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从醉八仙酒馆里走出来,已经深夜了,上弦月像小船停泊在幽暗的天空。他刚刚喝了一大壶黄酒,身上有些发热,大口吸着有些发凉的空气,转头四顾,这座江南宁静而诡异的古镇,正浮动在薄薄的月光里,远近衰败的房屋,印着岁月斑驳的痕迹。
“奇怪,太奇怪了。”秋生自语。
秋生在家开一个小杂货铺,每天早上九点开张,晚上九点打烊,日子过得平静而普通。有一天夜里他突然失眠,觉得冥冥中有什么人在召唤他,便离家出走,追着那个声音星夜兼程,仿佛是一个去朝拜的信徒,不停地走啊走啊,当他走进古镇那一刻,这个声音告诉他,他如期抵达。
秋生被好奇心和恐惧感折磨得有些兴奋,他根本不知道来这做什么,他在这里没有一条熟悉的街道,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但是他知道,一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潜伏在这里等他。
现在,秋生要去找一个住处,他实在太累了,需要好好地睡一大觉。他脚掌上已经打了好几个水泡,疼得钻心,他咬牙吸了一口冷气,一瘸一拐朝一条小巷走去。青石板铺的路面上流淌着冰凉的月光,他的脚步声潮湿而迟钝,他单薄的身影仿佛皮影戏中的人物,摇摇晃晃飘飘悠悠。他怜爱地看着自己的样子,像在欣赏皮影戏中的人物,与看皮影戏不同的是,他视觉中的人物是他自己。
一个小巷的入口,蹲着一只猫,两只眼睛闪着恶狠狠的光。秋生小心地绕过它,慢慢走过去,月光越来越冷,没有人,没有声音,一切仿佛已经死去。秋生觉得有些不对了,这仿佛是被瘟疫吞噬的城郭,恐慌和焦灼开始煎熬他。他已经无法分辨是在哪一段路走进这条幽深街道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才能找到出口。在一个小巷的入口处他又遇到一只猫,猫蹲在地上,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看着秋生,秋生这才发现他绕了这么久,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他迷失在幽深的巷子里了……
“妈的,这是做梦吧?”秋生骂。
“你总算来了。”一个男孩子在月光中飘落,他微笑着站在秋生面前,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他。他大脑壳,肥大的衣服在他身上晃荡着,两条细腿像柞木杆似的撑在地上。
“你认识我吗?”秋生惊讶地看着男孩子空荡荡的眼睛。
“我叫春娃,你叫秋生,我们这不就认识了?”春娃笑了一下。
“我迷路了,怎么走出去?”秋生心里越来越急。
“你一个人是走不出这个巷子的,这个巷子没有人能走出去。”春娃说。
“这是什么地方?”秋生听了春娃的话,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跟我走吧,你的父亲在等你。”春娃说。
“不可能,我的父亲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怎么会在这里等我?”秋生脱口而出,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春娃的大脑壳,心里犹豫着,他觉得陷入一个阴谋,冷汗立刻从他脸上淌下来,他随手抹了一把。
“哎哟,我糊弄你干吗,走吧,走吧。”春娃说完转身就走。
秋生犹豫一下,还是跟春娃走了。巷子很窄,对面过人要侧身,巷子两边的墙却很高,把夜空挤得精瘦,月光漂洗着秋生和春娃的影子,他们却毫不吝惜地踏在上边,转过几条巷子,秋生看见了不远处一个影影绰绰的院门,他们走进去,绕过影壁墙,出现了一幢楼阁,确切一些说,是阁而不是楼。三面墙一面窗为楼,四面都是窗子为阁。钟楼挂钟,佛香阁供佛,书香阁藏书,秋生面前的这座建筑很像书香阁,外边的回廊纤细而精巧,在遥远的月光中闪耀着建造者的智慧。
“他就在里边等你。”春娃说。
“他到底是谁?”秋生问。
“是你父亲啊,他叫子非。”春娃说。
春娃的话音没落,阁楼的门无声地打开了,从里边走出了子非,他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白发黑衫一对鹰眼。他慈祥地笑着,目光如蓝色的刀锋,直刺秋生的灵魂。子非的出现有些唐突,却让这个夜晚产生了意义。秋生的心中奇妙地颤动了一下。
“儿子,你终于来了。”子非盯着秋生的眼睛,因为激动声音有些沙哑。
“你……你搞错了吧?”秋生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可是心里却慌得不行。
“怎么会搞错,你的右腿肚子有一块青记,你两岁的时候,你父亲被煤烟呛死,你妈妈在他死后半年嫁给了一个铁匠。”子非眯着眼睛说。
“是的,是是……这样。”秋生吞了一口唾沫,他惊讶子非准确地说出这些事情。
“其实,你妈妈早跟那个铁匠相好,她趁我喝醉了酒,把烟囱堵上,领你出了门,我是被煤烟呛死的,而你妈却说我死于中风。”子非的目光冷得发脆。
“你到底是谁?”秋生吸了一口凉气。
“你还不相信我?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和你有相同的地方么?我被埋上后就醒了,棺材里的气正好够我挨到晚上,一个盗墓的救了我,我却吓死了他。”子非说。
秋生面对子非无话可说了。
“来吧,儿子,跟我来。”子非说。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秋生说。
“说不好,你进来看看就知道了。”子非说。
秋生跟子非走进阁楼大厅,一排金灿灿的烛光整齐地钉在幽暗的空间里,秋生惊讶地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浓烈的香气,它把阁楼中的朽木味儿稀释了不少。
“这是驱虫香吧?”秋生问。
“驱虫香。有的书都生虫子啦。”子非说。
“我一眼就看出它是书香阁。”秋生说。
“你还没有叫我父亲,你怎么不叫我父亲呢?我真的是你父亲啊!”子非忽然抓住秋生的手,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
“父亲。”秋生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生硬地叫了一声。
“好好好,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子非感慨地点点头。
“这幢阁楼是我从我老师手里接过来的,他在这里苦心研究占卜术和《易经》,并把阁楼修建成巧夺天工的建筑,外表看还算平常,里边却有无穷的奥妙。他临死前九年九个月零九天,用意念让我如期抵达,我死前九年九个月零九天,用意念让你如期抵达。”子非充满深情地注视着秋生。
“不不不……我是迷路了。”秋生连连摆手。
“我已经等了你二十年。”子非说。
“父亲,你能不能让我快些离开这里。”秋生焦急地说。
“离开这里?为什么?你的心灵指使你走来的,这些年每年过春节,家门口都有一双你能穿的新鞋,那鞋都是我送的,这二十双新鞋还不够你走到这里?你再想想,你早就从梦里醒了,你为到这里来,已经整整赶了半个月的路。”子非认真地说。
秋生两眼直盯着子非,他的记忆怎么一点没有他的印象,他试图寻找自己的记忆是从什么地方断裂的,可是它像被砰然拉断的绳子,断裂的地方灿烂地炸开,像美丽的花朵一样炫目,让他无法寻找以后的线索。
“你像我当初来这里时一样,不相信这是现实。人们总喜欢凭经验看待事物,可所有的经验都带有偏见,你不这样认为么?”子非和善地笑着说。
“这……我怎么糊涂了啊?”秋生说着,用手抓着头发,皱起眉头,他的心里开始动摇。
“你看这幢阁楼,它是一个伟大的巫师用梦想孕育的建筑,你一定不会相信。”子非看着秋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