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把窗玻璃撼动得啪啪直响,忽地把文三耕从梦中惊醒。起初,他以为是地震了,开灯后看一切物什觉着并无异常,弄得他虚惊一场。这两年,国内国外地震不断,让人有些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定定神,看一眼窗户,见有淡白的光从窗帘一点点洇进来,才知道,天就要亮了。
春天要刮七七四十几场风呢,刮到清明节,就基本告一段落了,天气也就清新明朗了……文三耕拉开窗帘一边想着,意识到清明节很快就到了,窗外虽有风,天却是养眼的瓦蓝色。
无论如何,今年的清明节,他都得回去祭祖扫墓了。一连两三年,每到清明时,文三耕要么出差在外,要么有其他事情,总是误了清明前给祖先上坟的那几天,让他的心里有了深深的歉疚,那可是对祖上的不恭啊!
此时他的心似乎已飞回到距自己工作的这座小城三十余里外的故乡文曲村,回到村东风景优美幽静秀丽的文曲山上了。
前几天,文曲村的村委主任当然也是他文三耕的老同学老朋友苗如林给他打电话说,文局,今年清明节你可一定要回来哟,别当了局长就把老祖宗也忘到脑壳后面了,上坟可是大事,村里还真的有档子和上坟有关的事情要和你大局长商量一下呢……
文三耕一直在市里的文化部门工作,光科长就当了二十多年,近来刚刚提拔当了副局长,也就是副处级吧,老同学老同事和老乡们就善意地用“文局”的称呼同他开玩笑,他听村里的村长苗如林告诉他说有事儿,并且是和上坟有关联的事儿,就有些一头雾水,忙在电话这头问道,好我的老村长哩,你就不能说明白么?别卖关子了!
苗如林在电话那边哈哈笑道,就知道你会着急的,外面的工作人员领导干部还有谁能像你一样关心家乡热爱家乡呀,大事小事都要放在心上哩!这是和咱村有很大关系的一个开发项目,你回来了咱再细细商量吧,我等你哟——音罢,苗如林挂机了。
正如苗如林所言,参加工作的三十多年时间里,文三耕总是惦念故乡的每一个变化,村里的大小事情呢,村干部也都乐意和他商量,征求他的意见,要他帮忙参谋,时间长了,他无形中扮演了顾问的角色。作为一个文化单位的领导干部,文三耕没有什么实权,既不能给村里跑下钱,又很难给村里拉来好的经营项目,无非是利用工作和职务之便,给故乡包括故乡所在地的全乡镇的中小学捐一些图书,城里一些单位退下来的二手电脑,文三耕联系一下也无偿赠给乡村学校。当然,还有一些体育器材,如篮球架子、乒乓球案子等,多年来也给村校里赠送了很多。城市里的相关单位见文科长如此执著地给村里办一些实事儿,也颇受感动,便把用了几年的电脑及其他器材慷慨地赠送给文曲村。文三耕也不能让人家白送,逢年过节时,便和村长苗如林一起,给捐赠单位的领导家里送些土特产,每每捐赠之后,文三耕亲自动手,写篇通讯或报道,在市报省报上发表一下,博得捐赠者的欢心,也算一种精神回报。至于村里修路扩街架桥盖教室,文三耕每次个人都要捐款的。不仅仅他是这样,村里在外工作的干部们也都要捐的,这似乎成了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时间长了,文三耕在村里就有了很好的人缘,有了些德高望重的意思。文三耕也觉得并不是自己的境界有多高,那其实是一种感情需要,对故乡的感情,受乡人尊重的那份满足感,还有骨子里隐隐约约的虚荣心……这诸多的情绪集约在一起,就形成了他多年来为乡人为乡村办点小事的动力。
刚才从电话里听苗如林说村里有一个开发项目,这让文三耕有所期待又十分困惑……
故乡文曲村属于河东地区的丘陵地带,多年来乡亲们就靠种庄稼过日子。庄稼地里长不出元宝,庄稼汉们的日子就过得窘迫。村东的文曲山是太岳山的绵延地带,也是典型的土石大山,既无煤炭资源更无铜铁铝金的储藏,硕大的石头缝隙里自然生长着一些乔木灌木和无名杂草。山坡山腰倒是有一些梯形坡地,当然也成了村民的部分承包地,栽种些红薯、山药蛋、荞麦、谷子之类的耐旱作物,收多少算多少,作有当无吧。
山腰中间倒有一大片较开阔的场地,约有五六十亩地的面积,那是过去文曲山上文庙的旧址。解放后的几十年里当作村校用的,唤作文曲学校,几年前,上面撤乡并镇时,文曲学校也被一并撤掉了。这大片的遗址就成了杂草丛生的荒芜。土地责任制后,分到这片土地的几十户农家就随意地在这里栽种了杨树桐树槐树等,倒给文曲山上增添了一些绿意。
六七年前,村里的大能人文天聪在文曲山上找了个项目,在山南端开一座碎石厂,即从大山的南端山崖上开炸,炸出一层又一层的大小石头,用十余台碎石机碎石头,以供应文曲村以及周边几十个村落盖房屋圈砖窑打顶时用混凝土所用。文天聪这个项目选得不错,可以说是这一带的独家买卖,一开始生产便供不应求,迫使他贷款又增加了十余台碎石机,文天聪也会办事,他知道办碎石厂占了村里的地盘,毁了文曲山的容貌,不同程度地污染了文曲村的空气,当时村干部中就他办厂一事已有很多异议微词,故而厂子一开办,除了频用外地技术员,其余工人有部分是启用本村的,当然尽量照顾村干部的关系户们,这样便增加了他在村里的人气指数,也多多少少堵一堵持不同意见的村干部们的嘴巴……这样一来,村外的那条原本十分沉寂的土路上,便忙碌地穿梭着各样的卡车们,车辆们扬起浮尘,拉响汽笛,汽笛声在村落里久久萦绕……
