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子家的土院墙不高,屋东山墙与东边的院墙间加了一截横墙,便是一个农家茅厕。趴在他家茅厕的后墙上,就可以把梅子家一览无余。
梅子和斜子同年生,比斜子大八个月。从记事儿起,他们就不曾长时间分开过。记得有一年的冬天,她和斜子一人挎了一个小篮子在路旁拾柴火。一辆娶亲的马车路过,三匹马都挂着铃铛和红缨,车身上扎着拱形的棚子,棚子前后被两条新的大红花被子遮着,棚子上还捆了几道红麻绳。童年的好奇,使他们同时追着马车跑着看,马车裹在尘土里渐渐远去,消失在他们的目光尽头。他们傻乎乎地问对方:看见新媳妇了吗?
新媳妇被一团红色隔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谁也没有看到。然而,新媳妇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是那么神秘、风光、威武、高不可及。特别是那马车每遇着路口就放鞭炮,真让人羡慕。可是,十几年后,他们才知道这神秘的马车里,裹着酸甜苦辣。那天上午,马车过后,他们稚趣儿大发,把小篮子当马车,分别坐在两边,背靠着背,斜子边抽打这快要压瘪的小篮子边说:梅子,你坐马车上,俺赶着送你去婆家。
梅子说:俺不要婆家。
斜子说:不要婆家送哪儿去啊?俺不送了,你下来吧,不玩儿了。
要不把俺送你家去,就当是俺婆家。
中,俺当新女婿,你当新媳妇,嘚儿,驾啊……
斜子,该放炮了。
啪啪,啪,啪啪……
他们只顾玩,忘了拾柴,直到大人喊吃饭,才停止了游戏。斜子那只可怜的小篮子压扁了,回到家里被母亲揍了一顿。
八岁那年,他们一起入了学。由于贪玩,常常迟到,总是一起被罚站在教室门口,为此被同学们取笑,他们也不在乎。星期天,是他们十分向往的节日。
那是一个秋天的星期天,他们和村里的老太太结伴到几里外的沙窝去捡花生。那时,他们那里还没有种过花生,因为花生喜沙瓤地,他们这里是黏土地。花生对于孩子们是很有诱惑力的东西。他们远远地跟在人家出过花生的地里刨啊刨啊,常常几个小时还不见一个。偶尔刨出一个,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斜子手笨,眼又不好使,什么也没有刨到。梅子捡到一个,就给斜子吃,虽然自己也馋得要命,她看到斜子嚼得嘴角冒出白渣,心里比吃花生更香甜。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晚霞烧红了西天。斜子说,咱回去吧,再晚了天都黑了。梅子想等人家放工后,到人家拔过秧还没有出过的地上拾一些,那些老太太总是这样干。
她领着斜子穿过一条棉花地的斜路。四周静悄悄的,他们有些害怕,走着走着听到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下意识地停下来,前张后望也没看到人影。梅子壮着胆子蹲下来,顺着棉花垅往里瞧,突然像被人勒住了脖子,她看到了两个人头。她使劲地揉揉眼,才瞅见是一对男女扭在一起不停地抽动。她拉了一下斜子,一同趴下屏住呼吸,紧盯着那晃动的人头……
暮气在空中荡着,像一把刷子来来回回地涂着灰色。那一对人终于起来了。梅子和斜子拔腿便跑,直到村后那棵苦楝树下,才停下来喘气。
斜子你看见没有?
看见了。
看见啥了?
两个人。
俺没有看见,他们不干好事。
俺也没有看见,大人都干这事儿吧?
小孩不兴胡说。
傍晚、棉地、两颗晃动的人头,懵懵懂懂地诱惑着他们原始的人性。
小学毕业,梅子有了弟弟,母亲便让她辍学回家照看小弟。她听到她妈和后院晴她妈说:女孩子能认个人名儿,出门认个男女厕所就行了。咱们那时都没有踩过学校门,也都过来了。晴她妈说:就是,晴上完初中也不叫她上了,女孩子早晚都是人家的人。
梅子很想上学,可她听母亲的话。母亲很可怜,家里粗活重活都是她干,还经常挨打受气。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听说村里人说,母亲在娘家时与表哥很好,死活都不愿意嫁梅子爹。自过了门,他们也没有再来往过。前年,梅子家里来了一个亲戚,说梅子有个表叔得了癌症快死了,叫梅子妈去一趟。梅子记得妈回来时,眼都哭肿了,父亲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却没有打梅子妈。她觉得大人好奇怪,斜子的爹比斜子妈大了很多,斜子的妈牛一样干活,就是回到家里不爱说话。晴的妈对晴的爹却非常好,吃一碗端一碗。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什么都想懂,又什么都不懂。
梅子不上学,斜子也觉得上学没意思,放学回家,书包一扔就往梅子家里跑。农家孩子放学后不写作业,他们薅草、烧火、看孩子、帮家里干些杂活,或者疯天野地地玩耍。斜子把这些时间都泡在梅子家,有时候他妈叫三两声还不应,直到母亲揪住耳朵把他拎回家。有时候梅子抱着小弟到村口放学的路上接斜子,然后他们一起回家。有一次,梅子在村北那棵苦楝树下剜了十对小窑,等斜子回来玩“算子窑”。他们玩得忘乎所以,梅子小弟在一旁自由自在地爬来爬去,拉了屎抓得到处都是,还津津有味地吮着指头。梅子妈下地回来,看到此景,火冒三丈,劈头就是一巴掌,打得梅子晕乎乎的。斜子一看,拔腿就跑。
没有现代的儿童乐园,没有繁华都市的喧嚣,只有乡情野趣。空旷的田野,空旷的心灵,一个多情的女孩和一个憨厚的男孩,拥有玫瑰色的憧憬,和懵懵懂懂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