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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决定这次他只要往前跑。跑到无路可跑。跑到一切结束,被他们逮住……现下他只是做出遭到猎杀的猎物的本能反应:逃跑,努力逃命,努力再存活几小时、几分钟、几秒钟。

26

老鼠在地上不耐烦地四处寻找。人类的心脏仍在跳动,只是越来越微弱。它再度停在鞋子旁边,咬了咬鞋子的皮革,只觉得柔软但厚实,是一种坚硬皮革。它又跑到那人旁边。衣服上的气味比鞋子多,散发着汗水、食物和鲜血的味道。那人依然以相同姿势躺着,动也不动,挡住入口。它抓了抓那人的腹部。

我并不是不想活了,老爸,但我必须一死,这样才能终结这些鸟事。世界上应该有种更好的方式才对,你说是不是?应该有种无痛的方式,可以让你毫无痛苦地离开身体,进入光亮,而不是像这样被该死的冰冷黑暗慢慢围绕。有人应该在马卡洛夫子弹上涂上鸦片剂,应该像我对待长癣的脏狗鲁弗斯那样对待我,应该替我买一张通往极乐世界的单程票,我的老天!但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不是需要处方笺或卖光了,就是贵得离谱,你得出卖灵魂才尝得到它们的滋味。人生就像是一家超过你预算的餐厅,账单上的金额叫作死亡,你为了没机会尝到的食物必须付出性命,所以你点了菜单上最贵的一道菜,反正你都已经上了这艘贼船不是吗?如果幸运的话,你的嘴巴会塞满食物。

好吧,老爸,我还是别再发牢骚了,你先别走,我的故事还没说完呢。接下来很精彩哦。刚才说到哪里了?对,我们去摩托帮俱乐部闯空门过后几天,彼得和安德烈来找欧雷克和我,他们替欧雷克戴上眼罩,载我们去老头子的家,带我们走进地下室。我从来没去过地下室,他们带我们穿过低矮狭长的通道,我们必须把头压低才能通过,肩膀摩擦着两侧墙壁。我逐渐明白,那不是地下室,而是地底隧道,可能是条逃生通道。但这条逃生通道没帮上贝雷哥什么忙,他看起来活像只被淹死的老鼠。好吧,他真的是只被淹死的老鼠。

接着他们带欧雷克回到车上,带我去见老头子。老头子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我们之间没有桌子。

“你们两个在场吗?”他问道。

我直视他的双眼:“如果你是在问我,我们是不是去过摩托帮俱乐部,答案是没有。”

他静静地打量我。

“你跟我一样,”最后他说,“说谎的时候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虽然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我觉得在他脸上看见了一丝微笑。

“那,古斯托,你明白楼下那是什么吗?”

“那是卧底警察贝雷哥。”

“没错,可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猜猜看。”

老头子前世一定是个蹩脚的老师,反正无所谓,我回答说:“他偷东西。”

老头子摇了摇头:“他发现我住在这里。他知道他手上的证据不足以申请搜查令。最近对灰狼帮的逮捕行动和对他们俱乐部的突袭行动过后,他看见了不祥征兆,那就是无论他手上的案子多漂亮,他都绝对拿不到搜查令……”老头子咧嘴而笑。“我们警告过他,以为这样就能阻止他。”

“是哦?”

“像他这种卧底警察仰赖的是假身份,他们以为自己的真实身份不会被人发现,没人知道他们的家人是谁,可是只要有正确的密码,警察数据库里什么都找得到。比如说,如果你在欧克林受人信任,你就会有密码。可是我们该怎么警告他呢?”

我不假思索便回答说:“撞死他的小孩?”

老头子面色一沉:“古斯托,我们不是禽兽。”

“抱歉。”

“再说,他根本没有小孩。”他发出嘎嘎的笑声,“但他有个妹妹,说不定只是个养妹。”

我点了点头。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在说谎。

“我们跟他说,他妹妹会遭到强暴,再被杀死。可是我看错了他。他不去想他必须保护亲人,却发动攻击,单枪匹马、孤注一掷的攻击。昨天晚上他成功侵入这里,出乎我们的意料。他可能很爱这个妹妹吧。他还带了枪。我下到地下室,他跟了过去,后来他就死了。”老头子侧过了头,“他是怎么死的呢?”

“他的嘴巴有水冒出来,淹死的?”

“正确,不过是在哪里淹死的?”

“他是从大湖之类的地方被捞起来,再送来这里?”

“不对。他闯进这里,结果却淹死了。所以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动动脑筋!”他恶狠狠地说,“你想活命,就必须动脑筋,从你看见的事物中归纳出结论。这就是现实人生。”

“好啦好啦,”我试着动动脑筋,“那个地下室其实不是地下室,而是一条隧道。”

老头子交抱双臂:“然后呢?”

“它比这栋房子还要长,出口可能在野外。”

“可是?”

“可是你说过隔壁房子也是你的,所以隧道可能通到那里。”

老头子露出满意的微笑:“猜猜看隧道有多老吧。”

“很老,墙上都是青苔。”

“那是水藻。当年反抗军对这栋房子发动四次攻击之后,盖世太保首领莱因哈德就下令挖掘这条隧道,也成功阻止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每天下午,莱因哈德回到家,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这栋房子的大门,打开电灯,然后就穿过隧道,到隔壁他真正居住的房子里,而众所周知住在隔壁的德军中尉就过来这里。这个中尉会在这栋房子里走动,穿着跟莱茵哈德一样的制服,窗户通常都会关上。”

“他是个诱饵。”

“没错。”

“这关我什么事?”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真实人生是什么样子,古斯托。这个国家的人多半都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生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我告诉你这些事是想跟你说我信任你。”

他用非常认真的眼神看着我,表示他说的这番话非常重要。我假装我明白了,但其实我只想回家,说不定他也看得出来。

“很高兴见到你,古斯托。安德烈会载你们两个回家。”

途中车子经过一所大学,校园里想必有个学生摇滚乐团正在户外舞台上表演,暴烈的吉他声传进我们的耳朵里。布林登路上有无数年轻人朝我们的方向走来,脸上洋溢着笑意,充满希望,仿佛有人承诺他们一个光明未来似的。

“那是什么?”欧雷克问道,他依然蒙着眼罩。

“那个啊,”我说,“是不真实的人生。”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淹死的?”哈利问道。

“不知道。”欧雷克说,他的脚抖得更加厉害,整个身体都在颤动。

“好吧,所以你被蒙住眼睛,那说说你们坐车回来的路上你记得什么或听见什么,比方说你下车的时候有没有听见火车或电车的声音?”

“没有,我们到的时候正在下雨,所以我听见的都是雨声。”

“大雨还是小雨?”

“小雨。下车的时候我几乎没感觉到下雨,可是我听见了雨声。”

“好,小雨通常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说不定是因为雨打在树叶上?”

“有可能。”

“你走向大门的时候脚底下踩的是什么?人行道?石板路?草地?”

“碎石路吧,我想。对,我听见了嘎吱声,所以我才知道彼得站在哪里。他体重最重,所以发出的声音最大。”

“很好。门前有台阶吗?”

“有。”

“台阶有几级?”

欧雷克呻吟了一声。

“好吧,”哈利说,“你走到门前的时候还在下雨吗?”

“对,当然。”

“我的意思是说,雨水有没有落在你的头发上?”

“有。”

“所以没有门廊之类的结构。”

“你打算搜索全奥斯陆没有门廊的房子?”

“这个嘛,奥斯陆不同地区的房子建于不同时期,所以会有一些共同的特色。”

“附近没有电车经过,门前有碎石路和台阶又没有门廊的木造房屋,是什么时期建造的?”

“你的口气好像警察署长,”哈利说,但欧雷克连笑都没笑,效果不如预期,“你们离开的时候,你有没有听见附近有什么声音?”

“比方说?”

“比方说行人穿越人行横道的哔哔声。”

“没有,没听见那种声音,可是我听见了音乐声。”

“是录音的还是现场的?”

“我想应该是现场的,打击乐器的声音很清楚,还能听见吉他的声音,随风飘送。”

“听起来像是现场演奏,你的记性很好。”

“我会记得是因为他们演奏的是你的歌。”

“我的歌?”

“你那些CD里的一首歌。我会记得是因为古斯托说那不是真实的人生,他一定是听见他们唱的歌词,所以才下意识地那样说。”

“哪句歌词?”

