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镐终于在黄昏时安静下来。秋雨细软了些许,落日钻出乌云,烧红了西天,霞光里舞出的一道彩虹,婀娜似妖。在用电子扫描器对这些歇工的工人搜过身后,鲍工锁上工地大门,将他们带往住地。
回住地的路上,刘德胜听到头顶有只鸟在叫,他昂头寻找,一只潮湿的乌鸦正在桦枝叶间,目不转睛地俯望着他,冷不丁“呱呱”地吊上一嗓子。这让他不由心头一紧,艾富再不会有什么事吧?
艾富再是个淘筛工,三十来岁,瘦小结实,少言寡语,平日里对身边之事基本上不争不议。他除了吃喝拉撒,手里的一把方头大铲从早抡到黑,那些被十几把风镐震碎的石头,都被他用方头大铲抛进一个悬吊在四根树桩上的沙网里,唰啦唰啦地,漏沙存石。
艾富再倒下的时候,头碰在了一块岩石上,磕出了一道口子,血直冒。他的嘴和鼻腔也往外喷着带血的食物,吐尽了早晨喝下的玉米粥,又吐出了胃液和胆汁……大伙把他小心抬下工地,放进帐篷里,从锅里舀了一碗姜汤放在他手边,又端了脸盆放在他的铺边。鲍工来催大伙赶紧上山干活。临去上工前,刘德胜叮嘱炊事工李老太:“人若不行了,就赶紧上山报信……”
刘德胜加快下山的脚步,胶鞋进了雨水,咯吱作响。还没走到住地门口,就听见病人在叫,像一只濒死的野猫,让人揪心。
李老太迎上前,对刘德胜说:“他喊了一下午,要死的样子。”李老太四川口音很重,五十多岁,矮胖身材。
刘德胜匆忙钻进帐篷,招呼大伙把他抬出来,放到篝火旁。他们住在几顶草绿色的帐篷里,几顶帐篷围在一起,成了一个小院子,中央燃着细雨中奄奄一息的一堆篝火。工期短,又要隐蔽,这些不安定的因素决定了他们的衣食住行必然是临时凑合。没有电,大伙晚上一般都围坐在篝火旁,吃饭、烤野鸟、聊天和打牌。最近几天老板加大了工作量,一到住地,大伙往往抓紧时间吃饭,吃完饭倒地便睡,因为太疲惫了。
刘德胜想,艾富再要是能吃下盒里的米饭,问题就不会很大。他于是左手用破损的手套端起滚烫的饭盒,右手从饭盒里挖一勺蒸米,往艾富再的嘴里送。艾富再牙关紧锁,双眼紧闭,唇色灰白,和早上的气色相比较,连哼哼声都更微弱了。大家摇头叹息,都看着刘德胜,让他拿主意。有人猜测说是急性阑尾炎。这是拖不得的病,会死的,大伙儿内心涌起一股恐惧。一连几天的雨水好像也浸馊了米面和袋装榨菜,今天的碗底都剩了饭,这要在往日,饿狼一样的他们可不是这样。很明显,此时咀嚼和呼吸都没了往日香甜的节奏。
刘德胜心里难受,当初艾富再的老婆本想领着他去184团场摘棉花的,可是艾富再愿意跟刘德胜在一起。说刘德胜到哪里他就到哪里,跟他在一起胆子壮、心不虚。艾富再的老婆犟不过他,就由着他了。现在可好,他要是死了,怎么去向那个女人交差?
