。那些看似平静的问话,让项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让她感到了距离;林母看她的目光里面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成分,有一种严厉和拒绝。林母说,你们在学习上要互相鼓励。项晖点着头,她不知道该怎样应对林母的这些话,接下来他们仍然见面,一周一次或者两次,只是项晖的神情不再专注,她的脑际总浮现出林波母亲那种探究和不信任的眼神,在那种眼神里女孩的美丽似乎成了一种罪恶,而林波也似乎被笼罩在母亲的这种眼神里,和她在一起像是例行公事,可以有,也可以无,这让项晖很是气恼。终于有一天,还是在他们初次见面的玉兰树下,项晖提出分手。她惊异地发现,在她提出分手后,那个大男孩的脸红了,好像很伤心,手有些哆嗦,好一会儿才说,那好吧。听话音是颇不情愿的。林波的举止神情让项晖困惑了好长时间,也伤感了好长时间。她其实和林波相处的时间还不够长,对林波的了解也还不够多,她提出分手可能有些草率和匆忙了。项晖很后悔,她只注意了事情的一面,没注意另一面,时间是可以滤掉很多浮面上的东西的,毕竟恋爱与婚姻最终只是两个人的事情。项晖想林波也许会……来个电话,挽救一下他们的关系,林波只要真的来了这么一个电话,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可是,项晖没有等来林波的电话。
王玲果然是和陆浩订婚了,在餐厅刚一坐下,王玲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王玲说婚礼预定在秋天举行,到时晖晖你得给我来当伴娘。项晖说那没问题。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气候干爽温和,天很蓝,云也很白,一列列用鲜花装饰的迎亲车队不时穿行在二环三环和四环。王玲笃信天主教,她说婚礼要在教堂举行。在教堂神圣的音乐声中,相互宣誓对彼此爱情的忠贞与永恒。王玲满面放光地憧憬着婚礼上的热烈场面,脸上溢满幸福和陶醉。项晖由衷地为王玲感到高兴。整个晚餐期间,她们几乎都在说着婚礼的事,陆浩倒像是个旁观者,听着她们快活的议论,偶尔插句嘴,笑一下。
从餐厅出来,王玲拥吻了一下陆浩说,你先走吧,我陪晖晖遛会儿。
项晖说,那哪行,刚订婚就让老公一个人走还行,老公也不放心你呀,你们走吧,别甜甜蜜蜜的忘了我就行。
王玲说,真的晖晖我陪陪你,好长时间不见了,有他那么一个大灯泡,咱俩也不好说话。陆浩你走吧,明天有时间吗?没时间甭接我了,我自己走也行。
陆浩说,有时间,我还在你们家楼下等你,要不……你们遛你们的,我在车里等着,一会儿把你们都送回家去不就行了。
项晖笑着说,看你老公多好呀,这么不放心你,你们就走吧。
王玲说,你怎么那么啰嗦陆浩,这儿离我们家挺近的,走着都到了,你就走吧,慢点开啊。
说完,王玲不再理陆浩,挽着项晖向便道走去。
三环的夜景越来越漂亮了,大幅的霓虹灯招牌不停地闪烁变换,让夜变成了彩色;路旁的草坪齐整嫩绿,在射灯的映照下,闪着翡翠般的光泽。王玲说,跟我说实话晖晖,你是不是还在想林波那个呆子?
项晖说不想了。
项晖的话说得一点底气也没有,就在刚才的餐桌上,项晖为即将成为新娘的王玲高兴之余,脑子里还在不时地闪现出大男孩林波,林波的每一次闪现,都使项晖的思维停顿片刻,然后又惊醒一般地回到现实。项晖越来越坚信这样一个事实,她的提出分手大大地出乎林波的意料,深深地伤了林波的心,事后怎么想怎么觉得那天林波的神情已经明确无误地说明了这一点,还有,林波如果不是感念他们的相识,干吗会提议把那天的约会安排在他们初次见面的玉兰树下?自己误解了林波,林波并非把他们的交往看得可有可无。不能再琢磨了,再琢磨项晖会捶胸顿足会落泪的。
项晖说,我真的不想了,我们的事早完了,不蒙你,想起他妈那样,我也来气,不提他们了,王玲,我想辞职了。
什么?王玲吃了一惊,停住脚步,睁大眼睛盯着项晖说,为什么?那么好的工作,你们宁主任又对你那么好!