“好像是跟做梦有关,我忘了,可是你以前常放那首歌。”

“仔细想想,欧雷克,这很重要。”

欧雷克看着哈利,他的脚停止抖动。他闭上眼睛,试着哼出旋律:“他只是一直做大头梦……”他睁开眼睛,涨红了脸,“有点像这样。”

哈利也哼了一遍,但摇了摇头。

“抱歉,”欧雷克说,“我不是很确定,我只听见几秒钟而已。”

“没关系,”哈利说,拍了拍欧雷克的肩膀,“告诉我摩托帮俱乐部发生什么事吧。”

欧雷克的脚再度开始抖动,他深深吸了两大口气。他学过在起跑线上蹲下之前要先做这个动作。接着他开始述说事发经过。

说完之后,哈利静坐良久,只是不断搓揉颈背:“所以你们把一个人钻死了?”

“不是我们,是那个警察。”

“你不知道那个警察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属于哪个单位?”

“不知道,古斯托和那个警察都很小心不透露他的身份。古斯托说我不知道最好。”

“你不知道后来尸体是怎么处置的?”

“不知道。你会去跟警方告发我吗?”

“不会。”哈利拿出一包烟,拍出一根。

“可以给我一根吗?”欧雷克问道。

“抱歉,小子,这有害你的健康。”

“可是……”

“除非你让汉斯把你藏起来,把找伊莲娜的事交给我。”

欧雷克望着体育场后方山坡上的公寓,公寓阳台上仍挂着花箱。哈利看着欧雷克的侧脸,只见他的喉结在细瘦脖子里上下跳动。

“好。”欧雷克说。

“很好。”哈利递给他一根烟,替两人点烟。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要装金属手指了,”欧雷克说,“这样你才能抽烟。”

“对啊。”哈利说,用钛金属义肢和食指夹着香烟,同时在手机里寻找萝凯的号码。结果他发现没必要跟她要汉斯的电话,因为汉斯正好跟她在一起,说会马上过来。

欧雷克弓起身子,仿佛天气突然变得很冷:“他会把我藏到哪里?”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的睾丸很敏感,人家只要一提到‘汽车电瓶’这几个字,我马上就会把秘密全都供出来。”

欧雷克大笑,笑声颇短,但总是笑了:“我才不信呢,他们就算杀了你,你也不会说。”

哈利看着欧雷克。为了看欧雷克一展笑颜,他愿意说一整天冷笑话。

“欧雷克,你对我的期望总是这么高,太高了。我也总是希望你眼中看见的我比真正的我还要好。”

欧雷克低头看着双手:“男孩子不是都会把父亲当作英雄吗?”

“也许吧。我不希望你把我视为抛弃者,那种会搞失踪的人,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我想说的是,我不在你身边不代表你对我不重要。我们都没办法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我们都被……困在各式各样的囚牢里,困在自己的身份认同里。”

欧雷克抬起下巴:“困在垃圾和屎堆里。”

“也可以这样说。”

他们同时抽了口烟,看着烟雾在风中飘散,朝一望无垠的湛蓝天际飘去。哈利知道尼古丁无法抚慰欧雷克的瘾头,但至少可以让他稍微转移注意力,这都只是为了接下来的几分钟做好准备。

“哈利?”

“什么事?”

“你为什么没回来?”

哈利先吸了口烟才回答:“因为你妈妈认为我对你们有不好的影响,她说得没错。”

哈利继续抽烟,遥望远方。他知道这时欧雷克不希望他看他。十八岁少年哭的时候,不会希望有人看他,也不会希望有人用手臂搂住他的肩膀,说些安慰的话。他只会希望哈利默默待在一旁,不要说话,不要分心,跟他一起并肩思考即将来临的人生赛事。

他们听见有辆车驶来,便走下看台,走进停车场。哈利看见汉斯把手搭在萝凯的手臂上,因为她立刻就要冲下车子。

欧雷克转头看着哈利,打起精神,用拇指勾住哈利的拇指,右肩轻推哈利的肩膀。哈利不想让他这么轻易就过关,把他拉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要赢。”

伊莲娜?韩森最后的地址就是她家,位于葛拉森区的一栋半独立式住宅,屋前有个杂草丛生的小院子,里头种了没结苹果的苹果树,还有架秋千。

来开门的是名青年男子,哈利估计大约二十岁,面孔很眼熟。哈利的警察头脑只在数据库里搜索了十分之一秒,就找到了答案。

“我叫哈利?霍勒,你应该是斯泰因?韩森吧?”

“对。”

斯泰因脸上混合着年轻人特有的天真和警觉,他已体验过这世界的善与恶,但在面对世界时,仍在过度敞开心扉和过度压抑小心之间摆荡。

“我在照片上看过你,我是欧雷克?樊科的朋友。”

哈利观察斯泰因那双灰色眼珠的反应,但有点看不出所以然来。

“你可能已经听说他获释的消息了吧?有人承认自己是杀害你养弟的凶手。”

斯泰因摇了摇头,脸上表情依然少得不能再少。

“我以前是警察,我正在找你妹妹伊莲娜。”

“为什么?”

“我想确定她没事,我已经答应过欧雷克了。”

“太好了,好让他继续喂她吸食毒品吗?”

哈利变换站姿:“欧雷克已经戒毒了,你应该知道这有多么不容易,但他还是戒了,因为他想找到她。他爱伊莲娜,斯泰因。但我想找她是为了大家着想,而不只是为了欧雷克。我对找人还蛮有一套的。”

斯泰因看着哈利,迟疑片刻才把门完全打开。

哈利跟着他走进客厅。屋里很整齐,家具齐全,但看起来似乎没人住。

“你父母……”

“他们已经不住这里了,我只有离开特隆赫姆的时候才会来住。”

斯泰因说话时发的r音特别卷舌且明显,这种口音对于请得起保姆的南挪威家族而言曾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不知为何,哈利心想,这种口音会让你的声音容易被人记住。

一台看起来从没被弹过的钢琴上放着一张照片,照片少说也有六七年了,里头的伊莲娜和古斯托年纪都比较小,身形也小了一号,身穿运动服装,顶着的发型哈利猜想现在他们自己看了都会觉得难为情。斯泰因站在后方,表情严肃。母亲双臂交抱,脸上挂着纡尊降贵、近乎嘲讽的微笑。父亲脸上的笑容让哈利觉得拍摄这张全家福是他的意思,因为他是照片中唯一展现出热忱的人。

“所以这是你们一家人?”

“过去的事了,现在我爸妈已经离婚。我爸搬去了丹麦,其实应该说‘逃去’才对。我妈住院了。其他的……呃,其他你显然都已经知道了。”

哈利点了点头。一人死亡,一人失踪,对家族来说是很大的损失。

哈利自己找了张深扶手椅坐下:“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好帮我寻找伊莲娜?”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哈利露出微笑:“说说看。”

“伊莲娜在经历过一些她不肯跟我说的事情之后,搬到特隆赫姆去跟我住,但我很确定这些事古斯托都有份。她把古斯托理想化,什么事都愿意为他做,以为他在乎她,只因为他偶尔会拍拍她的脸颊。几个月后她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就说她得回奥斯陆,而且不跟我说明原因。这已经是四个月以前的事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也没有她的消息。两个多星期后,我因为一直联络不上她,所以跟警方报案说她失踪了。警方只是做笔录,可能还做了点调查,然后整件事就石沉大海。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在外流浪的毒虫。”

“你有任何想法吗?”哈利问道。

“没有,可是她一定不是出于自愿的,她不是那种会……抛弃别人的人。”

哈利不知道斯泰因指的是谁,但他却被这句话刺了一下。

斯泰因搔了搔前臂的结痂:“你们这些人到底是看上她哪一点?是觉得她像女儿吗?你们觉得上自己的女儿是可以的吗?”

哈利讶异地看着斯泰因:“你是什么意思?”

“你们这些老不休看见她总是流口水,只因为她看起来像十四岁少女。”

哈利回想置物柜里那张照片。斯泰因说得没错,他的这番话因此在哈利心中占了一席之地。伊莲娜的遭遇有可能跟本案毫无关联。

“你在特隆赫姆的挪威科技大学念书?”

“对。”

“念什么?”

“信息科技。”

“嗯。欧雷克也想继续念书,你认识他吗?”

斯泰因摇了摇头。

“你没跟他说过话?”

