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吴钩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看表,已经八点,这是极少有的事。打开手机,挤进来好几条短信,是助理夏丹的,大多是开庭时间表,有两条是提醒他注意天气变化的。他松了口气,随手从床头柜里摸出一件衬衣套上。老婆在省城陪女儿,顾不上他。老婆就是在家,也很难见到他悠然自得、神情恬淡的样子。倒是助理夏丹,常常给他建议衣服搭配。吴钩也不当回事。当然,出庭的时候还是注意的,律师袍里衬衣雪白,领带鲜红。
连续几天的阴霾,今天终于放晴了。阳光赌气地跳进阳台,在巨大的龟背竹叶上跳舞。吴钩在阳台上舒展身体,眼望着楼下晨练的老人们。有一天他也会这样,不问时间长短,随心所欲卖呆,心里倒有些渴望。
吴钩太累了,昨天才结束一个长达七天的庭审。二十几个被告人,十八个罪名,时间跨度十几年,两百多本卷宗。也亏得公安机关下了这么大的功夫。讯问,询问,举证,质证,辩论,最后陈述……一切都按程序进行。法庭上,程序似乎大于实体,合议庭不会认真去听那些庞杂的证据,并从中找出漏洞或矛盾的地方,这些是律师的事。合议庭里认真的也只有书记员,可怜的女孩双手在键盘上不停地跳跃。那女孩看上去比女儿大不了多少,脸色苍白。中午法庭安排半个小时吃盒饭,吴钩注意到女孩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有个辩护人说这是第一次吃法院的饭,有人呵呵。
吴钩认为,所谓的“黑社会”都是行为罗列而已,所谓的成员也只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雇工,但公安机关这样认定了,就很难翻过来。吴钩常常想,一个人如果从十六岁开始查起,查到七十岁,百分之八十都可以构成“寻衅滋事罪”,谁能保证几十年光阴里不和别人有口角有冲突呀?只是这个案子网上炒得凶,于是就有省里领导在“舆情通报”上作重要批示。一有批示,下面就有了尚方宝剑,甚至巴不得闹出一些动静。司法机关有时就像餐桌上的菜肴,领导想吃菜就用手一推转盘,巨大的、琳琅满目的各色菜肴就缓慢地转动起来。
清凉的水顺着身体流淌,惬意。他一直有冲凉水澡的习惯,即使冬天也是。原来是觉得凉水能让他冷静,思维清晰;现在却成了习惯。习惯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推着你往前,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包括婚姻、爱情。
领导批示案件,这可能也是“特色”吧。在国外,如果政客、官员干预案件,可能会直接导致下台;在中国却常常是政绩。在某些案件中,或许是因为领导的重视才能“大快人心”,但领导最终破坏的是规则,是司法程序,是公平。一个冤案只是污染了一部分水域,领导干预案件则是污染了水源,归根结底是人治。
二十多位辩护人都否认了“黑社会组织”犯罪性质,有激进的辩护人甚至说这是个荒唐的案子。在法庭辩论中,公诉人明显占下风,对很多问题绕起了弯子。吴钩明白,即使他是公诉人,也只能如此。法庭才不会根据公诉人是不是占上风判案子呢。
庭审最激烈的时候,有个被告人心脏出现了问题,被法警带下去吃药。秩序有点乱,合议庭并不在意,法官有时还低声交谈什么。
吴钩知道,想改变这个案子的定性很难。领导们不会让律师随便否决运动式的执法,否则如何向社会舆论解释?如何向签字的大领导解释?特别是网上一些大V和死磕的律师们,巴不得有点风浪助兴。
案子能不能翻过来,需要时间,需要当事的领导、法官的职位变更,需要当事人锲而不舍地申诉甚至上访,有时甚至是机缘。
书房里有一摞红色证书,都是上面发的奖状、荣誉证、聘书之类的,吴钩现在已经懒得去翻它们,也从不向人提起。当律师踏实做事,比一千本奖状都有用。
外界说吴钩是大律师,吴钩自己当然不会这样认为。在中国是很少有大律师的。不是说办大案子的就是大律师,案子大小更多的是影响力和关注度,与案子的难易度关系不大。大律师关心的是正义;小律师关心的是胜诉,是收费。当然,律师也是人,要买房买车,要养家。所以正义就带有理想化色彩了,谁也不能靠理想去谋生。
吴钩走出门,觉得腰有些疼,知道是这几天连续开庭弄的,就放弃了开车的念头,扬手打车。出租车里的收音机正在播昨天的庭审新闻,说是建国以来本市第一起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被彻底打掉,百姓拍手称快。吴钩苦笑,法院没判新闻就先判了。在中国,新闻的作用似乎远远大于法院判决,老百姓谁耐心去读冗长的“本院认为”?他们喜欢从新闻中找出自己喜欢的口味。
出租车司机说原来光知道这个人,还真不知道他干了这么多坏事呢。
你认识他?
