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亚江碰上了大麻烦。这年春天,省里开经济工作会,县长们被全数召到省城。贺亚江于会间接到县里急报,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庄万里给他打手机,报称该县南江大桥工地发生了意外爆炸。
贺亚江急了:“大桥!大桥怎么啦?”
“桥没事。”庄万里说,“工地炸了。四死五伤。”
贺亚江这头松一口气,那边又提起心来。
给贺亚江急报情况的庄万里就是当年的庄猴子。正应了一句话:风水轮流转。当年庄猴子挟县长令局长何等气派,贺亚江试着打他一拳,只差一点就把自己打没了。谁想接下来时来运转,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贺亚江步步上升,忽然间轮着他当县长了,这时庄猴子还在原地踏步,因种种缘故不得其用,于是大家又欢聚了一堂。庄猴子这种人也有一好,对蓝筹股从不研究,惟看住现管,谁当县长为谁服务,敬业精神不错,贺亚江来当领导,人家庄猴子不计一拳之前嫌,认真做好工作,贺亚江自然也要大度一些,毕竟打人的理亏。贺亚江这人还是有远见的,他神来一笔,把庄猴子提起来当办公室副主任,令我们这些知根知底者大感惊奇,也让该庄猴子感激涕零。后来这位庄万里便有些死心塌地,格外努力,县里大小事情,几乎总是他在第一时间报告,哪怕贺亚江远在天涯。
贺亚江中途请假离会,坐着他那辆崭新的别克轿车匆匆忙忙赶回本县。他没进县城,没去办公室,直接上了南江大桥工地,时工地一片狼籍,异常惨烈有如被巡航导弹准确击中。贺亚江心情几近沉痛。
这个南江大桥位于南江乡,就是贺亚江当县长之初发生村民械斗并有一人丧生的地方。当初贺亚江命人在他身后挥舞一件白T恤以糊弄双方战斗人员,得以进入主战场并于乱中搬走尸体,平息了一场械斗,事后案件处置又整整耗时半年。双方共有五人因酿成事端致大规模械斗造成一人死亡而被捕,受到法律制裁。贺亚江却未止于办案抓人,他说,这件事没完,弄不好还打,还死人,得想个办法。
他的办法就是建一座南江大桥。南江械斗双方除海界纠纷、历史积怨外,还有一个现实问题经常成为矛盾激化的导火索,就是交通问题。上村下村一南一北坐落于面海背江的一个小半岛上,下村在半岛南端,交通困难,靠一条简易公路与外界相通,出入必经上村,上村扼下村交通之咽喉,双方百姓因这条通道争吵不断。有时一个简单的车祸,一次堵塞或者下村小孩骑自行车到乡中学上学时在上村摔的一跤都会酿成生事的理由。贺亚江认为在流经小半岛背部的南江上修一座桥,让下村有另一个出人通道,既有效减少原有公路的通行压力,减少双方因交通不畅产生的争执,又促成半岛的开发。但是这件事不容易,一来建桥选址牵扯到两村的矛盾,二来耗资巨大,不是一个村子一个乡镇能够承受,县财政捉襟见肘,也难以支撑。这件事要是容易的话,不必等贺亚江县长来发表重要讲话,早几任领导已经剪彩掉了。
贺亚江说:“这就看咱们的本事了。”
这人果然能干,他带一群人上市里,跑省城,到处递报告,使尽浑身解数做工作,用他那一头卷毛迷惑各级领导,弄得小小一座南江大桥颇具知名度,不比南京长江大桥逊色多少。经过多方努力,南江大桥得以投建,成为该县一大重点工程,投资近千万,主要资金来自省、市两级。项目投建后进展顺利,施工近一年,主体接近完成。大桥在建期间,贺亚江三天两头往工地跑,盯得很紧,因为这项目是他亲自抓的,不能出问题。却不料大桥看住了,通道没留神,一出就是大事。
根据当地地形情况,南江大桥选址在一座小山包后边,连接村庄和大桥的通道穿过小山包。这座小山包看起来不大,却很难对付,上下浑然一体,全是石头,火成岩,岩质紧硬只能用炸药炸。负责修建通道的施工单位严重违规,将部分施工炸药偷偷囤积于工地附近租用的民房里。出事那天出太阳,施工人员在搬运炸药时不慎引爆炸药,民房被炸得粉碎,施工队死伤各两人,附近无辜村民二死三伤,另有一辆卡车被炸毁。事件发生后,施工告停,工程队大小包工头跑得不知去向。
贺亚江下令抓人,说:“公安负责,务必捉拿归案。”
贺亚江到医院看了伤员,到死者家中慰问遗属,马不停蹄。时南江下村村民情绪激愤,贺亚江表态一定严办肇事者和责任人,村民生命财产损失一定能得到补偿。
