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大巴,我一个人走在去春晖中学的路上。去春晖中学的路,在快要接近大门的将近四五公里的那段路,一直在忙碌的施工和无期限的停工中。不过很多地方已经整理出超过二十米宽的路面,上面的黄泥和石子的混合物已经被压路机压平,只等着上水泥了。
我走在这样的路上。我不知道我到春晖中学找小草到底想说些什么。我是个警察,一个很讨厌自己职业的警察。警察的职业习惯,是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目的,就像小偷;没有事先筹划好而贸然行动的事情我们不干,哪怕是去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哪怕是像我今天这样的休息天里。但我往往是无计划的,我走路就是走路,不在乎走到哪里,也不在乎走到那里最终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所以说,我不是只好猫。
坏猫也有猫的本性,像魔咒一样,摆脱不了。于是我在警车边停了下来,我要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警车是我们派出所的,配有一个民警、一个警校实习生和两个保安。民警比那个实习生好不了多少,因为他才工作了半年,平时和领导讲话,还会脸红,他现在正被一群人和铺天盖地的吵闹声围在黄泥路正中间。我看到他焦急万分的嫩脸上隐现着不知所措的表情,他的手轻轻拍打着正对他站着一个穿灰色短袖的中年男人,示意那个中年男人把怒火消下来。那个中年男人明显是这些吵闹者的带头人,他那一头凌乱不堪又有点倒向一边的硬发留有昨晚睡姿的痕迹,可能是一个脾气暴躁连自己老婆都无法容忍的下岗工人。人群里还七零八落歪歪斜斜地站着几个戴蓝色大盖帽的人,他们也在若无其事地看热闹,是几乎跟我们穿得一模一样的运管队员。显然这祸是他们闯的,他们把这些吵着的人的摩托车拦下来,然后发生了争执;这警也是他们报的,他们知道,只要警察来了,就会把人们的愤怒转移,就和他们无关了,此时他们只要静静地看热闹就行了,等到警察把事情摆平了,他们再把那几张早已开好的高额罚单拿出来。
“白班啊?”我问从人群中出来和我打招呼的小巨,他的警帽下面的鬓发湿湿的。
“是的。”
“2号车谁?”
“刘明。”
“3号车谁?”
“阿曹,哦不不,他和商阳换了一班,是商阳在车上。”
“1号车最忙是吧?”我笑笑。
“是啊。”小巨看了看后面,摇摇头,笑笑。
“什么事?”
“纠纷,今天都是纠纷。”小巨把头转向那几个伪警帽那里。
“什么事情都要我们来擦屁眼。”我笑笑。
“嗯,屁眼。”小巨低下头,笑笑。
“带所带所,给单位里那些调解纠纷的老头子弄些活干干。”我笑笑。
“是啊,带所带所,现场调解不好了,你看这么乱的场面。不过,又要被单位里的那些老师傅说了。”小巨一脸无奈。
“你又不是万能的。当他们放屁。”我笑笑。
“嗯,放屁。”
灰短袖男人和小巨坐上另一辆警车走了,现场的人群散开,走掉了,只剩下干干净净的运管队员,和我们的几个人。
这些运管队员中,有一个三十岁上下年纪的人朝我站着的警车这边走来,他没有戴帽,脸上白白的,没有胡子,也没有剃过胡子的痕迹。他是他们的头,就像我以前在派出所上班的时候,我是我车上这些保安和实习民警的头一样。他走到警车边,对车上坐着的实习民警说:“你,下来。”
实习民警就下车。运管头指挥他到他们那边去,协助他们拦车,意思是,再次发生矛盾时,由实习民警去处理。他边说话边朝车上看另两个保安,估计也想叫他们下车。他没有看我,因为他不认识我,我没有穿制服,他以为我是一个普通的看客。
我马上把实习民警叫住,说:“你,在车上坐着好了。”我的话几乎也是命令,同时又担心实习民警不认识我,不听我的话,使我尴尬。
不过幸好,实习民警站住了,虽然不上车,也没有走到运管队伍中去。他或许认出了我,或许心里不愿意听运管头的话。
我走出几步,把实习民警这个孩子拉了过来,说:“车上坐着吧,那不是你的活。”
运管头生气地盯着我,同时又闪烁出狡黯的眼神。他正在想法子找个理由发作,对我发作,也许对我们几个人发作。他想为难我们。他怕那些被拦住的骑摩托车者,但却不怕我们。
这个能被我一巴掌打翻在地的白脸家伙盯了我很长时间,急速酝酿着的第一句话始终没有说出来。我微微笑着,上前去,揪住他的肩膀。
我揪着他的肩膀,像两个好朋友一样,离开他的人和我的人,在空旷的黄泥路上散步。没有风,但也不闷。我和他有说有笑,他的脚步跟着我的脚步,他的上身轻轻靠着我。
我说:“兄弟。”
我说:“你不要这样嘛。”
我说:“你也知道,大家都是同行。”
我说:“你们现在也没事了,我们要走了。”
白脸说:“嗯。”
白脸说:“我没怎么样啊。”
白脸说:“是同行啊。”
白脸说:“还有事呢,等会儿肯定还要吵起来的。”
我紧紧揪住他的肩膀,他的双肩几乎在胸前弓了起来,我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
我说:“不会再有事了。”
白脸:“不会——大、大概不会再有事了吧。”
我说:“你相信我的话吗?”
白脸:“大,大概相信吧。相信的。”
我说:“我们可以走了吧?”
白脸:“可以了。”
我说:“我们两家以后要好一点,我和你以后也要好一点。”
白脸:“怎么个好法?”
我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办好你的事,你办好我的事。”
白脸:“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