我够不上认识他,他又不祸害咱们平头老百姓。公安局说这个人是罪犯,律师说这个人是雷锋,法院不听公安局的也不听律师的,弄个平衡,判十年。不服?好,八年。还不服?六年……总有你服的时候。人心是铁,官法如炉。
吴钩微笑,你把律师、公诉人、法官就这样区分啊?
出租车司机说,要不说开庭也是演戏呢,有主角、配角,正派、反派,红脸、黑脸。你看那个顶烦律师的公安局长王立军进去了也是第一时间请律师,搞笑得很吧?他们当官的时候觉得老百姓都是罪犯,进班房了就觉得自己是雷锋了。
吴钩哈哈笑起来。生活的语言在法律文书里是读不到的,细想想,里面还真透着真理。只是这个真理没有人愿意用文字去书面认可而已。
你说一个地方打掉一个黑社会咋成了成绩了呢?黑社会又不是感冒,冻一夜第二天就发烧。黑社会称霸,白社会不是渎职吗?唉,失火了总是表彰救火英雄,放火的人反倒没人问。
出租车像鱼在游,到地方了,司机看了下牌子,又扭头看正在掏钱的吴钩。
我没有对着和尚骂秃驴吧?司机问。
没有,你对着瓠子说黄瓜了。俩人一笑。
透过落地窗,吴钩看到夏丹在接待室给一位乡下女人倒水。女人带来的丫头坐在椅子上,小手放在膝盖上安静地看着外面,眼睛漆黑。夏丹看到他来了,准备出来迎接,吴钩挥挥手,让她先忙。
夏丹不错,对一个乡下女人也能有这样的态度。很多律师见到这样的访客,早就打发走了,绝口不问具体案由。
办公室里茶泡好了,舒城小兰花,是他喜欢的。打开电脑,浏览一下新闻。这是他的习惯,他要求夏丹和其他律师也要养成这样的习惯。律师是社会工作者,脱离了社会就是鱼离开了水。
夏丹进来说刚才那女子是我们一个客户的受害人,丈夫在井下死了,补偿的钱又被公婆领走。她听说你的大名,想来请你打官司呢。我对她说你出差了,忙得很,也顾不上这样的案子。
她是咋知道我名字的?
说在广播里听到的,你敢做“黑社会”老大的律师,一定厉害。
吴钩说是达利矿业的?夏丹说是,她把我的心都哭酸了。她可能还要来找你,咋办?你可方便见她一下?你在她心里是神呢。
达利矿业是我们的大客户,让她找其他律师吧。
我也是这样说的,可这人有点拗劲。刚才我还给她女儿买了份肯德基呢,母女俩也挺可怜的。
吴钩说律师不是慈善家,有原则的。达利矿业既然是我们的当事人,她无论是穷是富,我们都无能为力,不能给她提供法律服务。
知道了。不过这事发生在你没有做达利矿业的法律顾问之前。夏丹小声地辩解了两句。吴钩有些奇怪她今天的表现。
外面阳光正好,几个孩子在草坪上放风筝。这写字楼是吴钩当初力主要买的,几个合伙人认为律师挣的就是“快钱”,没必要做这么大投资,还不知道合伙到什么时候呢。吴钩就自己把住房抵押出去付了首付。没过两年,几个合伙人又回头找吴钩谈,愿意按股份出资回购房产。吴钩明知道他们是看房价猛涨,成心吃巧食,也不计较,就按他们说的做了。
合伙不仅是钱聚在一起,更主要的是目标聚在一起,心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