项晖说,我想去学英语,再学点别的什么。
王玲说,我看你还是想找那呆子去。
不是的,你别误会我王玲,项晖说,我真的是想趁年轻多学点东西,在广告公司干了这么长时间,虽说业绩还行,也挣了点钱,可是工作内容也就是那样了,我确实想去学习学习,丰富丰富自己。
王玲说,你们宁主任同意了?她肯定不放你走,你有那么多客户。
项晖说,我还没跟宁主任说呢,她当然得挽留我,不过……我会让她同意的。
王玲说,我只是觉得你辞职太可惜了,我跟你说啊晖晖,陆浩他们部门来了好几个实习的大学生,我跟他说了帮你物色一个。
项晖笑起来,你快饶了我吧,让我清净一阵好不好。
王玲说,这有什么,不就是见个面吗,不行就各走各的路呗,这事你别管了,我要是看着行让你见,你见就是了。
项晖摇着头说,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她们在餐厅外面的便道上来来回回地遛了好几圈,看看快十点了,项晖说,都这么晚了,我把你送回家吧,不然有个什么闪失,你老公该吃了我了。
王玲说,我打你晖晖,我不用你送,往前走一段就到了,你就在这儿打车吧。
说着,王玲一边扬手招呼出租车,一边说,晖晖,辞职的事我劝你再想想,真辞职去上学,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项晖说,那当然。
项晖到家时父亲还没睡,和往常一样,女儿不回来,父亲不会去睡。很久以来,项晖一直认为自己的家庭有点问题或是说有些特别。父亲在一所普通中学教物理,母亲在另一所中学教音乐,三口之家的生活就像一列行驶在古旧轨道上的火车,走得庸常而恒有节奏,如果不出意外,是会这么不疾不徐地走下去,直到走不动的那一天。问题是这是一个充满诱惑的社会,诱惑会使人不满,也会使人焦躁和不安,这一点首先体现在母亲身上。母亲开始爱唠叨,母亲对父亲说,老项你看看你,就不能到外面兼个课,现在谁不把主要精力放在兼课上,那么一个破学校的工作,你还干得有滋有味。父亲就怕妻子的这些唠叨,妻子一唠叨这些父亲就会变得心虚腿软,慌乱不堪。父亲和大多数男人一样,起初并非心甘情愿地安于所遇所得,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喧闹纷杂、各类精英横空出世的社会,父亲到头来也和大多数男人一样,感到自己诸事无能为力,渺小得就像一只蚂蚁。蚂蚁太卑微了,蚂蚁能怎样呢,蚂蚁只能干好眼前的那点事,过多地想一些别的事情都是徒劳无益的。母亲不同,母亲本来就长相漂亮洋气,加之天资聪颖,头脑活络,这样的人在当今社会注定会有一番或大或小的作为。学校的那些工作母亲早就驾轻就熟了,并不需要花费母亲什么精力,母亲先是利用课余时间到文化宫的钢琴班,辅导幼儿弹钢琴,后又应聘去了一所私人综合学校,还是教钢琴。母亲钢琴教得好,很多家长慕名把孩子送来跟母亲学琴,母亲在这一过程中发现了自己的能量和价值。母亲的世界迅速提升旋转起来。生活原来可以这般的五光十色丰富多彩,只是看你是不是善于挖掘。私人学校的校长是一位魁伟帅气的东北男人,他很喜欢母亲,母亲也很喜欢他,他们的故事构成了一部爱情小说的绝妙题材。父亲默认了这一切。父亲认为这一切总比妻子无休无止的唠叨好吧,总比妻子因为他的平庸无能对他歇斯底里的发作好吧。既然自己没有能力让妻子过上她想要的风光体面的生活,也就没有资格对妻子的行为说长道短。父亲是这样想问题,他平静地接受了眼前的一切。只是,父亲在那一刻突然觉得女儿很可怜,女儿是需要自己从今以后加倍予以呵护的。看着刚刚走进门正在门厅换拖鞋的女儿,父亲说,怎么没回来吃饭项晖,我不是说了给你炖你爱吃的三黄鸡吗。
项晖想起来,她走前父亲是说过这样的话,但是项晖早忘了,父亲的话总是容易被人遗忘。项晖说,明天我再吃吧,晚上王玲请的客。
父亲说那我给你倒点水。父亲像招待客人一样,从饮水机上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女儿,看着女儿喝了几口。父亲很想和女儿说会儿话,可是女儿似乎精神有些疲惫,心情也有些落寞,父亲于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了一下,父亲到厨房给女儿端出早就洗好的草莓。
母亲两年前就不回来住了,母亲和校长住在海淀的一个叫什么园的高档小区里,只偶尔过来给家里放一笔钱,尽管家里并不需要那些钱。项晖吃了几个草莓,对父亲说,爸,没事您去睡觉吧,我妈最近没回来?父亲说,前天回来了,给你买了一件羊绒衫,放你屋的床上了。项晖说,是吗,一会儿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