“我们可能碰过几次面,可以说每次都非常短暂。”

哈利细看斯泰因的前臂,这算是他的职业病。斯泰因的前臂除了那处结痂之外,没有其他异状。当然没有,斯泰因是幸存者,是必须面对这种残局的人。哈利站了起来。

“总之你弟弟的事我很遗憾。”

“是养弟。”

“嗯。可以跟你要电话吗?以免以后有事要跟你联络。”

“例如什么事?”

两人面面相觑。答案回荡在半空中,无须阐述,难以明言。结痂被抓破,一条鲜血流向斯泰因的手掌。

“有件事可能会有帮助,”斯泰因说,这时哈利已走到门外的台阶上,“你打算去找的那些地方,像厄塔街、莫德斯戴咖啡馆、公园、宾馆、毒虫聚集所、红灯区,这些地方都可以不用去,因为我都已经找过了。”

哈利点了点头,戴上太阳镜:“保持手机畅通,好吗?”

哈利想去罗莉咖啡店吃午餐,才踏上台阶,却突然很想喝啤酒,便在门口掉头,改去文学之家对面一家新开的餐厅,但他看了看里头的客人就离开了,最后去了布拉餐厅,点了泰式下酒菜。

“饮料呢?胜狮啤酒怎么样?”

“不要。”

“虎牌啤酒?”

“你们只有啤酒吗?”

服务生明白暗示,拿了杯水来。

哈利吃了明虾和鸡,没去动泰式香肠。他打电话去萝凯家,请她找出多年前他留在霍尔门科伦区她那栋大宅里的CD。那些CD有的是他自己喜欢听,有的是他想介绍给他们听的,比如埃尔维斯?科斯特洛、迈尔斯?戴维斯、齐柏林飞船、贝西伯爵、游击队乐队、穆迪?沃特斯。

她把这些CD留在架子上,不带嘲讽意味地称之为“哈利式音乐”。

“我想请你把每一首歌的歌名念给我听。”他说。

“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待会儿再跟你解释。”

“好吧。第一张是阿兹特克照相机乐队。”

“你是不是……”

“对,我是按照字母顺序来收纳的。”她的口气有点不好意思。

“这种事只有男生才会做吧。”

“这种事是哈利会做的,这些又是你的CD。我开始念歌名了好吗?”

二十分钟后,萝凯念到了以字母W开头的威尔可乐队(Wilco),哈利仍想不到任何关联。萝凯叹了口气,但仍继续念。

“《醒来觉得苍老》(When You Wake Up Feeling Old)。”

“嗯,不是。”

“《仲夏夜之梦》(Summer Teeth)。

“嗯,下一首。”

“《未来时代》(In a Future Age)。”

“等一下!”

萝凯依言等待。

哈利开始哈哈大笑。

“什么事那么好笑?”萝凯问道。

“《仲夏夜之梦》的副歌是这样唱的:‘他只是一直做这个梦’。”

“好像不是太好听啊,哈利。”

“当然好听!我是说这个乐队唱得很好听,唱得很美,所以我放了好几次给欧雷克听,可是他把歌词听成了‘他只是一直做大头梦’。”哈利又哈哈大笑,唱了起来,“他只是一直做大头梦……”

“拜托,哈利。”

“好吧。你可以用欧雷克的计算机上网帮我搜索一下吗?”

“搜索什么?”

“搜索威尔可乐队,找到他们的网页,看他们今年有没有来奥斯陆开演唱会,如果有的话,地点在哪里。”

六分钟后,萝凯回到电话上。

“有一场。”她把地点告诉哈利。

“谢谢。”哈利说。

“你那个声音又回来了。”

“什么声音?”

“那种高昂的声音,年轻有活力的声音。”

下午四点,不祥的铅灰色云朵犹如敌军舰队般席卷而来,占领奥斯陆峡湾上空。哈利驾车在斯科延区转弯,朝维格兰雕塑公园的方向开去,在图瓦尔艾立森路路旁找了位子停下。他打了三次米凯的手机都没人接,便打到警署,对方说今天米凯早退,去奥斯陆网球俱乐部陪儿子练球。

哈利看了一会儿天上的云朵,然后前往奥斯陆网球俱乐部,审视里头的设备。

这是家一流的网球俱乐部,备有红土球场和硬地球场,甚至还有一个设了看台的中央球场,但十二块场地中只有两块在使用。挪威人比较喜欢足球和滑雪运动,打网球只会招来耳语和怀疑的眼光。

哈利在一个红土球场找到米凯,他正从篮子里拿出网球,轻轻喂球给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看起来像是在练习打反拍斜线,只是他打得球到处乱飞。

哈利穿过米凯后方的栅门,走到场上,站在他旁边:“看来他打得有点吃力。”哈利说着,拿出一包烟。

“哈利,”米凯说,手上不停,目光依然注视着小男孩,“他已经慢慢上手了。”

“你们两个长得有点像,他是不是……”

“我儿子菲利普,今年十岁。”

“时间过得真快。他有天分吗?”

“他从父亲那里遗传到一些,我对他有信心,他只是需要别人逼而已。”

“这种行为好像已经不合法了。”

“我们都希望孩子能够成材,哈利,虽然有时可能会有点揠苗助长。跑起来啊,菲利普!”

“你去查过马丁?普兰了吗?”

“普兰?”

“镭医院的那个驼背怪咖。”

“哦,对,你的直觉。答案是‘是的’跟‘没有’。也就是说,是的,我去查过了。没有,我们没查到他什么事,什么都没查到。”

“嗯。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蹲下来啊!什么事?”

“我想请你申请搜查令,挖出古斯托?韩森的尸体,采集他指甲底下的血迹,重新化验。”

米凯的目光从儿子身上离开,想看看哈利是不是认真的。

“已经有人自首了,看起来也很可信,哈利,我认为申请搜查令被驳回的概率很高。”

“古斯托的指甲底下的确有血迹,可是血样还没化验就被污染了。”

“这种事难免会发生。”

“可是很少。”

“那你认为血迹是谁的?”

“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但既然第一份血样受到污染,那就表示它给某人带来危险。”

“比如说这个自首的药头阿迪达斯?”

“他的本名是克里斯?雷迪。”

“总之现在欧雷克?樊科已经获释了,你对这案子不是已经可以放手了吗?”

“总之他打反拍不是应该双手握拍吗?”

“你懂网球?”

“在电视上看过。”

“单手反拍可以培养个性。”

“我连血迹是不是跟命案有关都不知道,说不定是某人不想跟古斯托扯上关系。”

“例如?”

“说不定是迪拜。再说,我并不认为阿迪达斯杀了古斯托。”

“为什么?”

“一个铁石心肠的药头会突然自首说他杀人?”

“我懂你的意思,”米凯说,“可是自首就是自首,还十分可信。”

“再加上这只是件毒虫命案,”哈利接口说,躲过一颗乱飞的球,“你手上要破的案子已经够多了。”

米凯叹了口气:“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啊,哈利。我们资源有限,没办法把力气花在已经找到答案的案子上。”

“找到答案?那是‘真正的’答案吗?”

“身为主管,我不得不接受不可靠的说辞。”

“好啊,那我提供你两件命案的答案,换取你帮我找一个安全地点。”

米凯停止发球:“什么?”

“第一件命案发生在摩托帮俱乐部,死者是个名叫图图的灰狼帮成员,网民说他的头被钻破了。”

“这个网民愿意做证吗?”

“可能吧。”

“第二件命案呢?”

“死者是卧底警察,尸体被冲上歌剧院的岸边。同一个网民说他看见这个警察死在迪拜家地下室的地上。”

米凯眯起一只眼睛,脸上斑纹泛起红晕,让哈利联想到老虎。

“爸!”

“菲利普,拿水壶去更衣室装水。”

“爸,更衣室的门上锁了!”

“密码是什么?”

“国王出生的那一年,可是我不记得了……”

“在你记起来以前先忍耐一下口渴,菲利普。”

小男孩拖着脚步穿过栅门,双手垂在身侧。

“你想怎样,哈利?”

“我希望你派一组人去奥斯陆大学周围方圆一公里的地区仔细搜查,列出所有符合这个描述的独栋建筑清单。”哈利把一张纸交给米凯。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开了场演唱会。”

米凯知道哈利不会再透露更多详情,便低头看着那张纸,大声念了出来:“老木屋、有长长的碎石车道、种了落叶树、大门口有台阶、没有门廊?看起来布林登区有半数的房子都符合这个描述。你想找什么?”

