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安拿着去年奖售的化肥条儿,来到县城。尘土飞扬的街道上游动着一群群黑脸膛黄皮肤的庄稼人。张长安问路边一位城里模样的中年人哪里卖化肥?那中年人笑笑,笑里藏着轻蔑和讥讽:“哪里都卖,哪里都不卖。”
张长安一愣怔,这是啥意思?
“这道理你还不懂?有门子哪里都能买到,没门子哪里都买不来。”中年人指指一座高门楼:“你看看,那里面正分东西哩!凡是紧缺的和便宜的东西都被干部私分掉了。哪能轮到咱老百姓呢?”
“我这是奖售的化肥,上面还盖着县里的大印哩。”张长安把那张揉皱了的化肥条儿在空中抖了抖。
“十个公章,不如一个老乡。”中年人又是笑笑,说起话来很有水平,“现在无论办啥事都得靠关系。以前我不信,这会儿我算是服了。”
张长安跟中年人拉起闲话来。
原来他不是城里人,而是位种粮专业户。他愤愤不平地向张长安诉起苦来:“粮食三定合同等于一张废纸,奖励我的化肥、农药、柴油没有一样兑现的,上级拨下个指标,都被县里乡里的干部挪用和私分了。我所用的农资全是买的高价,每斤粮食的成本划三角五分钱。交给粮店只给我三角钱,这不是叫我净赔吗?是公家先撕毁合同,我哪能按合同规定卖给你粮店呢?今天我专门把粮食拉到县政府门前卖高价。若是有人来问我,我就让他讲讲,啥叫合同,啥叫信用?”
张长安这才注意到他架子车上装的是几袋小麦,而不是化肥。张长安早就听说不少农民抗粮不交,今天终于碰到一个典型。刘店村的人都老实本分,乡干部带着派出所的民警去催粮,老实的庄稼人明知吃亏,还是把粮食如数上交了。这位中年人居然敢抗粮不交,还敢跟人理论。
张长安像受到鼓舞和支持,他的火暴性子又上来了。他说:“我去找县政府,跟他们讲讲理,政府为啥说话不作数?”
中年人拉住他说:“找他们理论也是白搭,我连县长都找过了。上级分配的化肥就没到乡里。那指标就像一块大肥肉,经过谁的手都想咬一口。到了乡里能剩多少呢?这事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现在整个风气都坏了,连县长说的话也没人听,当领导也不容易啊。”
张长安问:“你既然表示理解,还来这里卖粮食干啥?”
“我这是来表示抗议,其实屁事也不顶,只能出出心头的气罢了。”中年人苦笑一下,还是拉起车子到粮店去了。
这时,街道上发生一点小小的骚动,一个消息在进城的庄稼人中传播着:“县供销社来化肥了。昨天卸了几车皮,全是外国进口的。”人们呼啦啦就往县社跑,都想弄几袋好化肥。宽敞的县社大院挤满了人,人们惊喜地发现,那仓库里的确存放着各种进口的或国产的尿素和二氨,都是庄稼人渴望得到的东西。然而,那库房一个个紧锁着,庄稼人只能望梅止渴。
张长安在大院里遛来遛去,发现有一座库房的大门虚掩着,里面还有装东西的咚咚声。张长安轻轻推开大门一看,有两辆架子车已装满化肥,正要出来。他大喊一声:“这里卖化肥,这里卖化肥!”急着买化肥的庄稼人像一股势不可挡的急流,冲进库房里。
张长安向售货员模样的人摆了摆那张奖励化肥条儿,大声说:“去年就该兑现,晚了一年,这会儿总该兑现了吧?该要多少钱我给多少钱,一分也不会少给你们。”
其他人也照他的办法行事,一手抱着两袋化肥,一手抖着钞票,大声喊叫着:“俺这不是抢,俺是来买化肥的。这钱您随便留,就是贵几块也中。”
两大堆化肥顿时被人们“抢购”个光,那售货员不收钱,却跑去报了警。
几个大檐帽冲进库房,堵在大门前,手里举着枪,大声发布着命令:“把化肥放下,老老实实出来!”
庄稼人胆子小,一见出动了民警,便呼啦一声跑了个光。有人还指着张长安说:“是他说这里卖化肥,俺就跑过来了。”
张长安自然成了煽动者,民警给他戴上手铐,带到了派出所。审来审去,张长安还是那句话:“眼看就要种麦了,你们存着化肥不卖,是啥道理?俺有条子,又不是不交钱,这咋能是哄抢国家财产?”
