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找到小月的时候，远远地正见小月倚在饭店的门口嗑瓜子儿。小月是钟楼街大家公认最漂亮的女孩儿。小月的眼睛先是一亮，然后冲着锤子说：锤子呀，梁子回来啦。锤子正坐在门口板凳上，仰起脖子要把剩下的半瓶啤酒灌下去，手就停在了半空中。锤子先是很吃惊，锤子说：
梁子你回来咋不打声招呼？
梁子嗯了一声，径直进了饭店里。小月也就随了进去，小月说，梁子你回来咋不说一声？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梁子从公安局出来的气还没消呢，勉强笑了一下。梁子说，蹲了大狱的人，又怎么好意思让人接？
小月已经不嗑瓜子儿了，挤在了梁子身边说，你回来我们应该请锤大哥的，这两年多亏了他，要不这饭店早就开不下去了。梁子扫了锤子一眼，锤子一瘸一拐已经光着膀子跟了进来。锤子那年跟铁路北山的钳子打架，伤了脚踝，平时就爱坐着。锤子说，我马上安排人给你接风。梁子并不看锤子，只是对着小月说，不用接，我早就洗手了。锤子也说，对，梁子这碗饭是不能再吃的了。说完就冲梁子挤了一下眼，很有些讨好的意思。梁子知道锤子的话只是说给小月听的。同时他也感觉到，锤子身上那股贼气并没有丝毫的减弱。梁子说，我要是再“犯药儿”，就把手撅断。
梁子对小月的感情很深，当年谈了一年对象就进了监狱，这就让他觉得很对不起小月，他对小月发誓说：小月，我不是坏人。小月说：谁说你是坏人啦，好人有时也会干坏事，坏人有时也会干好事儿的，你说啥叫好啥叫坏？梁子答不上来，就用力地亲小月，但已经不是当年那种感觉了。当年梁子与小月谈对象那会儿，两个人在大街上走着走着，梁子就会突然把小月搂过来亲她一口。那时他们的接吻就像西方人似的随便，又有些像那些随地吐痰的人，随时随地，根本不管什么人在场。梁子长得并不漂亮，却很潇洒，梁子的个子高，身板儿直，整天收拾得利利索索，看上去就潇洒嘛。小月尤其喜欢梁子的那双手，梁子的一双手不像有些男人那样又粗又硬，很大的骨节。梁子的手皮肤白皙，柔韧且细长，梁子在街上领着小月走的时候，经常突然轻轻一捏，他只是轻轻的那么一下，小月就受不了啦，时常是“嗷”的一声蹦出去老远，有时还会痛得流出眼泪来。小月说，梁子你的手看上去很柔软，咋又那么大力气？梁子一边看着行人一边对小月说，男人嘛。梁子蹲了大狱以后，小月对他又气又恨，小月说，原来你骗了我一年多，早知你是这样的人我才不跟你呢。话是这么说，但小月又从心里上放不下梁子，梁子给他的温柔，梁子对她的关照，梁子的一表人才，依然深深吸引着她，她只是有些遗憾，像梁子这样的人，如果不干这些该多好哇。
现在，梁子已经把两年熬过来了，走出了大狱，又有眼前的小月陪着，很有些天高地阔的感觉。锤子从梁子说话的口气里，已经看出他的想法了，锤子说：
梁子，你真的不干了？
梁子说，不能干了，再干我这辈子就完蛋了。再说，我也该成个家了，洗手了。要不小月就不嫁我了，我得说到做到，不能让她白等我两年。锤子说，那你去干啥？梁子说，我去找工作。锤子说，你就帮小月弄这个小吃部不是挺好吗？梁子说，小月已经把买卖做起来了，我进去也是白吃，就不如正正当当找份工作干。
锤子笑了一下说，那你就去找吧。梁子这时就觉得，锤子的笑里有些高深莫测或者说是不怀好意的了。
当年梁子和锤子是一对儿再好不过的搭档。梁子的手指生得又细又长，不光是小月喜欢，谁见了他那只手也会多看上几眼的，尤其会想到国家公务员或小提琴手之类的人。可是当年梁子那只手并没派上正经用场。十二岁那年梁子小学还没毕业，锤子就发现了梁子的那双手。后来锤子跟人家说，梁子的那双手又细又长，有韧劲儿，非一般“钳子”可比。当年，锤子是在电影院门前那个卖花生的地摊上发现这只手的。当时他想买张电影票进去碰碰运气，又想买点儿炒花生回去下酒。在花生堆里，他便发现了那只手，但那只手很快又压上了一只手，那只手被那个卖花生的女人给摁住了。买花生的那些人，一下子都把眼光集中在梁子那只手上了。那个女人喊了一声“小偷”！就把那只手高高地举了起来，那只手还紧紧攥着炒花生呢，任他怎么挣也挣不脱。这时的锤子就挤了上去，锤子说，你把他放下，他肯定是个穷孩子，饿了。这样吧，我出钱买你一斤，你放他回去，你家也有孩子的嘛。
那女人立刻杏眼圆睁，她说，我家孩子决不会是这样的！他是不是你家孩子？
锤子说，是，是，他是我弟弟。锤子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把两只手同时伸了过去，一只手往秤盘子里抓花生，另一只手在下边已经进了钱袋子。锤子当时为了转移那些人的注意力，一脚把梁子踹了个跟斗。那天锤子是连人带钱一起把事儿办完的。