哈利点了根烟:“鼠窝、鹰巢。”

“假使我们找到了,那之后呢?”

“你跟你的属下需要搜查令才能做事,像我这样的小老百姓呢,可能会在秋天的晚上迷路,不得不到附近的房子寻求庇护。”

“好吧……我来想想办法。可是请你先说说为何这么急着要逮到这个迪拜。”

哈利耸了耸肩:“可能是职业病吧。把清单寄到底下那个电子邮箱,再看看我可以帮你查到什么。”

哈利离开的时候,菲利普正好返回球场,水壶里空空如也。哈利朝车子走去时,听见网球击中球拍的声音,接着是低低的咒骂声。

远处传来乌云舰队的隆隆炮声。哈利上车时,天色已黑得有如夜晚。他发动引擎,打电话给汉斯。

“我是哈利,现在对非法掘墓的刑罚是什么?”

“呃,我猜是四到六年徒刑。”

“你愿意冒这个风险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接着说:“目的是什么?”

“为了逮到杀害古斯托的真凶,说不定还能逮到追杀欧雷克的人。”

“如果我不愿意呢?”他又很快地接着说,“我去。”

“好。你去查出古斯托下葬的地方,准备几把铲子、手电筒、指甲刀和两把螺丝刀。我们明天晚上动手。”

哈利驾车经过索利广场时,大雨倾盆而下,猛烈地打在屋顶上、街道上,以及伫立在夸拉土恩区那家店门敞开的酒吧对街的男子身上。

哈利走进旅馆,年轻接待员用忧心的眼神看着他。

“你要不要借把雨伞?”

“不用,除非你们旅馆漏水。”哈利说,用手拨了拨他那头刷子般的短发,弄得细小水珠四处飞溅,“有我的留言吗?”

接待员大笑,仿佛哈利说了个笑话。

哈利上到三楼楼梯时,似乎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四周一片寂静。他刚才听见的如果不是自己脚步声的回音,就是对方也停下了脚步。

哈利缓缓爬上楼梯,一进入走廊就加快步伐,将钥匙插进门锁,把门打开,扫视漆黑的房间,望向院子另一边那个女人亮着灯的房间。房里没人,到处都没人。

他把灯打开。

灯一亮,他就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映影,还有一个人站在他背后。他立刻感到一只厚重手掌捏住他的肩膀。

哈利心想,唯有幽灵才能移动得那么迅捷、无声无息。他立刻转身,但知道已然太迟。

27

“我见过他们一次,感觉很吓人。”

卡托那只肮脏的大手依然搭在哈利的肩膀上。

哈利听见自己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肺脏抵住肋骨内侧。

“见过谁?”

“当时我正在跟一个卖药的家伙说话,他的名字叫毕斯肯,脖子上戴着狗项圈。他来找我是因为他很害怕。他因为持有海洛因而被警察拉去问话,他把迪拜住的地方告诉了贝雷哥,贝雷哥说只要他愿意出庭做证,就一定会给他提供保护和豁免。我站在那里的时候,他们开一辆黑色的车过来,穿黑西装,戴黑手套。他很老,脸很宽,看起来像白人原住民。”

“你在说谁?”

“我看见他了,可是……他仿佛不在场,像个幽灵。毕斯肯一看见他就动也不敢动,被带走时没试着逃跑,也没挣扎。他们离开以后,我觉得像做了一场梦。”

“你先前怎么不跟我说这件事。”

“因为我是懦夫。你有烟吗?”

哈利给了他一包烟,卡托瘫坐在椅子上。

“你在追捕的是鬼魂,我可不想被卷进去。”

“可是呢?”

卡托耸了耸肩,伸出手。哈利把打火机递给他。

“我老了,快死了,没什么可以失去了。”

“你快死了?”

卡托点燃香烟:“我们都在迈向死亡,哈利,就算速度不是很快。我只是想帮你而已。”

“怎么帮我?”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信任你吗?”

“天哪,不行,你不能信任我。但我是萨满巫师,我可以把自己变成隐形人,我可以来去自如,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哈利揉揉下巴:“为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为什么了啊。”

“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

卡托看着哈利,先是用责难的眼神狠狠盯着,当这招没用,又恼怒地深深叹了口气:“也许是我以前曾有个儿子,可是我对他不是很好;也许这是个全新的机会。难道你不相信新的机会吗,哈利?”

哈利看着老人。卡托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比黑暗还要深沉,宛如深谷,有如刀痕。哈利伸出手掌,卡托不情愿地从口袋拿出那包烟,放在哈利手上。

“谢谢你,卡托。需要帮忙的话我会告诉你。现在我要做的是找出证据,把迪拜和古斯托的死联结起来,只要办到这一点,线索就会直接带我找出躲藏在警界里的烧毁者,也会带我查出那个卧底警察淹死在迪拜家的真相。”

卡托缓缓摇头:“你有一颗正直勇敢的心,哈利,搞不好你会上天堂。”

哈利夹了根烟在双唇之间:“这么说来,最后还是会有美好结局啰。”

“值得庆祝对吧,那我可以请你喝杯酒吗,哈利?霍勒?”

“谁买单?”

“当然是我。但如果你要买单,你就可以跟你的金宾说哈啰,我也可以跟我的约翰说哈啰。”

“你走吧。”

“别这样嘛,金宾的内心可是很善良的。”

“晚安,祝你一夜好眠。”

“晚安,别睡太香啊,以免……”

“晚安。”

酒瘾一直都存在,但哈利成功地将它压抑下来,直到现在,直到卡托提出邀约。如今他无法忽视这噬骨的渴望。它是被那管小提琴勾起来的,小提琴启动了它,再度释放出这群恶犬。现在它们高声吠叫、张牙舞爪、嘶吼咆哮,啃咬他的肠子。哈利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聆听雨声,希望睡魔能把他掳走。

但睡魔一直没有降临。他的手机里有一组名称是两个字母的电话号码。AA。代表的是匿名戒酒会会员暨辅导员特吕格弗。过去在紧要关头时,哈利曾多次寻求特吕格弗的协助。三年了,为什么酒瘾偏偏选在这个时刻发作,现在他有那么多事要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保持清醒。这简直令人抓狂。他听见外头传来尖叫声,接着又听见笑声。

晚上十一点十分,他翻身下床,离开旅馆。他穿越马路走向那扇敞开的大门时,几乎没感觉到雨点正噼里啪啦地打在他头上。这次他没听见背后响起的脚步声,因为他的耳道充满了科特?柯本的歌声,像是为他献上拥抱。他走入门内,在吧台前的高凳上坐下,呼叫酒保。

“威士……忌。金……宾。”

酒保正在擦拭吧台的手停了下来,把抹布放在开瓶器旁,从镜面酒架上拿下酒瓶,斟了杯酒,把杯子放在吧台上。哈利的两只前臂搁在酒杯两侧,眼睛盯着金褐色酒液。这一刻,世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涅槃乐队、欧雷克、萝凯、古斯托、迪拜都不复存在。托德?舒茨的面孔不存在。走进酒吧后让街道噪声消失的人影不存在。背后的动静不存在。弹簧推出刀身所发出的清脆声响不存在。谢尔盖?伊万诺夫双脚并拢、双手低握,站在后方仅仅一米之处所发出的浓重呼吸声不存在。

谢尔盖看着男子的背影,他的双臂都放在吧台上。眼前状况再完美不过,下手的时机来临了。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疯狂地送出新鲜血液,就像他第一次在机舱里拿到海洛因包裹时一样。恐惧全都消失无踪,因为这时他知道自己浑身是劲,充满生命力,准备夺走眼前男子的性命。夺走对方的性命,让它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这个想法令他壮大,仿佛他已吞下敌人的心脏。就是现在。使出熟练的动作。谢尔盖深吸一口气,踏上一步,左手放在哈利头上,仿佛赐福给对方,仿佛就要为对方施洗。

28

谢尔盖抓不住,他就是抓不住。该死的雨水淋湿了男子的头颅和头发,短而平的头发在他手指底下滑动,令他无法把男子的头往后扳。他的左手再往前抓,勾住男子的额头猛往后拉,同时拿刀朝男子喉咙上划去。男子身体一震。谢尔盖划下一刀,感觉刀锋接触皮肤,刀子切穿肌肤。有了!温热的鲜血喷上他的拇指。刀子切得不如他预期的那么深,但只要男子的心脏再跳个三下,生命就会终结。他抬头朝镜子望去,想看鲜血泉涌而出。他看见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下方是一道裂口,鲜血从裂口中涌出,往下流到胸前的衬衫上。接着他看见男子的双眼,眼神冷酷而愤怒,犹如掠食动物的凶恶目光。于是他明白,任务尚未达成。