“我们不能这样看着他死。”刘德胜把端在手里的饭盒放下,说。
一个工友嘴里含着饭,含混地说:“有什么法子,咱们又不知道下山的路。”上山的时候,老板怕暴露藏宝地,他们都是被蒙了眼睛,牵上来的。
蹲着的翟晓光侧过身子,对站在他后面的一个瘦高个子工友说:“蔡发高,你打手机上的119,镇上的消防兵能上来救他。”翟晓光是他们中间年龄最小的一个,只有十八岁。
蔡发高仰头:“早就没电了,这里没法充电,你晓得的,也没有话费了。”蔡发高是他们当中唯一有手机的人,听说他是因为借了钱庄的高利贷还不上,躲债跑到这里来的。
翟晓光说:“拿出来试一下嘛,打119不用话费。”
一个姓王的工友说:“有话费也不能打,你一打就暴露了。”
翟晓光说:“暴露不暴露是老板的事,跟咱有啥关系,救人要紧。”
那个姓王的工友嘀咕:“说啥呢?咱拿不上工资是小事,保不定还要跟老板一起吃官司坐班房。”
大家无声。
蔡发高压低声说:“我听说,上一拨就有死人的,老板把死人的工钱分给活着的人封口……把死人往山下一扔,第二天,狼吃得干干净净……”
“胡说啥?”刘德胜喝斥道:“上一拨是上一拨,咱们这里一个都不能死。我们要把他抬下山。大家吃罢饭,赶快砍两根树棍,扎个抬把子,拖不得,我去给鲍监工打个招呼。”刘德胜站起来,转身钻进鲍守来的帐篷。
鲍守来身上披着一床很脏的暗红色棉被,喇嘛似地蜗在破铁炉旁,膝上摊着一本硬皮厚书,旁边的纸箱上搁了半袋榨菜和半瓶酒。刘德胜进来的时候,他正凑近炉火,挑着嘴唇上燎起的水泡。他真有点急火攻心。见刘德胜进来,鲍守来给他倒了一杯酒,刘德胜没有推让,接过来一口喝了下去。
“艾富再怎样了?”鲍守来问。
“不太好,我就是来给你说这个事。”
鲍守来拧着疙瘩似的眉头说:“节骨眼上,人又出事。”
刘德胜说:“好像是急性阑尾炎,得赶紧抬下去治疗,要不然恐怕活不到明天。”
鲍守来说:“怎么下?”
刘德胜站起来:“招呼我这算是给你打了。不管咋样,我要把他抬下山,人是我带来的,他要是死了,我回去咋向他老婆交代,孩子今后咋办?”
鲍守来烦躁地挥挥手:“愿下你就下吧,咱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擅自离岗就是违约。还有,你知道我们整的这事,不能让政府知道。走漏了风声,你要背嫌疑的,郭老板黑道上有人,手黑得很……”
“不用吓唬我,我知道该咋做,现在人命关天,顾不上那么多了。”刘德胜一边说一边退了出去。
鲍守来曾在有色金属矿业公司当过工人,对泰勒山的矿藏结构略知一二。在国企里干,每个月工资虽不足两千,但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心里也安定。他觉得为国家采宝石,采多少都是应该的。可是近几年,来这儿盗采宝石的,黑蚁般侵蚀了整座泰勒山,四处打洞,从他眼皮底下挖走的“石头”数不胜数。眼睁睁看着别人发财,一种“分配不公”的愤怒开始在他的胸中燃烧起来。他跃跃欲试,可一没有设备、二没有资金,终归不过是做做白日梦。人生实在并非一成不变,自从他在城里4S店做售车小姐的妹妹让一个姓郭的老板连车带人一同“买”走之后,他看到了一扇“幸福之门”在冲他开启。鲍守来辞了职,拉上原本是搞路桥工程的妹夫,进军泰勒山。不过,为着说服他这妹夫,可让他费了好一番苦口婆心,他先从他自己丰富的淘宝经验说起,到他娴熟的开采技能,砸开过成百上千的宝窟石门,再到本地官场市场的两级人脉……到最后,他掏出一张图,“宝山图”,说这张“宝山图”是他患了绝症的师傅留给他的,师傅不愿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妹夫呀,挖宝不易、探宝更不易,目前这山没人知道,以后就说不准了,现在勘测仪器多发达,不定哪天这山就成了别人的了,我敢打赌,只要咱凿开山门,你就是当代的阿里巴巴……”
神秘“宝山”到底把妹夫说晕了。于是一切都在秘密进行中,蒙了民工们的眼睛进山便顺理成章了。可是让鲍守来想不通的是,那些晶莹的石头就是一个也出不来,往年他给公家干的时候,劈开岩石,宝石哗哗啦啦就滚了出来,如同划开了羊肠,“屎蛋子”一捧一捧的,现在咋就颗粒无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