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终于到达北京站,周平裹着厚厚的长羽绒服缓慢地最后一个开始下车。身上只是一个小小的挎包,但此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承载不起这唯一的行李,一只脚刚刚迈下台阶,迎面而来的一股寒风似乎要把已瘦了一圈的自己扑倒。她赶紧扶一把车箱的扶手,才将自己虚弱的身体挺住。这时,女乘务员赶紧上前去扶她,却被她用微笑拒绝了。
走出熙攘的验票口。外边到处是拉客的男女们,如同膏药,热情得让人心烦。好不容易挣脱各种各类的“托们”,周平看看手表才不到下午四点,再望望四周,高楼大厦变化得让她有些陌生。她顶着灰白的天空准备沿着地铁环线慢慢步行回家,以便细细品味一下或许是自己最后一个冬天的凛冽——毕竟家离火车站才只有五六站的路程。
她向崇文门方向走去。呼啸的西北风卷着沙土在周平的脸上、身上抽打着。此时的她,没有以往对于北京冬天的畏惧和厌恶。相反,感觉北京的冬天是那么的厚重和饱满。有棱有角,像个男子汉!
不知不觉,她已来到一家中药店门口。她摸摸口袋里那本厚厚的病例,突然觉得应该开点中药,以便让母亲慢慢去接受即将失去女儿的感受——尽管周平猜不出,知道真相后母亲会是什么态度。母亲不是说,人活着就没有大事吗?那么她这次的病情算不算大事呢?想到这里,她又在心里笑着自己:我回来是干吗的?可不是为了与母亲证明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的!彼此争论了多少年,也彼此冷淡了多少年,有结果吗?她现在已厌恶了相互争论,也厌恶了相互冷漠,平静是她唯一的所求;这个世界上好的与坏的,美的与丑的,都是别人的事情了。与她没半点瓜葛了!自己不管活多久,只要不给别人增添负担和麻烦是她的唯一愿望……
这样想着,她走进了中药店。她在一位坐堂的老中医面前轻轻坐下,又慢慢摸出自己的病例,交与老中医。老中医带上老花镜,细细地看着,最后从眼镜上方看了一眼周平那张又白又黄的脸:“还是去大医院看看吧,兴许希望大些。”
周平苦笑一下:“没用了。治也是徒劳,最后只会人财两空。”
老中医:“那也得治啊,毕竟是一条生命呢。”
周平:“治了,或许会搭上更多的生命。还是请您给随便开点药吧。”
老中医:“药怎么可以随便开呢,姑娘?”
周平:“我的病情家人都不知道,开药只是为了安抚一下别人的心而已。”
老中医明白了,在处方单上龙飞凤舞起来,最后摘下老花镜,把处方单推到周平跟前:“……不过,效果不会明显。”
周平起身道谢,然后去药房抓药了。
提着中药包走在大街上,周平能闻到中药的清香味:伴着药香和鞭子一样抽动的西北风,周平瘦弱的身体在一家家店铺门前的玻璃橱窗里忽高忽矮、忽胖忽瘦地错过……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们,周平心里充满着羡慕和祝福,而匆匆闪过的人们却似乎无视她的存在一样。
周平慢慢踱回家。母亲还没有回来。回家开门时让她很吃惊,八年未踏入的家门,不想习惯性地用八年前的钥匙一捅门便开了。进到屋里,客厅的布局还是八年前的模样;再去推开自己原先的卧室,也是依然如故。被子还是原先的被子,床单还是原先的床单,窗帘还是原来的窗帘,只是颜色退去了不少,但依然一尘不染;不同之处,就是她原来床头上方那张小照片被换成了一副大的相片,相框好像还是斩新的……看着卧室的一切。周平感到八年前的这间令自己厌恶的屋子竟然变得如此的亲切和温暖!
正在她沉浸于回忆之时,母亲回来了。两双眼睛对峙了足足半分钟,高建中移开自己的目光:“回来了?”
周平表情有点尴尬:“嗯。”
高建中:“说吧,这次遇到什么难事了?”
周平尽量保持平静:“没有,就是回来看看您。”
高建中用眼光少有地打量了一遍周平:“不会的!说吧,出什么事情了?”
周平只好摸出病例,递给母亲:“您自己看吧。没希望了。”
高建中接过病例,戴上老花镜看了起来。
这时,周平打量起眼前已五十八岁的母亲,咽喉处不禁有些堵塞。是啊,才短短八年的时间,原先乌黑油亮的一头短发已变成了银白,枯干而又稀薄了,而平展的额头也已嵌进深深的皱纹,人也好像矮了一些;只是身板还是那么硬朗。目光还是那样矍铄。
看完病例,高建中摘下老花镜,眼睛还是盯在已合上的病例上:“……先吃饭吧。一切明天再说。”
说完奔向了厨房,没想到给病入膏肓的女儿倒杯水,也没有问她想吃点什么。
第二天一早,在南方睡惯了懒觉的周平被母亲喊了起来。等周平来到客厅,母亲眼前的茶几上已堆满了各种本子,旁边是母亲刚刚誊写的通讯录,足足有四五张稿纸。
高建中看一眼女儿:“……这个病不能放弃,得治!”
周平苦笑一下:“没那个必要了。”
高建中仍然盯着她的通讯录:“有一点希望就不能放弃。”
周平还是苦笑着:“治疗的最后结果可能就是人去财空。”
高建中:“糊涂,没有人,财又有什么用?人只要活着就没有大事。不是大事就不能放弃!”
周平:“医生都说我过了最佳治疗期了。”
高建中:“那是医院的医生,可你自己是自己最好的医生!”
周平:“自己?”
高建中:“人的潜能有多大你知道吗?只要你不放弃,没人能放弃你;你站起来了,其它的就得倒下!如果你把我当成你的妈妈,你就听我这一回!”
周平发现母亲的目光还是像当年那样得犀利和坚毅,处处透着阳刚和强势!在这种眼光的逼视下,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