哈利感觉到一只手罩上头顶时,立刻凭直觉知道,这只手的主人不是喝醉的酒客,也不是他的老朋友,而是属于“他们”。那只手滑了开来,这让他有十分之一秒的时间望向镜子,看见闪闪发亮的钢刀。他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把刀的目标何在。接着那只手勾住他的额头,把他的头往后扳。要把手放在喉咙与刀锋之间已然太迟,因此他双脚在搁脚横木上用力一蹬,把身体往上顶,同时下巴尽量朝胸部下压。刀子划入肌肤时,他并未感到疼痛,直到刀子切过下巴,穿透骨头外围的敏感骨膜时,痛感才传来。

他在镜中和背后那名男子目光相触。男子把哈利的头往后扳,让两人看起来像是在摆姿势拍照的好友。哈利感觉刀子抵住他的下巴和胸口,正在寻找两条颈动脉中的一条。他知道再过几秒对方就会成功。

谢尔盖用整只手臂勾住男子的额头,用尽力气往后扳。男子的头被扳得往后仰。谢尔盖在镜中看见刀子终于找到下巴和胸口之间的空隙,乘虚而入。钢铁刀锋切入喉咙,往右朝颈动脉移动。乒!男子举起右手,一根手指挡在刀子和动脉之间。但谢尔盖知道锋利的刀锋绝对有办法切断手指,问题只在于压力是否足够。他用力,再用力。

哈利感觉到刀子上所施加的压力,但也知道刀子无法再继续前进。即使是强度最高的金属,也无法切穿钛合金,无论这钛合金是不是香港制造的。但这家伙身强体壮,很快就会发现刀子切不过去。

哈利伸出另一只手往前摸索,打翻酒杯,摸到一样东西。

那是个T字形的基本款开瓶器,上面有一根短螺旋钻。他把开瓶器的把手握在食指和中指间。耳中听见刀子滑过义肢的声音,他心头一惊,赶紧强迫自己垂眼望向镜子,看清楚要瞄准的位置。他朝旁边扬起手,往头部后方刺了下去。

钻子的尖端刺进男子颈部侧边的肌肤,哈利感觉到对方身子一僵,但钻子只造成皮肉伤,未能达到阻止的效果。那人开始把刀改往左划。哈利集中精神。操作这支开瓶器需要一只稳定而熟练的手,然而要穿透软木塞,只需要转几下就行了。哈利转了两下,感觉钻子穿透肌肉,往下穿入。他感觉到柔韧的阻力。那是食道。他用力一拔。

这感觉就像是从装满葡萄酒的桶子侧面拔开塞子。

谢尔盖?伊万诺夫在镜子里看着整个过程,活生生感觉到他的第一下心跳所产生的压力让一道鲜血朝右方喷出。他的脑子接收到这个景象,加以分析,并得出结论:他想划开喉咙的那个男人用开瓶器找到了他的颈动脉,扯破血管,使得生命之血汩汩流出。他在心脏跳动第二下、失去意识之前,脑子里转了三个念头。

他让伯父失望了。

他再也看不见心爱的西伯利亚了。

他会带着名不符实的刺青下葬。

心脏跳动第三下,他的身体往下倒。歌曲播完,谢尔盖也已气绝身亡。

哈利从高脚凳上起身,在镜中看见一道割痕划过下巴,但这并不是最糟的。有几道很深的割痕划过他的喉咙部位,鲜血直流,染红了衣领。

酒吧里其他三名酒客早已不见踪影。哈利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男子,那人颈部的伤口仍有鲜血流出,但已不是在喷了,这表示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了,急救已没有意义。哈利知道即使男子还活着,也绝对不可能透露主使者是谁,因为他看见男子身上露出衬衫外的刺青。他虽不知道图案的含义,但知道是俄罗斯刺青,说不定是黑种子帮的。这种刺青跟酒保身上的典型西方刺青不同。只见酒保背抵镜面酒架,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瞳孔变得好黑,仿佛连眼白也被覆盖。涅槃乐队的音乐声逐渐减小,酒吧里一片寂静。哈利看着横躺在桌上的威士忌杯。

“抱歉,弄得一团糟。”他说。

他拿起吧台上的抹布,擦了擦双手,又擦了擦酒杯跟开瓶器的把手,再把开瓶器放回原位。他查看自己的血是否沾到吧台或地面上,然后俯身在男子的尸体旁,擦拭男子鲜血淋漓的手以及长长的象牙色刀柄和薄薄的刀身。这武器比他拿过的任何刀子都要沉重。之所以称之为武器是因为这把刀除此之外难做他用。它的刀锋锋利得有如日本寿司刀。哈利迟疑片刻,便将刀身折入刀柄,听见卡榫卡上时发出轻柔的咔嗒声,再扣上保险栓,放进口袋。

“可以用美元付账吗?”哈利问道,捏着抹布从皮夹里拿出一张二十元美钞,“上面写着这是美国的法定货币。”

酒保口中发出细弱的哀鸣声,仿佛想说话,却暂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哈利正要离去,又停下脚步,转身朝镜面酒架上的酒瓶望去,再度舔了舔嘴唇。他静静站立了一秒钟,身体似乎抽动了一下,才转身离去。

哈利在滂沱大雨中穿越马路。他们知道他住在哪里。当然啦,他们可以跟踪他,但也可能是年轻的接待员通风报信,或者那个烧毁者在旅馆住房记录里查到了他的名字。他可以从旅馆后院进去,如此就能悄悄回到房间。

旅馆后方通往街道的栅门上了锁。哈利咒骂一声。

他走进旅馆大门时,接待柜台里空无一人。

他爬上楼梯,踏进走廊,在浅蓝色油地毯上留下一排宛如摩斯密码般的红点。

走进房间后,他从床边桌里拿出缝纫包,进入浴室,脱下衣服,倚在水槽边。水槽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他沾湿一条擦手巾,擦拭下巴和脖子,但脖子上的伤口很快就被鲜血填满。他在冰冷的白光中将棉线穿过针眼,再用缝衣针缝合颈部肌肤。针先从伤口下方穿入,再从上方穿出。他缝到一半停下,擦去鲜血再继续。就在快缝完之际,线竟然断了。他咒骂一声,把线拔出来,重新再缝一次,这次用了两股线。完成之后再缝下巴的伤口,这次就简单多了。他洗去上半身的血迹,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条干净衬衫,在床沿坐下。他觉得头晕,但动作得加快,因为他猜测他们应该就在不远处。他必须立刻行动,抢在他们发现他还活着之前。他打电话给汉斯,铃声响了四声后,他听见一个充满睡意的声音:“我是汉斯。”

“我是哈利。古斯托埋在哪里?”

“维斯特墓园。”

“你准备好工具了吗?”

“准备好了。”

“我们今晚就行动,一小时后在墓园东侧的小路碰面。”

“现在?”

“对,还有带一些绷带来。”

“绷带?”

“只是理发师手艺不佳而已。六十分钟后碰面可以吗?”

汉斯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说:“好。”

哈利正要挂上电话,似乎听见一个睡意浓重的声音,另一个人的声音。哈利穿上衣服,说服自己是他听错了。

29

哈利站在孤单的街灯下等了二十分钟,才看见身穿黑色运动服的汉斯沿着小路快步走来。

“我把车停在摩诺里特路上,”他气喘吁吁地说,“亚麻西装适合穿来挖坟墓吗?”

哈利抬起头来。汉斯瞪大双眼说:“我的老天爷,你那个理发师……”

“不适合推荐给别人,”哈利接口说,“我们走吧,离开灯光底下。”

他们走进黑暗,哈利停下脚步:“绷带呢?”

