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梅红是从绿化隔离带的零碎空间里看见他的。
她刚刚从一场朋友的葬礼中脱身而来,满负行囊、气喘吁吁,不过这不妨碍她慧眼识珠。商梅红对自己的判断一向深信不疑。绿化隔离带对面的那个人面相乐观、身板笔挺,没有经年生活造成的衰败、颓废,满头银发只是更增加了一些风采。她下意识地多喝了几口矿泉水,女人需要水的滋润,她想这样看起来自己的状态会好一些。
附近没有多余的人,应该就是他了。绿化隔离带中的龙柏正攥着一股力,盘旋向上,绿化要吞掉天空。密细的枝叶,翠绿泛光,这是它们生命最后的颜色,会持续到严冬。现在尖塔形的树冠很好地隐蔽了商梅红的审视。
是的,审视。某些人曾这样指责商梅红。不过商梅红并不以为然,一辈子都看走了眼,不能再输最后一段跑道。那些抱怨商梅红“审视”的人,经受不住一点盘问,两三个回合下来,就直接把她的电话拉入黑名单。“您拨打的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拨打。”
“他们害怕我。”刚开始时,商梅红有些自鸣得意,认为他们脆弱,但后来,她开始觉察到他们的无情、冷酷。“真相早认清早好。”痛定思痛后,商梅红认为只需在必要的时候作一点遮掩。
现在,商梅红毫无畏惧,她很快完成了对相亲者的鉴定,大量的经验告诉她眼前人不差。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略微琢磨下这个老头的背景。五六分钟后,商梅红才绕过那片绿化隔离带,从容地走到老头身边。他们用眼神确定了彼此。
“你好,请问你是卿大河?”
“你好,我是卿大河。”他略微迟疑。
“我是商梅红。”她伸出手去,与直奔而去的身体一样,她掌控了局势。老头的手掌潮湿敦厚。
赴约之前,一家婚介所给商梅红来电,问是否有相亲的意愿。
“相亲?”
等她问清楚婚介所的名字后,稍感迷惘。她从来没有在这家婚介所登记过。
但是对方很快打消了她的疑惑,说婚介所的资料都是全国联网的,商梅红在别处登记的信息,他们也能共享。
“这是电脑自动配对的。”电话那头解释,“如果你有意愿的话,就来见见吧,对方条件很不错。”
当时,商梅红正在丧葬现场。反复奏响的哀乐,原来暗藏希望,躺在冰棺里的那个人不再让人哀泣、怨艾,她终究是一段过去了的乐章。祸兮福所倚,商梅红心里的沉重有所缓解。唐工是她多年的老领导,突然丧偶让他措手不及,于情于理她都应来安慰。过去,每次商梅红来拜访他,他都会波澜不惊地谈他正在投资的几个项目,每年可有几十万的分红,有的是给老太婆的,有的是给孙女的。商梅红奉承着,极力掩饰自己的妒忌,老领导的那点心思她懂。她至今靠着每年一两万养老金过活,他时常打电话让她过去坐坐,他也只能在过去的下属面前卖富。
而现在,瞬间垮掉的唐工,泣不成声,几次晕厥。商梅红从没见过谈笑风生的唐工这么脆弱,轮流和其他几个亲戚安慰。唐工张口闭口都是老太婆。吃饭、买菜、他们一块儿去过的地方,事无巨细。听多了,商梅红心里也丝丝地吐冷气,同样是丈夫,别人家的就是情深意长,何时何地,她那个过世老伴曾这样念叨自己?她这一生的婚姻真是失败,磕磕碰碰一辈子,到头来,他解脱了,她还得时常念他!
