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晚上九点钟的飞机要飞离上海，他们最后把晚饭的地点定在静安寺背后的一家比萨店。店是开在一座巨大商城的北侧。他们坐在中间环状的沙发座那儿。小姐来点单，她说随你点吧。他晚上飞机要走，跟她十五年来的第一次见面就要匆匆结束。他很想点些好吃的，但拿着菜单不知道点什么好。比萨饼，是意大利一家名牌店在上海开设的，装修很有格调，气氛非常西化，菜单也精致至极。他点单时有些后悔没有带她到隔壁的店里给她挑件衣服或者买一盒化妆品。总之，他是有愧疚的，似乎只有买一点东西拴在她身上，才能缓和这样的分手。除了比萨，他还点了法国蜗牛，这是一种用油浸出来的做法，有特殊的酱沫和油。他吃过很多次，她居然没有吃过，东西还没上来之前，她就很小心地问他，这蜗牛也能吃啊。他心里很不好过，这是十五年以来，他们分别了十五个年头，第一次见面，昨晚他才飞来上海，今晚却要走，然而他什么也没能给她带来，除了这个十五年以来一直在维持着的身体和稍变的形象。她居然没有吃过蜗牛，他先是吃惊，然后他有些笑话的感觉，再之后就是苦味，心想，他妈的，一个这么好的女孩会没有吃过蜗牛。
不过她已经快四十岁了，人到中年，看起来有些年轻，但昨夜他们同宿，他深知其实她并不年轻了。她是苏北人，十五年前和他毕业后分手，一直在苏北工作，后来单位解体，自己只身来上海闯荡，用了三四年时间，终于在上海落了下来。在苏北，她原先有个家，离了婚，孩子给了对方，这次见面她重复了许多遍她和她丈夫以及孩子的事。他和她是曾经的恋人。十五年时间也许太长了，他们都没有紧张，重逢时他们双方都没有经验。他看着她，现在，蜗牛却把他最沉重地打击倒了，使他过不去了，他在心里咒骂起来，什么鸟蜗牛，一种肉肉的虫子，驼着背，背着愚蠢的球一样的壳，壳里还有乱鼓鼓的东西，爬个什么劲。他看着她一久，她便低下头，她的手很瘦很长，乍看还很娇嫩，但上边有细纹，手心有些开裂，她洗碗，洗衣，做饭，打工，写报告，教书，上课，读书，出差，还要开会，育人，跑单位，事情很多，她什么都做，这就是苏北人，他们总是这样的。他头脑中浮现着苏北人在几十年前初来上海的那种样式，顶着瓜皮帽，拖着旧包，一直做短工糊口。她虽不同，但仍是苏北人。蜗牛上来了，比萨饼还没上，放在他们中间，她面前也有刀叉，也有勺子，她向那小小的类似蒸蛋式的小碗看了一眼，一共有六个小窝子，每个窝子里都有一团黑黄的蜗牛，上边有佐料、沫子，还有滋润的油。蜗牛什么样？她问道，她笑了笑，对他说，你吃吧。他本想说是点给你吃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难道来了一趟，一夜一天，临走，就点这么个东西给她吃？他愤恨起来，有些赌咒地说，我敢说这东西不好吃。她向前够了够身子，说，人家做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她就是这样的人，太温顺，又太严谨，对于吃这样的事，她是这样的，但对于感情、对于人生，对于她的遭际，她绝不是这样。她为了能在上海落户，跑断了腿，花了三万多块钱，托了无数人，只为了落个户口，成为上海人。然而现在谁还在乎户口？她说，要户口，是想等在苏北的孩子长大点，可以跟她户口到上海来上学。她想的真多！
比萨饼终于上来了，这东西黏糊糊的，上边有香肠、腊肉，还有雪菜，奶酪是乳白的，鼓着气泡，边沿像农村的炕饼。他用刀叉切开来，提着给她弄了一份，她接过去，然后用叉子叉起来，吃。他看着她吃。她比他大两岁，十五年以前他们恋爱时，她一直很主动，因为她大一些，更明白事理。十五年过去了，这个从苏北来上海的离异女人和她十五年前的恋人坐在比萨店吃着咬着，嘴上扯着丝。他感到很荒诞。他看了看表，他很想提议带她到隔壁的店里去买一件衣服，他知道她需要，她自己是绝不会花钱买好衣服的。蜗牛没有动，一只青釉面的酱黑色的好看的小碗里的六只孔状的窝窝里，蜗牛的肉体软软的，他带头挑了一只，在嘴里嚼着，就是这不软不硬的肉，在他口中，使他难住了，心情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提出他要到卫生间去一下。她说你去吧。
他去了卫生间，在那洗手，这时手机响了，是上海的一个老朋友打来的，张英还在等他见面，她知道他来了，这是唯一一次他到上海没跟张英见面，张英听他说九点的飞机，在电话那一端批评起他来，为什么不和我见面。他支吾了一下，说忙，发短信讲吧。他再出来时，她已经吃掉了另一片比萨，蜗牛还是没有吃。他为她挑了一只，她在嘴中含了一下，立刻反应强烈，有一种要吐的感觉，她在座位上呕了起来，她的表现引来邻桌的人好奇地看她。她有些难堪，捂了捂胸口，难过地说，蜗牛还是你自己吃吧。他真是难以忍受，快到顶点了，他想拉她飞奔出去，他想给她买点什么。但是他没有动，他把蜗牛一块一块地塞到嘴中，慢慢地咽下去。他一直观察她，她很不自然，有些想笑，这让他莫名其妙，甚至有了骂她的冲动，笑什么。她提议他看看时间，因为他戴着表，时间才七点，还有一会儿。她问他，我把剩下的两块比萨带走，带给姑妈。她在他走后要到她姑妈家去，她自己住的地方很远，没有轻轨了。她姑妈，他认识，十五年以前也见过。她姑妈是她在上海唯一的亲戚，也是这十来年到的上海，她姑父才是上海人，姑妈提前退休后来的上海。就两块比萨却要打包，他很难为情，他想一下子给她买上十块比萨叠在一起，当然这个想法很愚蠢。他们吃完了，提着打包的两块比萨，从店里走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