“这里。”

哈利仔细地把绷带包扎在脖子和下巴的缝合伤口上,汉斯趁这段时间仔细查看后方山坡上没亮灯的房子。

“放轻松,没人看得见我们。”哈利说着,拿起一把铲子,迈步向前。汉斯匆匆跟上,拿出一个手电筒按亮。

“现在有人看得见我们了。”

汉斯关上手电筒。

他们大步穿过战争纪念园,经过英军水手的坟墓,在碎石径上继续往前走。哈利发现,人就算死了也无法得到平等,这座奥斯陆西区墓园的墓碑比东区的更大更有光泽。碎石径一踩下去就嘎吱作响,他们越走越快,使得这些声音连成一气。

他们在流浪汉坟墓区停下脚步。

“左边数第二个。”汉斯低声说,朝向微弱的月光调整他打印出来的地图。

哈利往他们背后的黑暗望去。

“怎么了?”汉斯低声问道。

“我只是以为听见了脚步声,我们一停,他们也停了下来。”

哈利抬起下巴,仿佛在嗅闻空气中的气味。

“回音罢了,”他说,“走吧。”

两分钟后,他们站在一个朴素的黑色墓碑前。哈利把手电筒靠在墓碑前方按亮。墓碑上的刻字上了金漆。

古斯托?韩森在此安息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四日——二〇一一年七月十二日

“找到了。”哈利毫无顾忌地低声说。

“我们要怎么……”汉斯才开口,就被哈利的铲子铲进软土的声音打断,于是他拿起铲子开始帮忙挖土。

深夜三点半,月亮躲到了云层背后,这时哈利的铲子撞到坚硬之物。

十五分钟后,白色棺木露了出来。

他们各拿一把螺丝刀,蹲在棺材上,旋下盖子上的六个螺丝。

“我们两个人都在上面,盖子没办法打开,”哈利说,“一定要有一个人上去,另一个人才能打开棺材,有自愿者吗?”

汉斯的上半身已探到地面。

哈利一脚抵在棺材侧边,另一脚踩在土墙上,手指塞到棺材盖底下,使劲往上抬。他出于习惯使用嘴巴呼吸,还没往下看,就感觉棺材里冒出一股热气。他知道尸体腐烂会产生热量,但令他颈背寒毛直竖的是那种声音。

那是蛆虫活动的窸窣声。他用膝盖把棺材盖推到一旁。

“手电筒往这边照。”他说。

闪亮的白色蛆虫在尸体的嘴巴鼻子内和周围蠕动。尸体眼皮凹陷。眼球是首先会被吃掉的部位。

哈利不去理会汉斯作呕的声音,启动头脑的分析功能:尸体脸部变色,色泽暗沉,无法辨认是不是古斯托,但发色和脸形显示这就是他。

另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哈利的目光,令他不由自主屏住气息。

古斯托正在流血。

白色寿衣上开出红色的血玫瑰,越开越大。

两秒之后,哈利恍然大悟,原来那是他自己的血。他摸了摸脖子,手指摸到浓稠的血液。伤口没缝合好。

“你的T恤给我。”哈利说。

“什么?”

“我需要包扎一下。”

哈利听见拉链声,片刻之后,一件T恤飘到光线中。他抓住T恤,看见上头印着“免费法律咨询”的标志。老天,原来汉斯是理想主义者。哈利把T恤缠在脖子上,不知道这样是否会有帮助,但现下也别无他法。他俯身在尸首上方,双手抓住寿衣一把扯开。尸体颜色很深,稍微肿胀,蛆虫从胸口的弹孔里爬出来。

哈利看见弹孔符合验尸报告的内容。

“剪刀给我。”

“剪刀?”

“指甲剪。”

“该死,”汉斯咳了一声,“我忘了带。我车上可能有其他工具,要不要我……”

“不用。”哈利说着,从外套口袋拿出那把长弹簧刀,打开保险栓,按下弹出按钮。刀身以猛烈力道弹出,连刀柄也为之震动。他体验到这武器所具备的完美平衡。

“我听见声音。”汉斯说。

“那是活结乐队的曲子,”哈利说,“《蛆的脉动》(Pulse of the Maggots)。”说着轻轻哼起旋律。

“不是啦,有人来了,该死!”

“你把手电筒放下,调到光线可以让我看清楚的角度,然后逃跑。”哈利说,抬起古斯托的双手,仔细观察右手指甲。

“可是你……”

“快跑啊。”哈利说。

他听见汉斯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古斯托的中指指甲被人剪短。他查看食指和无名指,冷静地说:“是殡仪馆派我来的,我在加班。”

他抬头朝身穿制服的警卫看去,警卫十分年轻,站在坟墓边低头看着他。

“家属觉得死者的指甲修剪得不是很好。”

“快出来!”警卫命令道,声音微微颤抖。

“为什么?”哈利说,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塑料密封袋,放在无名指下方,同时切下指甲。刀锋轻易地切穿了指甲,仿佛那只是块牛油。这工具确实了不起。“很遗憾,你收到的命令是不得直接攻击侵入者。”

哈利用刀尖在剪短的指甲底下刮下干涸的残余血迹。

“你如果攻击侵入者,就会被开除,警察学院会拒绝你入学,以后你就没办法佩戴大枪,在自我防卫时还击。”

哈利把注意力放到食指上。

“奉劝你依照命令行动,打电话给警局里的大人,幸运的话他们会在半小时以后抵达。不过如果实际一点的话,可能要等到明天上班时间他们才会来。好了!”

哈利封起密封袋,放进外套口袋,盖上棺材盖,爬出坟墓,拂去西装沾上的泥土,弯腰捡起铲子和手电筒。

他看见汽车头灯转进了教堂区。

“其实他们说会马上过来,”年轻警卫说,退到安全距离外,“因为我告诉他们说有人来挖那个最近被射杀的家伙的坟墓。你到底是什么人?”

哈利关上手电筒,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我是你应该声援的人。”

说完哈利发足急奔,朝东远离教堂,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奔跑。

他利用前方的亮光辨别方向,分析那应该是维格兰雕塑公园的街灯。他知道如果能跑到公园,以他目前的体能应该跑得过大多数警察。他只希望他们没带狗来,他讨厌狗。他认为自己最好沿着碎石径跑,以免撞上墓碑或花草,但碎石的嘎吱声响个不停,让他难以分辨是否后有追兵。跑到战争纪念园时,他移动到草地上,没法听见后头是否有动静。就在这时,他看见一道颤动的光束射向树梢上方,果然有人拿着手电筒追了上来。

哈利跑到碎石径上,朝维格兰雕塑公园奔去,努力不去理会脖子周围的疼痛,用放松而又有效率的方式跑步,把注意力放在技巧和呼吸上,在心中告诉自己,他已拉开了和追捕者之间的距离。他朝大石柱的方向奔去,知道警察看见他跑在碎石径的路灯下,而碎石径一直向前延伸,翻过山坡,他们一定以为他要奔向公园的东侧大门。

他翻过山坡,一等身影在他们视线之外立刻转往西南方,朝马瑟卢大道的方向奔去。一路上肾上腺素支持着他往前跑,但这时他感觉肌肉开始僵硬。有一瞬间他眼前突然一黑,以为自己就要失去意识,但接着又恢复清醒,只觉得一阵作呕感上涌,而后晕眩袭来。他低头一看,发现鲜血从外套袖子渗了出来,再从手指滴落,宛如在爷爷家吃夹心面包时,草莓果酱滴落的模样。看样子他无法跑完这段路程了。

他抻长脖子,看见一个人影穿过山坡顶的路灯跑下来。那是个魁梧男子,奔跑的体态十分轻盈,身穿紧身黑衣,而非警察制服。会不会是戴尔塔特种部队队员?大半夜的,这么快就能赶来,只因为有人挖坟?

哈利身形晃动,但立刻设法稳住。他绝对跑不过体能如此优秀的人,得找地方躲藏才行。

哈利看准马瑟卢大道的一栋房子,离开小径,冲下青草坡,张开双臂避免跌倒,然后穿越马路,跃过低矮的尖桩栅栏,继续奔过几棵苹果树,绕到屋后。他倒在湿润的草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气,感觉胃部收缩想吐。他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侧耳倾听。

什么都没听见。

但他们找到这里只是迟早的事,此外他的脖子也需要好好包扎一下。他站起身来,走到屋子的露台上,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内看去,只看见黑漆漆的客厅。

他踹碎玻璃,把手伸进去。这家人有着挪威人天真的传统,钥匙就插在门把上。他悄悄走进幽黑的屋内。

他屏住呼吸。卧室可能在二楼。

他打开桌灯。

绒布椅。电视柜。百科全书。桌上摆满家族照片。编织品。看来这屋子住的是老人。老人家都睡得很沉,还是很浅?