梁子在锤子的调教下，很快成了一名优秀的扒（八）级“钳工”。令锤子大为惊喜的是，梁子不但手生得好，又是父母双亡，一个人跟着奶奶过。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手，笃定会出好“钳工”的。
那些年“干活儿”锤子总是带着梁子，梁子操作，锤子掩护，梁子只要把“活儿”挟出来，很快便会递到锤子手里。一年光景，梁子不但能从“深井”里往外夹东西，就是水盆里一块溜滑的香皂，梁子的手只要在空中一晃，就能瞬间把它夹出来。梁子学会了抽烟喝酒，小小年纪，嘴上经常叼根烟卷儿在人堆里晃来晃去。有时也会酒气熏天地说一些孤独、寂寞、我的世界我的爱那些令人似懂非懂的话。还哼哼叽叽地唱邓丽君的歌。那时的梁子其实很快乐，整天一副瞧不起人瞧不起全社会的样子。当时锤子对梁子的训练，的确有股子狠劲儿。为了练习指力，他让他从滚烫的热水里往外夹香皂，锤子告诉他，你要找到那种感觉才行。梁子当时觉得这很好玩，又很下功夫，没事儿就在洗脸盆子里夹香皂，“找感觉”。锤子让他每天夹光所有香皂，夹不完就不让他吃饭。锤子告诉他，香皂就是钱，要做人上人，先尝苦中苦，台上三分钟台下三年功。梁子把那种在滑动中的感觉找到了以后，再去夹钱包时真是轻而易举。有一次他竟然把锤子的钱夹了出来。锤子拍打着梁子的那只手说，你能把我做了，就什么人也能做了。锤子有锤子的绝招，但不是夹包，是开锁，任何一把锁，他用一根铁丝就能把它打开，不信你就让他到你家试试。梁子在锤子的调教下，一年时间里已经能把锤子家里那上百把锁打开了。但是锤子有一句话告诉他，开锁的事儿不能多干，自己一辈子只干过两次。后面的话他就不说了。梁子知道“只干过两次”意味着什么。
梁子和小月谈上对象之后，也有过不想再干的时候，过去干是因为自己无依无靠，没饭吃，现在如果再干，小月肯定不会跟他的。锤子就告诉她，女人要的是钱。进了武林，早晚是刀下鬼。锤子又告诉他，你只当这钱是社会的，谁有本事是谁的。锤子让梁子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跟他说适者生存，说大鱼吃小鱼，说人跟动物一样，谁有能耐谁就活着。实际上当年梁子的确也养成了职业习惯，凡是他看中的东西就想把它弄到手，到不了手心里就痒得慌。梁子把每月弄回的钱，就像交工资一样交到了小月手里，哄得小月一直以为他是某家公司很能干的企业家，一直到他被抓进去，他的“职业”才露馅。
梁子是过完二十岁生日那年折的“腰子”，这也是导致他蹲了两年大狱的原因。那天上午梁子本想再弄一把，晚上请请那帮哥们儿，二十岁了嘛。可是那天承德市好像要来什么样的领导，大街小巷全是警察。梁子就溜进了市医院。过去他在交款大厅办过几回，每次都很顺风。当时梁子看准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梁子看着她就觉得很像自己死去的奶奶。他原本不想动她，但是在大厅里转了一圈也没发现机会，眼睛又回到了那个老太婆身上。那老太婆肯定是从乡下来的，身边一个女娃面无血色地偎在那里，看上去病得很重。这样的目标对于“钳工”来说，不是太好的线索，警惕性太高。梁子就坐在椅子上一边看报纸，一边用眼溜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又过来一个中年女人，手里掐着一张化验单，老太婆便解开了棉袄，从一个包着的手绢里递给她一些零钱。那个女人肯定是去交化验费，女娃又喊渴，梁子是趁老太婆起身给女娃买饮料时，贴到了她的身边。钱不多，梁子才拿到了五百块钱。
当然，梁子那天的生日过得很快乐，也很成功。
但是几天以后他却在承德日报上看到了一篇报道，说的是《残忍小偷断送一条性命》，时间、地点、老太婆与他当时干活的情景，都是一致的，又说到那个女娃因钱被盗耽误了治病客死他乡。这件事儿在社会上和梁子的心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社会上在骂小偷，梁子心里也在骂自己，他骂自己瞎了眼，怎么能动这样的人呢。那天梁子心里产生的唯一念头就是，今后再也不能办穷人的活儿了。要办只能办富人的。富人一百块钱当十块钱花，穷人把十块钱当一百块钱花。心里这样想着，奶奶活着时的面容就浮现在眼前，心里便一直放不下那个老太婆。他想他应该把钱还给她才是。他总觉得那个老太婆长得很像自己的奶奶。他为那个老太婆又办了一次活儿，拿到手的钱竟令人吃惊地也是五百，心想，老天爷是知道我要做善事的呀。