派出所民警也多是农村人,他们也很同情农民的遭遇。所长看看那奖售化肥条子,训了他几句:“不要胡来!”便把他放了。
张长安感到很憋气。他来到大街上转了几圈,发现那卖百货甚至卖食品的小商店也在出售化肥。一问价钱,乖乖,比正常价高出一多半。他吸溜吸溜嘴,便走出了那小店。
张长安正准备返回家,碰见一个青年用自行车驮着两袋复合肥走过来。张长安问是从哪里买的?那青年说了一声:“走后门呗。”张长安没后门可走,一扭头继续往前走。那青年却拦住他说,“我是给乡下的亲戚买的。忙活大半天,送给亲戚一分钱也不落。伙计,你要是想要,我干脆处理给你吧!”
张长安一愣,天下有这样的好事?他忙问:“多少钱一袋?”
那青年凑近他说:“从生产资料公司批来,一袋还得四十五块钱哩,你总得给我弄盒烟钱。五十块钱一袋总不算贵吧?”
当然不贵!张长安动了心。老爹叫他专程来买化肥,要是空着两手回去,不显得自己太没本事吗?他当即掏出两张五十元的新版人民币,递到那青年手里。
张长安兴冲冲地回到家,向爹报喜说:“买来了,化肥买来了。有这两袋复合肥,用作底肥也就差不多了。”
眼下已过了秋分时节,爹急着用哩。他当即把袋子解开,父子俩都愣了。这哪是复合肥,而是煤灰和碾碎的砖头碴儿。
张长安转身要去县城找那个青年,爹拉住他:“县城那么大,能是好找的?今年底肥不上了!”
张长安心里好烦。这上当受骗的事又不好意思对人说。若叫人家知道了,得到的回答只能是“笨蛋”。他心头的烦恼无处排解,便到村头溜达起来。路过丁桂英门前,只见牌场依然很红火。一盏煤油灯照着几个年轻人的面孔。几个面孔都充满着兴奋和激动。他们都想跟丁桂英赌个输赢,能获得一个吻,那真是比赢几十块钱还高兴。可惜丁桂英不跟他们赌这个吻,这是张长安的专利,别人休想获得这个享受。
张长安的到来,让这几个年轻人兴奋不已,他们簇拥着丁桂英跟张长安再赌个输赢。可惜丁桂英没这个兴趣,他告诉张长安一个有关李玉林家的新闻:“玉林他爹到县城去打扫垃圾,捡回一个破点心盒。他以为是人家扔掉的坏点心,便捡回家准备喂他家的老母猪。可他拿回家一看,里面装的全是大团结。哎呀,李玉林家真是走好运了。”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年轻人发着感慨,脸上充满激动和羡慕,“是疯了,傻了?大捆的钞票往外扔?”
“玉林他爹也太老实,捡了钱也不敢花,叫嚷着要送派出所。李玉林听说后就急忙去追赶他老爹,好说歹说才把他爹拦住。哎呀呀,这老汉真是太死心眼了。”丁桂英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村里的新闻,同时还逗张长安说:“你经常往城里跑,是不是也捡到过点心盒?那城里人大概都是腰缠万贯的大富翁,花不完的钱直往外扔。可怜咱庄稼人,连打油买盐的钱也没有!”
张长安没有笑,他想到自己被骗的事,一种仇恨在心里涌动着。他无心打牌逗乐,便去找李玉林。李老汉正跟儿子怄气,他见了张长安便诉说自己的看法:“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咱捡了人家的东西咋能昧下来呢?叫人家知道了,咱咋有脸再去打扫垃圾呢?”
李玉林却是另一种观点,他说:“人家是把那点心盒当垃圾扔下来的,既然当成了垃圾,你捡到手里自然归你所有。这既不是抢,也不是偷,你有啥对不起人的地方?”
“那咋能是垃圾?那明明是钱哩。咱不能坏了良心,把人家的东西昧下来一声不吭。”老汉也向张长安摆开了他的道理,“今后我不去打扫垃圾,指望啥种地?化肥买不来,高价咱掏不起,这几年不全靠我打扫垃圾把几亩地喂肥的吗?再说吧,那垃圾箱里还有塑料袋、废报纸、罐头瓶,收集起来也能卖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