哈利找到厨房,打开电灯,拉开抽屉。餐具、餐巾。回想一下,小时候大人都把那些东西放在哪里。他打开倒数第二个抽屉。找到了。标准胶带、纸胶带、封箱胶带。他拿起封箱胶带,又打开两扇门才找到浴室。他脱下外套和衬衫,把头伸到浴缸上方,脖子对着莲蓬头,看着白色浴缸刹那间就被染红;接着用T恤擦干身体,用手指把伤口边缘用力合拢,同时用银色胶带在脖子上缠了几圈,再试试看是否太紧,毕竟他还需要血液流到脑部。他穿上衬衫。晕眩再度来袭。他在浴缸边坐了下来。

他注意到有动静,抬起了头。

门口站着一名老妇,脸色苍白,双目圆睁,用恐惧的目光看着他。她在睡衣外穿了件发出诡异光泽的红色菱格纹睡袍,身子一动睡袍就发出静电的噼啪声。哈利猜想那件睡袍应该是采用的某种市面上已经看不到的合成材料——原料是石棉之类的,因为致癌所以被禁用。

“我是警察,”哈利说,咳了几声,“以前是警察,现在我碰到了点麻烦。”

老妇一语不发,只是站在原地。

“打破玻璃的钱我会赔你,”哈利从浴室地上捡起外套,拿出皮夹,放了几张钞票在水槽上,“这是港币,它们……没有听起来那么糟。”

他挤出一抹微笑,看见一颗泪珠从老妇爬满皱纹的脸颊上滑落。

“噢,天哪,”哈利说着,惊慌起来,觉得自己像是滑落山坡,失去控制,“别害怕,我真的不会对你怎样,我现在就走好不好?”

哈利奋力把手臂穿进外套袖子,朝老妇走去。她后退几步,脚步细碎而笨拙,目光紧盯哈利。哈利扬起双掌,快速走向露台门。

“谢谢你,”他说,“还有,抱歉。”

他推开门,走上露台。

这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从爆炸威力来分析,是大口径枪支发出的声音。接着就是子弹的破空声,也就是子弹底火的爆发声响,这确认了他的分析正确无误。他赶紧伏下。第二发子弹击碎他旁边那张庭院椅的椅背。

这是一把口径非常大的重型枪支。

哈利爬回客厅。

“压低身体!”他高声吼道。这时客厅窗户碎裂,碎玻璃洒落在拼花地板、电视和摆满家族照片的桌子上,叮叮作响。

哈利弯着腰奔过客厅和门厅,来到前门。他一打开门,就看见街灯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门开着,里头伸出的枪管爆出火花。他感觉脸颊一阵刺痛,同时听见金属被高速穿透发出的破裂声。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看见墙上门铃被打得粉碎,大块的白色碎木片往外突出。

哈利退回门内,趴在地上。

这把枪的口径比警用枪支还大。哈利回想刚才奔越山坡顶的那个高大身影,那人不是警察。

“你脸颊上有东西……”

这句话是老妇说的,她得提高嗓门,声音才能盖过尖锐而持续的门铃声,因为门铃卡在墙里,响个不停。她站在哈利后方,就在门厅尽头。哈利用手指摸了摸脸颊,原来有根木片插在脸上。他拔出木片,竟还有时间去想幸亏木片是插在已有伤疤的那侧脸颊,应该不至于大幅减损他在单身市场上的价值。又是一声巨响,这次是厨房窗户爆破。这下可好,他的港币已经用完了。

远处传来的警笛声盖过门铃声。他抬起头来,透过门厅和客厅,看见四周房屋陆续亮起灯光,整条街如同圣诞树般亮了起来。如此一来,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跑,都会暴露在光线中,成为活生生的移动标靶。看来他仅有的选择不是中枪,就是束手就擒。不对,他根本别无选择。对方应该也听见了警笛声,知道时间无多,而且他到现在都没有开枪回击,对方一定会推测到他身上没带枪,所以一定会追上来。他必须逃走才行。他拿出手机。可恶,他为什么没有不厌其烦地把那人的号码输入手机,命名为T?他的手机联系人又不是已经满了。

“查号台的电话是多少?”

“查号台……的……电话?”

“对。”

“呃……”老妇咬着手指陷入沉思,在木椅上坐了下来,红色睡袍塞在大腿下,“有个号码是一八八〇,可是我觉得一八八一的服务态度比较好,他们不会催你快一点,一直给你压力,他们会让你慢慢来……”

“一八八〇查号台。”手机里传来一个充满鼻音的声音。

“我要查阿斯比?崔斯卓的电话,”哈利说,“拼音里有c和h。”

“奥普索乡有个阿斯比?贝德霍?崔斯卓,另外……”

“就是他!可以给我他的手机号码吗?”

经过宛如永恒的三秒之后,一个熟悉的暴躁声音传了过来。

“我什么都不需要。”

“崔斯可[14]?”

对方陷入沉默,哈利想象他这位胖老友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

“哈利?好久不……”

“你在上班吗?”

“对……对啊。”他说的“对”这个字带着犹疑。没有人会没事打电话给崔斯可。

“我需要你帮个小忙。”

“我想也是。哦,对了,上次你跟我借的一百克朗呢?你说……”

“我需要你关掉维格兰雕塑公园和马瑟卢大道附近地区的电力。”

“什么?”

“警方在这里遭遇紧急状况,有个家伙在这里乱开枪,我们需要黑暗掩护,你还在蒙特贝洛那边的变电所上班吗?”

对方再度陷入沉默。

“目前还是,可是你还是警察吗?”

“当然是。崔斯可,事态非常紧急。”

“关我屁事啊,我又没有权力做这种事,你应该去找恩莫,他……”

“他在睡觉,我们没时间了!”哈利吼道。这时又一发子弹射来,击中厨房橱柜,一摞盘子滑落地上,当啷当啷砸个粉碎。

“靠,那是什么?”崔斯可问道。

“你说呢?你自己选吧,你要为四十秒断电负责,还是要为一票人命负责?”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崔斯可缓缓说道:“事态紧急吗,哈利?现在坐在这里的人可是我,我说了算,你应该难以置信吧?”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看见露台掠过一个黑影:“对,崔斯可,我难以置信。你可不可以……”

“你跟爱斯坦从没想过我会有什么成就吧?”

“对,我们大错特错。”

“那你要不要说个‘请’字……”

“操你妈的快把电切断!”哈利吼道,随即便听见“嘟——”的声音。他站了起来,抓着老妇的手臂,半拖半拉地把她扶进浴室。“待在这里不要出去。”他低声说,走出浴室关上门,朝打开的前门奔去,冲进灯光中,做好准备迎接排山倒海的子弹。

就在此时,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眼前那么黑,导致他一个踉跄跌在石板路上,往前滚去,心想自己是不是死了,随即明白是阿斯比?“崔斯可”?崔斯卓在变电所扳动了开关或按下了按键,给了他四十秒的时间。

哈利在漆黑中盲目地往前跑,绊到尖桩栅栏,感觉脚下踩到了人行道,再继续跑。他听见喊叫声和警笛声越来越近,但也听见汽车引擎启动时发出的咆哮声。他靠右侧跑,视线还算清楚,勉强能跑在道路上。看来他在维格兰雕塑公园南侧比较有机会逃脱。他奔过黑魆魆的独栋住宅、树木、森林。这一区依然处于断电状态。汽车引擎声越来越近。他摇摇晃晃地转了个弯,跑进网球场旁的停车场。碎石路上的一摊水差点让他摔倒,虽然脚步踉跄,他还是跑了过去。眼前唯一能反射足够的光线,并能被看见的东西是铁丝围栏后方的网球场的白色标线。他看见奥斯陆网球俱乐部的建筑轮廓,冲到更衣室的外墙边,压低身子,让汽车的两道头灯光线扫过。他在水泥地上侧躺下来,虽然动作缓慢,但还是觉得头晕。

他像老鼠一样躺着,动也不动,静静等待。

什么也没听见。

他望入黑夜。

毫无预警之下,灯光骤然亮起,令他眼花。

亮起的是屋檐下的灯,电力恢复了。

哈利躺了两分钟,聆听警笛声。俱乐部旁的马路上,车子来来去去。是搜查队。这地区可能已经被包围了,不久警犬队就会出动。

他无法再继续移动,只能闯进屋内。

他站了起来,探头朝墙角另一侧望去。

他看见红灯旁有个箱子,门边有个键盘。

国王出生的那一年。天知道是哪一年。

他回想八卦杂志上的照片,试着键入一九四一。哔一声传来。他抓住门把推了推。还是锁着。等一等,皇室家族在一九四〇或一九三九年前往伦敦,那时国王是不是已经出生了?他的年纪可能还要再大一点。哈利担心密码只能输入三次,如此就会被三振出局。说不定是一九三八。他推了推门把。可恶。还是一九三七?绿灯亮起,门开了。

