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梅这个月的任务又没有完成。主任说,要是下个月还完不成,情况可能会有些不妙。他说百姓生活版的张玲就是因为连续三个月没完成任务下了岗。沈小梅知道主任不是吓唬她的。沈小梅是两年前参加考试后被聘到《新春报》的,那时候报社剐刚成立,开始虽有些艰难可是现在报纸的发行量上来了,广告也就多了。但是与此同时,《西城晚报》却与它激烈竞争起来,原来没有《新春报》时,《西城晚报》一花独秀,现在《新春报》渐渐超过了《西城晚报》。在早晨的上班人流中,报摊上和流动售报员嘴里喊着的就是这两份报纸。竞争激烈期间两家报纸还互相攻击,当然不是在报纸上公开进行,比如开个什么会呀,发言的时候,这家报纸的人说那家报纸怎么怎么不好。上面的矛盾甚至还激化到了卖报的小贩那儿,卖《新春报》的说《西城晚报》的新闻不是独家的,都是从外面和网上摘录的。卖《西城晚报》的就说,我这里的新闻才是最最火爆的。有时候两个小贩可能还会骂起来,因为新闻吸引路人的程度决定他们一天的收成,怎么能不跟着一块儿叫嚷呢。
沈小梅最近交上去的一篇稿子被枪毙的理由是,不新鲜不刺激,不是来自于最直接的生活。她们报纸的定位是关注普通百姓生活,要写小事件,讲大道理,还要让人感受到真实亲切,这样人们才愿意订它愿意买它啊。沈小梅她们发稿程序是编辑初审,主任二审,主编三审。有时主任通过了,可到主编那里还是被枪毙掉了。一个月内连续被枪毙了几篇稿子,沈小梅的心情一直高兴不起来。中午接到付若男打来的电话,说晚上有个外地同学来西城,大家要聚一聚,让沈小梅六点半到喜洋洋大酒店。小梅和付若男是大学同班同学又住一个宿舍,平时关系很好,虽说毕业两年了两人竟还像在校时一样,每周都要见一次面,有时一块儿逛街买衣服,有时一起去喝茶。电话里小梅说她没心情去。若男就问怎么了?小梅说她可能快下岗了。若男说不会有那么严重吧?小梅就说,真的,不骗你,要是再发不出来稿子,真的完蛋了。若男说,那你闷在家里稿子又不会自己跑来,她说你出来跟大家见见面,说不定谁那里就有什么线索呢。小梅说,好吧,就放了电话。
喜洋洋大酒店在同光路上,小梅晚到了十几分钟。下了出租车见若男站在门口等她呢,两人拉了拉手,一起走到楼上包房里。原来外地来的同学是范艺伟,她毕业后去了北京。小梅和若男一进门,女同学们就都从沙发上站起来,互相搂着抱着说哎呀你头发怎么剪了,她们嘻嘻哈哈,一会儿大声叫,一会儿又大声地笑。七点钟的时候,该来的都来了,大家就坐到餐桌前。手机响了,有人出去接,有人说,怕我们听,准是个女孩儿打来的。那接电话的是个男生,回来大家就一齐审问,说是谁?老实交代。男同学说是老婆打来的。大家都说不信,老婆的电话还怕人听呀。等菜上来了,大家站起来说为艺伟的到来干杯。若男说,要不是艺伟来我们也不会聚在一起。小梅说,都太忙了,真是快累死了。大家就都一齐应和着说,是啊。看来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无穷无尽的压力。大家问艺伟在北京发展得如何?艺伟说和你们一样,学校里的老师都是有任务的,而且考评什么的有很多项目,发多少篇论文,论文发在哪个级别的刊物上,等级又是不一样,听课同学的打分,上面的考核,等等,总评若是不合格,就不能分配课时,她说她现在是讲师,配合教授工作,自己还不能讲课,她说她们学校光博士就有很多,她这样的不知道哪年才能排上号,明年准备考研究生,否则在学校里可能就该干行政了。小梅说,没想到学校也是这样,原来还以为大学老师最清闲,不用坐班,每天就那么几节课。艺伟说,那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若男说,没办法,谁让我们生在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呢,人人都上紧了发条,每天像个钟摆似地拼着命,什么都是有任务的,完不成任务怎样怎样。有人说,这就是个讲究效率的时代,不这样又怎么能加速现代化的步伐呢。艺伟说,看看,都怪我,别说这些了,说点儿轻松的话题吧。一个男同学说,你们要听轻松的啊,我给你们读条短信吧。大家说,那才不新鲜呢,谁的手机里没有,你说的我们也都听过。男同学说,那说什么呀?什么话题才轻松?大家说别限制范围和内容,随便说,就像开车开哪儿算哪儿。他们就谈起了车,谁谁谁买了一台二手捷达才花了一万块。有人说那还不跟一堆废铜烂铁似的。若男说,高强记得吧?大家说记得。若男说,你看人家,现在开的是奥迪A6。小梅说,谁能和他比呀,他爸是当官儿的。有人说那准是个贪官儿,高强才毕业两年他哪里有那么多钱。从车他们又说到房子,谁谁谁刚买了房子,是贷款买的。他们说,这就对了,先住进去,享受着再说,钱总是会还上的。又说谁谁谁买的房子有多少多少平米,装修得如何如何现代,沙发款式,墙壁的颜色又怎么选择。房子说得差不多了,他们又说起了酒吧。有人问艺伟,听说北京的酒吧很多,好像三里屯那儿最有名吧?艺伟说前些时候,东直门的簋街流行麻辣小龙虾,听说过吗?有人说听说过。艺伟说,好玩着呢,北京人要去那儿就说,怎么着,今儿晚上去吃“麻小”,你看这简称不错吧。说到简称,大家又说起了王菲的歌儿,说你看我们小时候坐过的旋转木马,那时谁也没想到可以把它叫做“旋木”,这个时代真是变了。有人说,这就叫简约时代风格。什么“美错一阳宝”“将爱”,有意思。说到王菲的歌儿有人叫来服务员说快把卡拉0K打开,我们要唱歌了。服务员开了电视,调好音响,把两只麦克风放到餐桌上。一会儿,电视画面上出现穿淡粉色薄衫的王菲,她头上有根长长的羽毛,羽毛插在一只倒扣在头上的高跟鞋里。荧屏上闪出一行白色字幕:
不管他是真的你是假的谁是目的地,能自以为是也是个恩赐。不是来得太快,就是来得太迟,美丽的错误往往最接近真实——
有人大声喊叫服务员,说快把原音消掉快把原音消掉。服务员拿起选择器对着屏幕按了几下,王菲的声音没了,变成屋子里另一个人跑了调儿的歌唱。
他们就这样闹腾到十一点半。聚的时候满怀希望而来,心里是兴奋的,期待的。到了散的时候,就有些凄凄然的。站在夏日夜空下,冷风习习吹来,尽管是夏天,北方的深夜也还有些凉的,那穿着薄衫和吊带裙的女生就有些瑟瑟发抖的样子,赶紧钻进出租车,摇下车窗探出脑袋冲大家挥挥手,车便载着她们开走了。艺伟被开公车来的同学送走,顺便捎了几个同路的。小梅和若男最后离开,她们打了一辆车。若男先到家,下车时,她对小梅说别着急,慢慢等等总会有办法的。小梅说,你快走吧。若男说那你小心点儿,说完就下了车。出租车载着小梅飞快驶离若男家楼下,在无人的夜晚,车开得格外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