四十几个平方米的客厅里散落着冥币、香烛,和她一样孤苦无依。面值一百万的冥币,在来来往往的胯腿下翻滚,刚撵到无人的角落,但一阵风又把它们卷进谁的脚下,啪地来上个大脚印,或撕开一角。商梅红弓身捡起,找了个果盘把它们压住。盘子里还有些吃剩的瓜果,依然新鲜,但大家都回避着。像商梅红躲避唐工对先妻的痴情。
“老头子得有一段时间难熬了。”商梅红跟走过去走过来的人念叨,“我那会儿办丧事,也这样,大半年都缓不过劲来。我还比他年轻这么多岁呢。人老了,怕伤怀。”她说着,并不快乐,心里翻滚着自己操持丧事的场景,埋怨、生疏拉长了她的脸。这屋子里的人哪个不是苦相。她又抬头看了看众人,“我老头子年轻时,长得像赵丹。哎,那个电影明星赵丹。”
说完后,商梅红见别人愣愣的,才想起那是黑白电影时期的明星,别人不一定知道,就是知道,也没几个人能想起。唐工家的亲戚、朋友,应付着停下脚步听她念叨。“睹物思人,人之常情。你也节哀。”他们安慰她。
“都好多年了。”商梅红摇摇头,表示自己伤心已过,“我也不再去想死老头。只是唐工这情景,”说着,眼圈又湿了,“最难过的就是这坎上,你说我们又能帮多少呢……”
唐工家一向人多,平时就住着好几个亲戚。宽敞的两层楼洋房里,随时笑声喧哗,就这样,他还常常邀请朋友、曾经的部下去小坐或留宿。每次吃饭时,十余个人就围成一桌。人丁兴旺,是唐工最乐意看到的事情。
可惜最后属于他的只有一个孙女。不怎么聪明,总是沉溺在谈情说爱中。偌大的家业,迟早在她手上败光,唐工偶尔和朋友们闪过忧虑,又无能为力。过去,他耿耿于怀,希望儿子多生养几个孩子,但是儿子都走在了他前面,血脉难继,他只能管好自己。过去,他管着厂里几百号人哪。“老了,都不中用了。”他虚弱地说,像喝了一肚子的风。
屋子里的人,都一副面挂石头的苦样。商梅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安慰的话车轱辘来、车轱辘去就那几句。唐工八十九岁,身体还很硬朗,再活个七八年没有问题。但祝福的话,说多了,也就没人信了。重要的是,再说下去,就要生气了。可是商梅红是不能和唐工生气的,她干脆就坐着,那个死去的老太婆的亡灵好像沉沉地贴在她身后,贴在屋子里每个人的身后。他们互相憎恶,却又不便言说。
三四天了,参加这个丧事把一辈子的伤心事都抽泵出来,商梅红觉得心好累。终于,这个乘着哀乐翅膀的福音电话到来,把多日的晦气一扫而光。她看看自己身后,空无一影,老太婆的亡灵回到灵柩。
人世间还了她阳光普照。
“好人有好报。”她挂断电话时,双手合十默念,心结舒缓。
事后,她便背着多日的脏衣,气喘吁吁赶赴滨江路,嘉陵江水轻柔泛波,车来车往卷过的风也让人荡漾。
“你这么好的条件,哪里需要去婚介所?”这是商梅红常规的摸底。
“我老伴去了三年了,现在一个人过,也没找过谁,天天健身,爬山散步,”说话的当儿,卿大河挺了挺胸脯,“现在感觉身体好了很多。”
他的模样确实好,身形也健朗,商梅红想,根本就不像丧偶之人。
“你今年多大年纪?”
“我今年七十三岁。”
“比我大四岁。”商梅红直截了当地说,“不过,你还真看不出来。你这么好的条件,找个年轻的完全没有问题。”
“我不找那些虚的,我只找过日子的。”
实诚,商梅红心里微微一动。于是说:“你说得很好。我们这个年纪,就得找过日子的,踏踏实实生活,都半截入土的人了,把每一天过好,有个人说说话、看电视,一起去菜市场、做饭,就够了。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整得惊天动地的。都说老有所为,老有所依。虽然人老了很孤独,但婚恋也要慎重,不能谈婚论嫁就跟抽风了一样,把握不好人生的方向。人说到底还是要有个定数,不要老了老了,落个晚节不保。”她控制着面部表情,既不能太刻板说教,又不能把心和盘托出,“我就是那种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我每个月收入也不高,也就领一份养老金两千块钱。但是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每天都要有肉,生活要有质量。”她把语气调整适中,待价而沽。
“我一个月收入有五千多,还有一套三居室,宽宽敞敞的,要是有合适的女方一块儿生活,我把钱全拿出来用,女方一分钱都不用花。”
“你住哪里?”商梅红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东方乐园,照母山后坡。”
照母山后坡,那是本城正在开发的森林公园,那里的房子都是洋房,贵。商梅红暗抽了一口气。
“两个人住绰绰有余,主要是空气好,环境优美,人老了,就该回归田园,想不想去看看我的房子?”老头提议,口气明媚。
“这是你孩子给你买的房子吧?”商梅红试探着问。
“我把原来的房子卖了,买了这里的房子,房产证是我的名字。”
“照母山环境倒是挺好,不过上去一趟太远。不是我说啊,老年人住家还是要在市区,离医院近点,大家都是实在人,说点实在话。”商梅红要杀他的威风。
“只要我中意了,一切都好说,绝对不会让女方吃亏。”老头子说起话来斩钉截铁。
老年人谈婚姻,都得实打实,要是一个月还不能确定要不要住到一起,那这关系也就黄了。时间浪费不起。这是婚介所给商梅红的忠告。
嘉陵江浩浩汤汤,礁石上似有人渔钓,守着鱼竿纹丝不动,只有风来来回回掠过,吹得人背心透凉。两人又拉杂一番,彼此子女多大,干什么工作,住一块儿还是分开住云云。不觉已有几分交情。突然,商梅红插嘴道:“你给婚介所交了多少钱?”
“孩子工作好坏不定。”老头略微迟疑,又坦然地说,“我交了三万。”
“这么多!你被骗了。”商梅红脱口而出,“你被骗了。”
“你呢?”老头轻声问。
“我还没交。”商梅红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之前跟婚介所谈好了,如果真的如他们介绍的那样,是个优秀的对象,她再去补交。
有车辆倏忽从他们身旁开过,即刻而起的一阵风,让商梅红感到一丝快意,江水在远方缓缓流动,像刚刚滑过她的身体,这短暂的路边交谈,让她有了喘气般的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