说实话,文三耕对文天聪在村里办碎石厂心里很不舒服。当时村长苗如林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是持否定态度的,虽然碎石厂不像炼焦炼铁厂有那么多的环境污染,但它毕竟是有污染的,炸石头碎石头的过程是整日制造噪音的过程,这倒不说了,许多人意识不到的是,炸山石是对山体的巨大破坏,就像人身上的创伤,人体创伤有个一年半载就可以恢复,山体这种巨大创伤要恢复植被那需几十年上百年啊……
秀丽优美的文曲山多年来虽没有可供人掘取、使人快速致富的资源,在文三耕的眼里故乡大山的秀丽和优美本身就是无形的无价的资源,大山寓南方山脉的清秀和北方山脉的雄浑于一体,她的纯自然的造型和逶迤起伏的绵延,成了文曲村的一道天然屏障,多年来文曲村不知是仰仗了大山的仙气还是凭借了大山中文庙的文脉,村中走出了不少较为优秀的人才,仅恢复高考以来的三十年时间里,村里就考出上百名大学生了,这在一个三千人口的村落里,不能不说是奇迹,绝对让其他任何一个村落羡慕不已了。文三耕觉得,这得益于文曲村优美的人文传统和幽静恬适的自然环境,得益于有着徐徐清风的大山和山下那条潺潺涓涓的小溪,山村的静谧和柔韧是一种品性,这种品性在滋养和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文曲村人。这是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的一种传承下来的文气啊……
文天聪却要向沉寂和秀丽了千万年的文曲山开刀了,开炮了,开炸了。这个精明过人的家伙,谁说文曲山没资源哪,满山取之不尽的石头就是最廉价的资源,是最实惠的资源呀!石随山性,文曲山上的石头,也是富于韧性的石质,不是那种生硬却一砸即碎的石头,这种石头粉碎成碎石,适合制成建房基房柱房顶的混凝土和打现浇顶或者混凝土预制板子。多年来木材奇缺,乡村建房最发愁的就是材料木椽,文天聪的石料厂这一开发,解了多少乡村盖房者的燃眉之急,方便了群众,又发展了自己。可是,有多少人知道,自从文曲山的开山炮第一声炸起后,大山就开始了无声地呻吟,开始了痛苦地抽搐,山下的那条不再纯净的小溪就开始把歌唱变成了哭泣……文三耕仿佛看到,在开山炸石向大山掘取的那一大片白花花的豁口或叫伤口上,无形的地脉和文气随着浓浓的硝烟也在一团一团朝空中扩散……
文天聪毕竟是文三耕的远房堂弟,说远房确实已很远了,远到据推算已经出了五服。但总算共同拥有一个老祖宗吧,文天聪对文三耕尊重有加,尊重他这个远房堂兄的人品和学识,还有多年来在村子里落下的好口碑。文三耕思忖再三,没有极力去反对,他完全可以到环保局、土地局以及市乡镇民营企业局去给文天聪设一些障碍的,让有关手续迟迟批不下来的……他没那么做,复杂的思绪如同碎石厂复杂而多元的作用一样,不可以用正确和错误去断然评判和界定。文三耕有些暧昧地认可了,他知道即使自己要竭力阻挡,也未必挡得住。他忽然就想到那句古诗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检点一下自己,是不是跟不上形势了,拖了时代的后腿?心里却是老大的不舒服,隐隐害怕着,往后的文曲村,是不会像以前那么安静,那么安宁了……
一晃六七年下来,碎石厂的规模就基本固定在五百人左右了,也算是文曲村方圆几十里内像样儿的中型企业了,而厂里五百号人里就有不少劳力工来自于文曲村,想想,这既给大家增加了收入,又解决了打工出远门的大问题,文天聪善经营,又会打点方方面面的关系,碎石厂又成了市里重点扶持的民营企业和骨干企业……
文三耕坐下来抽了一根烟,他的思绪如同喷吐的烟雾一样作缭绕状,他前后把故乡的事儿过滤了一遍,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恰这时刚开不久的手机响起来了,说也巧了,一看机屏显示,居然是文天聪来电——
三耕哥你好,我是天聪,昨晚十二时,老爷子去世了……
电话里文天聪的声音有些哽咽,顿了一顿,恢复了平静的他接着说,今年八十六了,说来也是老喜丧,定在后天封口。三耕哥也了解熟悉老爷子,祭文和挽联还得麻烦你来写,就这吧哥,我挂啦。
放下手机,文三耕久久坐着,只听说文老爷子前一阵感冒了,谁料到这么快就过世了,真是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文老爷子被村里人称作文先生,在村里教了一辈子书,他不仅仅是文三耕的远房伯伯,还是他的恩师哩,想到那个拥有一蓬花白胡子,脸上永远挂着微笑的老人就此永别了人世,文三耕的心里一阵绞痛,眼睛一红,两行泪水酸涩地爬到了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