这时外界已经沸沸扬扬。省电视台播发了事件消息,同时配发短评,称其为重大安全事故。同日,省内几家报纸刊发报道,密切关注此案。省里几位领导批示严查,全县内外到处议论纷纷。工地炸药爆炸是施工问题,还是管理问题?施工单位怎么搞的?监理部门上哪去了?各自有何责任?谁决定这家施工单位?工程是否招标?招标程序是否完整?有否暗箱作业?是否存在腐败?人们需要一个说法。
贺亚江焦头烂额,两鬓卷毛尽湿。南江大桥是贺亚江亲自跑下来的项目,建设经费也是他从上边争取来了,大桥工地出现的问题,首先当然问责县长。尽管不是大桥给炸毁,发生这种死伤多人的恶性事件,影响之大之恶劣,与大桥倒塌之爆炸性影响不相上下。这种事摊上谁都是吃不了兜着走。我们为贺亚江捏了把汗。
半个月后,逃跑在外的施工队包工头被警察缉捕归案。省安全部门派来的调查组也拿出一个初步意见。南江大桥工地炸药爆炸案被归为安全责任事故,施工人员违规操作,监理部门失管,都跑不掉。更具爆炸性的还有一条:南江大桥通道工程经转手承包,实际施工队根本不具备规定资质,没有实施爆破施工的应有人员,包括合格的技术和管理人员。这是一支胡乱拼凑起来的杂牌施工队,拿来给农民修猪圈尚可充数,拿到县城居民小区充当装修游击队尚且可疑,用来为贺亚江县长炸石开路搞工程,说轻点是无视质量,说重点简直就是草菅人命了。
于是问题来了。为什么这样的队伍和人员会出现在工地上?
人民群众认起真来了。有关部门也认起真来了。与该工程有牵连的县交通局人员相继落马,先是部门一级小干部被县纪委和监察局执行“双规”,继而两位局长“进去”。小小县城因此到处声音,都说南江大桥工地炸药爆炸案牵连了一批官员,有望成为本县近年破获的最大一起腐败案。
贺亚江无疑处在焦点中。人们盯住了他的一头卷毛。
有一天傍晚,贺亚江把县监察局一位副局长请到自己的办公室。这位副局长姓陈,是调查南江大桥案的负责官员之一。贺亚江对他说,该案的有关进展,按规定在班子小范围内里进行过通报,通报过的情况他都知道。他也知道办案中另有一些情况暂时还不宜通报,有的是尚未核实,有的是比较敏感,有些线索直到搞清楚了才能拿出来说。他找陈副局长来,就是想私下里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你觉得可以说的就说,不便说的就不说,不勉强。”贺亚江说,“我理解。”
贺亚江如此申明,依然事涉犯规。以他的身份,哪里能如此打听这种情况。但是我们对他表示理解,他与发生问题的在建工程关系莫大,该工程及有关人员、下属责任官员受到调查,不管有鬼无鬼,他心里难免忐忑不安,不知会在多深程度上牵连、卷入,这是人之常情。这种事我们也有人经历过,那的确不是太容易保持平静。贺亚江虽长有与众不同的毛发,事到临头,看来亦不能免俗。
但是贺亚江奇怪,那天他找陈副局长并未打听个人事项,他舍己为人,只问一件事,就是目前涉案几位嫌犯交代的问题里,是否牵连到本县之外的人员。
陈副局长支支吾吾。这位副局长是贺亚江的老部下,当年贺亚江在县文明办任职时,他是贺亚江手下的干事,彼此关系很好,后来他的提拔任用也跟贺亚江力荐有关,因此贺亚江才会找他问事。但是贺亚江问的事情比较敏感,让他颇觉为难。他只能对贺亚江含糊其辞,说案子的一些情况目前确实还不宜通报,哪怕在县领导小范围里。
“我就问一个人:叶公子叶秉南。”贺亚江问,“涉及没有?”
副局长苦笑道:“县长,你让我怎么办呢。”
贺亚江笑了:“看来挺严重?”
副局长回答得非常有水平:“没有核实,不好说。”
贺亚江说行了,不问了。他告诉副局长,他从一开始就明确表态,这个案子影响恶劣,上下关注,一定要彻底清查,该什么是什么,是谁抓谁,一个也别放过。好不容易拿下来的项目,争取到的资金,百姓还没得到好处,先给炸死了,太他妈的。如果还有人于其间利用职权牟取私利,尤其可恶。不痛加收拾,如何向上级向群众交代?有牵连的人一个也跑不掉,决不允许任何人做手脚。
副局长说,县长重要指示,一定认真学习,认真执行。
贺亚江还有话。他说,办案过程中也还是要注意把握。本县人中该怎么查就怎么查,牵涉到省里、市里的人员则要格外小心,不要扩散,不要急于求成,也不要越权。这些人不属本县管理,他们的问题应当由他们的主管部门查处。本县办案,主查本县涉案人员,县外人员问题,待合适时候将有关情况提供给他们的主管部门就可以了。
副局长说是的,他明白。
“特别是叶秉南。”贺亚江说,“这人的情况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