第二天梁子重新回到了医院，在急诊室找到了那个死去女娃的家庭住址。他跟医生说，他看见了报上的报道，对那个小偷痛恨至极。他要按着这个地址去捐赠一笔款项。那个大夫满怀感激，深情地对梁子说，现在还是好人多呀，请把你的名字留下吧。梁子说，我的名字叫雷锋。说这话时，他一点也不脸红，不但不脸红，他还指出了他们的错误，病人没钱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及时抢救？她们没钱你们也没钱么？医院就不能先救人再收费么？梁子越说越来气，当时他真想给那个大夫一记响亮的耳光。可是那个大夫一再向他承认错误，一再对他说，记者同志求你不要再追查了，我们的院长、科主任马上就要受处分了。梁子心想，你们把我当记者了，这事我可是要记你们一辈子的。
梁子临走的时候不解气，顺便把一个听诊器揣进了怀里。
事情出在了他找到的那个叫冯营子的村庄。当他走进那个老太婆的家门时，老太婆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老太婆先是用骨瘦如柴的双手把他紧紧拽住不放，然后就喊人，很快就涌进来一群手拿镐把、铁锨的村民。那些人先是把他绑了起来，然后就是一顿暴打。他们问他，钱是不是你偷的？让他偿命。
梁子说不是。梁子说我是来送钱的。
那些人先是愣了一下，以为真的打错了。又问那个老太婆，老太婆怒目圆睁，抓住梁子的衣领就大哭起来，她把梁子摇得像一棵没了根的树，左晃右晃地摆在那里。紧接着那中年妇女也进了院子，她二话没说，伸手就给了他两个大嘴巴。
那时的梁子真是悔到家了。他知道自己犯了出道以来最大的一次错误。这事儿如果让锤子知道，非骂死他不可。可现在，他连挨骂的机会都没有了。他犯了道儿上的大忌，像自己现在这样五花大绑，如果是被公安抓住还值得，可自己这是送上门来的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去的地方只能是公安局了。
梁子对监狱里的生活实在是怕了，那种大墙里的生活，和关在笼子里的动物没什么区别。但狱里的劳动学习、思想改造、现身说法，使梁子深感人到了这种地步，谁也不能怨，只能怨自己。世界上这么多的人，别人干的是什么？自己干的又是什么？狱里那个老甘，已经进来三次了，梁子问他出去之后干什么？他居然撇了一下嘴说：接着干！反正也是上道儿了，过他妈一天就得吃香喝辣的，死了也值。老甘的话令梁子感到可怕。那个讲犯罪心理学的警官老刘真是没说错，那种叫犯罪基因的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就像细菌一样无处不在。但梁子不相信自己的身体里有这样的细菌。梁子在狱里是很讨人喜欢的，不了解他的人，谁也不会想到他会是吃这碗饭的。梁子长得白净，细高的个子，最初进来的时候整天哭丧个脸像个小孩子似的。但慢慢他就适应了，在院子里见了人整天笑眯眯的。老刘对他说，上了这个道儿，可惜你这个人了，你把这一行干得这么精到，如果用在正地方，也会成事儿的。你想想，偷盗是个什么概念，偷盗就是不劳而获，偷盗就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钱你花得就那么踏实？人家是用血汗换来的，你他妈的两个手指头一伸就到手了。你这是报应，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老刘还说，我是相中了你的聪明劲儿、勤快劲儿，你出去如果洗手，我们将来就交个朋友，交朋友的前提就是洗手。有一次梁子发烧，烧得直说胡话，在卫生所里睁开眼时，就见老刘一个人正坐在那里看着他呢。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知道老刘心里是怎么想的，梁子从小是个没爹没妈的人，那时他就想把老刘认个干爹，但这只是心里的想法。病好了之后，老刘又根据他的表现跟狱长商量给他调了个差事，负责每周两次的念报纸、读法律。狱里的屋檐下又住了一窝麻雀，每天从大墙里飞到墙外，梁子就想，好好改造，早晚有一天，自己也会飞出去的。时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就那么一晃，梁子这不也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