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已晚上九点多了,天正在下雨,五彩斑斓的灯光晕着团团的光雾,与长串的尾灯一起,把城市带入一个亦幻亦真的时代,所有车辆都紧闭车窗,四周静寂无声,只有车轮溅起的水花唤起“刷、刷”的对声音的联想。蒋黎看着窗外,司机小张正在开车,两人没有交流,因为在出机场的时候,蒋黎该交代的事情已对他交代过了,他不是回家,而是要直接去杭州,他要去见肖亿达。
在飞机停稳的第一时间,蒋黎就拨通了肖亿达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低沉的男中音:“回来了?还顺利吗?”“交了定金了,明年收房。”肖亿达哈哈哈地笑了,“跟你们家的小陶说了吗?到时候可别再弄个家,让我不好交代啊。”“我没那个胆,要是真有,也一定不怪你。”“这可保不准。什么时候来杭州?”“现在。”“现在?”肖亿达的语气有些惊讶。“李先生让我带件东西给你。”“李先生还真有心,带了什么东西?”“一件你想不到的东西,很快,你就知道了,现在,耐心等我。”电话那头迟疑了片刻,“那好吧,快点啊。”就挂了电话。蒋黎还有话没说完,他赶紧又拨了过去。“怎么了?”肖亿达的语气比刚才还要猜疑。“今天不住你家,给我开个房间,就汪庄吧。”“怎么啦?你今天有点怪啊。”“来了你就知道了。”
出了上海地界,雨下得更大了,高速公路上一片迷蒙,大光灯剑般挑开着前方的雨幕,“蒋董,要不要听听音乐?”司机小张瞥了一眼后视镜说。“好的,轻点,到了叫我。”蒋黎边说边竖起了西装的衣领,双手抱在胸前,身体往下沉去。
蒋黎醒来的时候,雨已停了,车也到了汪庄的大门口,警卫核查了车牌便开了铁门,车沿着车道一直开到总台所在的那栋建筑的檐下,小张停车,取了后盖里的行李;蒋黎去总台登记。总台小姐给了他301、303两张房卡,并告诉他,肖亿达先生已入住305房,请蒋先生到达后即刻去。
蒋黎没想到肖亿达会先住进来,一般情况下,只要不住他家,他都会在蒋黎到达后,用电话告知蒋黎碰面的地点,或一起喝茶、或吃饭,也会宵夜或泡吧。蒋黎知道肖亿达深知自己的习性,旅行之后需要时间刷牙、洗脸、换衣服,最主要的是要换上一双洁净的袜子,只有完成了这些,自己才能自如地进入到下一环节。通常,肖亿达都会给蒋黎留出充足的时间,给他收拾内务,然而今天,肖亿达却先住进了宾馆,这绝对非同寻常,蒋黎估计是自己刚才与他的通话引起的,肖亿达本来就是个有狗般嗅觉的人。
总台到电梯间的过道很长,咖啡色的地毯刚清洁过,有一道道机器走过的印痕,两边的壁灯发出琥珀色的光,清洁液的味道还未散尽,空气中有股淡淡的不自然的柠檬香。小张拖着旅行箱走在前头,那本骚扰了蒋黎大半天的练习本,此刻正宁神静气地躲在里面,似乎是为了即将到来的隆重出场,而养精蓄锐。
小张按了电梯的按钮,电梯从上而下。门开了,肖亿达的司机出现在电梯里,看到蒋黎,他的脸在一秒间如花朵般绽开,操着一口杭州官话对蒋黎说:“蒋总啊,老板正了等侬,我刚帮伊从家里拿衣裳来,快请,快请。”他从小张手中接过了旅行箱,又像老朋友似的拍了拍小张的肩膀,三个人一起上了三楼。
小张进了301,蒋黎在303的门口对肖亿达的司机说:让老肖等我一会,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蒋黎以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换衣袜,从箱子里取出一盒烟,在伸手去取那本练习本时,他迟疑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袭上心来,他觉得肖亿达不会当着他的面,去读这个练习本,或许,在他打道回府前,把本子交给肖亿达才比较妥当。眼下,必须由自己提及本子里的内容,那些使他心惊肉跳的情节,它们真实与否,只有肖亿达才能确认。
蒋黎把烟放进西装口袋,从箱子里拿了一瓶“绿方”,关了房门,按了305的门铃。
门立即开了,一张倔犟的“国”字脸出现在眼前,这张脸有着一双眼角上吊的眼睛及飞扬的眉毛,还有比一般女人更白的肤色。没错,这便是肖亿达,被王亚光描绘成眼神中有杀气的男人。
站在蒋黎面前的肖亿达满脸笑容,眼睛像舞台上的花旦,眉目传情,流光溢彩得令人心悸。蒋黎常因为肖亿达的这双眼睛同他开玩笑,他对肖亿达说:老肖,还好你不是女人,要不然,我的家庭肯定破裂。而肖亿达这时会用他的地方话回击:你个龟儿子,狗嘴吐不出象牙来。由于肖亿达浪迹江湖多年,他的语言变得杂七杂八,只有在一些特殊场景或情景下,他会用他的四川方言。此刻,他用他的方言继续说道:“龟儿子滴,装神弄鬼滴,作啥子么?”边说边一把将蒋黎拽了进去。
屋子里的灯全部开着,顶灯、壁灯、书写灯、床头灯,连夜视灯也开了,就像他的家里或办公室,只要他在,一定是灯火通明,冬天还好,灯光增添温度,可在夏天他也这么干,这是他的习惯。蒋黎对此也习以为常,在一片通亮中找了个沙发,坐了下来,将“绿方”搁置在旁边的茶几上。
“先说说那房子。”肖亿达拖过旁边的另一张沙发,坐到了他的对面。
“真不错的,才4千一平米。一次付清,用现金,还能打点折。资料我都带来了,怎么样,也去弄一套?”
“我哪像你,干的都是投机生意,我是做实业的,没闲钱。”“再说了,你买不等于我买,去泰国我就住那,你还能不让我住?”
“你们四川人都是强盗,你是强盗中的强盗。”
“强盗好啊,这年头不是强盗还整毬不成,挨毬的。”这就是肖亿达的语言方式,用乱哄哄的普通话叙述,用标准的方言感叹,生动而有趣。蒋黎试过用普通话讲述,用上海话感叹,结果,他发现一点都不好玩,上海人不觉得有趣,外地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全白搭。
“李先生给我的东西呢?不会是这个吧?”肖亿达指着茶几上的“绿方”问蒋黎。
“怎么会,一瓶‘绿方’!”
“就是,我想也不会,是什么?快拿出来。”
蒋黎没理会肖亿达的急切要求,一声不吭地走向迷你吧,他从上面拿了两个酒杯,慢步回到沙发前,默默地开启着“绿方”的包装盒。
“龟儿子滴,今天是咋了?”肖亿达口气诙谐,可眼睛里原有的笑意像被一阵风吹走了。
蒋黎拧开了“绿方”的瓶盖,往两个杯子里倒了三分之一杯的酒,端起一杯递给肖亿达,自己拿了另一杯,冲着肖亿达举了举,一口喝了下去,他看见肖亿达并没有喝那杯酒,而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那眼神比屋里的灯还亮。
蒋黎明知道斗眼神自己不是肖亿达的对手,但他还是尽可能地睁大眼睛,瞪着肖亿达。
两人对视着,像两只斗鸡,更像是两条公狗。直到肖亿达的眼神暗淡下去,直到他摇了摇头,“去了次泰国,连眼神也变了,见鬼喽。”他很无奈地举起了自己的杯子。
“老肖,有个叫王亚光的,你认识吗?”
酒杯在肖亿达手中抖了一下,停在半空。
“你还有个姐姐啊?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你姐姐被王亚光开枪打死了,这是真的吗?”
“你最后干吗放过了他?”
肖亿达的白脸泛着青光,看着蒋黎的双目空洞无物,视非所视,宽大的两腮一抽一抽,连带着脸上的全部肌肉,他的嘴角狠狠地向下弯曲,占据了下巴的一半距离。蒋黎被他的这副表情给吓住了。
认识肖亿达十多年了,蒋黎从未看到过肖亿达有这样的表情,哪怕事情再棘手,心情再不好,都不是今天这副模样。蒋黎是在90年代中期认识的肖亿达,当时肖亿达正在上海做医疗器械生意,并已初具规模,而他自己则刚从惠普公司离职,准备经营自己的印务公司。2000年后,肖亿达把工厂迁到了杭州,又与泰国“正大”集团合资,实体越做越大,便有了今天的规模,光工厂占地就有300多亩,更不用说他在全国好几个省市整层整层地买办公楼,作为他的销售基地。
“你见了王亚光了?”肖亿达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将自己的酒杯碰了碰蒋黎已放到茶几上的杯子,举起,喝了一大口,等着蒋黎回答。
蒋黎低头找烟,从左口袋摸到右口袋,“没有,听李先生说他已离开泰国了。”
“嗯?不应该啊。难道是李先生告诉你的?可李先生怎么会知道?是王亚光跟他说的?不应该啊,不会!”
“别乱猜了,是王亚光写了篇小说,把你与他都真名实姓地写了出来,还有你的姐姐,肖湛平。”
“姐姐。”蒋黎听见肖亿达细若蚊鸣的呢喃声,随后看着他站了起来,去了卫生间。
肖亿达出来的时候,蒋黎正弓着身子抽烟,肖亿达回到了原先的座位,蒋黎立马凑了上来,几乎是脸对着脸,把肖亿达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而后缩回身体,用迟疑不决的语气对他说:“要不,我去把那篇东西拿来,你先看看。”
“不要!”肖亿达伸出一个指头,晃了晃,口气、姿态都很坚决。
“还想聊吗?老肖。”
“明天吧,今天你也累了,早点睡。不过我可以先告诉你我为什么没宰了他,因为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给我的感觉是他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
“对,一个行尸走肉而已。”
蒋黎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肖亿达的目光坚定地拒绝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