哈利悄悄进门,听见门在身后锁上。

一片寂静。安全了。

他打开电灯。

是间更衣室,里头有木长椅和铁置物箱。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筋疲力尽。他可以在这里待到黎明,直到搜索行动取消。他查看室内,里头有水槽、镜子、厕所、开了四朵花的盆栽。他打开更衣室内侧的厚重木门。

里头是桑拿房。

他走进桑拿房,门在身后关上。里面弥漫着木头香味。他在冷的电热炉旁一张宽大的木长椅上躺下,闭上眼睛。

30

他们一共三人,手牵着手,正在走廊上奔跑。哈利高声说他们得把手拉紧才行,这样雪崩来袭时大家才不会被冲散。他听见雪崩从后方逼近,先听见隐约的隆隆声,接着是轰然巨响。雪崩怒吼而至,那是白森森的黑暗、黑茫茫的混乱。他奋力把手握紧,但还是感觉他们的手从他手中溜走。

哈利心头一惊,醒过来,看了看表,发现自己睡了三个小时。他深深呼了口气,仿佛这口气憋了很久,只觉得浑身是伤,脖子疼痛,头痛欲裂,而且满身大汗,连西装都湿了,出现一块块的深色水渍。他不用转头也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电热炉:有人把烤箱的开关打开了。

他站起身来,蹒跚地走进更衣室。长椅上放着几件衣服,门外传来球拍的击球声。原来这些球友打算在打完球之后使用桑拿房。

哈利走到水槽前,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满眼血丝,脸皮发红浮肿,脖子上缠着荒谬可笑的银色封箱胶带,胶带边缘嵌入柔软的肌肤。他洗了把脸,走进晨光之中。

球场上有三个人,一看就知道是退休人士,肌肤晒成古铜色,具有退休人士特有的细长双腿。他们停下来,看着哈利,其中一人调整眼镜。

“我们打双打还差一个人,年轻人,你想不想……”

哈利直视前方,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话。

“抱歉,我有网球肘。”

他朝斯科延区走去时背后依然能感觉到那三人的视线。这附近应该有公交车经过才对。

楚斯敲了敲欧克林处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

米凯站着,手拿话筒放在耳边,看起来很冷静,但楚斯太了解他了,只见他的手不断拨弄着精心梳理的头发,加上稍微急促的说话方式和蹙起的眉头。

米凯挂上电话。

“今天早上压力很大?”楚斯问道,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给米凯。

欧克林处长用惊讶的神情看着咖啡杯,接了过来。

“是署长打来的,”米凯说,朝电话点了点头,“记者都在追问他马瑟卢大道发生的事,那位老太太的家被轰得七零八落,他要我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回答?”

“接警中心接到维斯特墓园警卫的通知,说有人挖掘古斯托?韩森的坟墓,立刻派警车前往。同人抵达时,嫌犯已经逃走,就在这时马瑟卢大道发生枪击事件,有人持枪射击某个闯入民宅的家伙。老太太饱受惊吓,只说闯入者是个很有礼貌的年轻人,身高两米,脸上有条疤。”

“你认为这起枪击案跟掘墓有关系?”

米凯点了点头:“她家客厅地上的许多泥土确实来自墓园。所以署长想知道这件事是不是跟毒品有关,是不是又发生帮派冲突,情况是不是在我掌控之中,等等。”米凯走到窗前,用食指抚摸着窄鼻梁。

“这就是你找我来的原因?”楚斯问道,谨慎地喝了口咖啡。

“不是,”米凯说,背对楚斯,“我只是在想,我们接到匿名线报说那天晚上整个灰狼帮都会出现在麦当劳那次,你是不是没参加逮捕行动?”

“对,”楚斯说,咳了一声,“那晚我生病,没办法去。”

“你最近也是生同样的病吗?”米凯说,并未转身。

“啊?”

“有些同人抵达摩托车俱乐部时非常诧异,因为门没上锁,他们在想图图怎么可能会跑出去,因为奥丁说那天晚上他让图图负责看守。没有人知道我们会突袭吧,是不是?”

“据我所知是没有,”楚斯说,“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米凯继续看着窗外,摇晃脚跟,双手叉腰,身体前后摆动。

楚斯擦了擦上唇,希望汗水不那么明显:“还有什么事吗?”

米凯的身体持续前后摆动,像个身材过于矮小的男孩想看清楚另一头的东西。

“没事了,楚斯。还有,谢谢……你的咖啡。”

楚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走到窗前,看见了刚才米凯肯定也看见的东西。树上钉着一张红色海报。

中午十二点,施罗德酒馆外一如往常有许多贪杯的酒客正在等莉塔开店。

“哎哟……”她一看见哈利就说。

“放轻松,我不是来喝啤酒的,只是来吃早餐,”哈利说,“还有要请你帮个忙。”

“我是说你的脖子,”莉塔说,替哈利把门拉开,“已经发青了,还有那是什么?”

“封箱胶带。”哈利说。

莉塔点了点头,转身去帮客人点餐。施罗德酒馆的政策是不管客人的闲事。

哈利在转角窗边那张餐桌前坐下,打电话给贝雅特。

电话转入语音信箱,哈利等待哔声响起。

“我是哈利,昨天晚上我碰到一个老太太,可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认为我暂时不方便出现在警局或相关场所。我会在施罗德酒馆留下两个血样袋,请你亲自来找莉塔拿。另外还想请你帮个忙,贝尔曼会派一个小组去收集布林登区那附近的房屋地址,我想请你在这份地址清单送到欧克林之前取得一份复印件,而且尽可能谨慎一点。”

哈利结束通话,接着打给萝凯。电话又被转到语音信箱。

“嗨,我是哈利,我需要几件干净的合身衣服,以……以前我在你家留了一些。我要搬去广场饭店,换个好一点的地方。你回家以后如果可以请出租车送几件衣服过来,那就……”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想找些可以逗她笑的话来说,比如“帅呆了”或“超棒哦”或“棒极了”之类的,但最后只是说了句传统的“太好了”。

莉塔端上咖啡和炒蛋,哈利又打电话给汉斯,她用责备的目光看了哈利一眼。施罗德酒馆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禁止玩电脑、棋盘游戏和手机,这里是喝酒(最好是喝啤酒)、进食、聊天或闭上嘴巴的地方,再不然也可以看报纸,看书已处于灰色地带。

哈利做个手势,表示电话很快就会打完,莉塔仁慈地点了点头。

汉斯听起来松了口气,同时也吓坏了:“哈利吗?我的老天,你没事吧?”

“以程度一到十来看……”

“是……?”

“你听说马瑟卢大道发生枪击事件了吗?”

“天哪!那是你吗?”

“你有枪吗,汉斯?”

哈利似乎听见他吞了口口水。

“我需要枪吗,哈利?”

“你不需要,我需要。”

“哈利……”

“只是用来防身而已,以防万一。”

汉斯沉默片刻:“我爸留了一把老猎枪给我,是用来猎麋鹿的。”

“听起来不错。你可以把它包起来,在四十五分钟内送到施罗德酒馆吗?”

“我尽量。你在干吗?”

“我……”哈利说,看见莉塔警告的眼神从柜台射来,“我正要吃早餐。”

楚斯朝旧城区教堂走去,他发现他平常通过的那扇栅门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副驾驶座车门打开,一名男子下车,他身穿黑色西装,身高远超过一米八,下巴强而有力,刘海平直,某种不好定义的亚洲轮廓总让楚斯联想到萨米人、芬兰人和俄罗斯人。男子身上那套西装显然是定做的,但肩膀仍嫌太窄。

男子站到一旁,打个手势,要楚斯坐进副驾驶座。

楚斯停下脚步。如果这些家伙是迪拜的手下,那不就等于违反不直接接触的原则?这令楚斯感到意外。

他犹疑不决。

假如他们打算除掉烧毁者,这正是他们会采用的方式。

楚斯看着那名高大男子。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楚斯也分辨不出男子拿出太阳镜戴上是好还是坏。

当然他也可以转身逃跑,可是接下来呢?

“都是为了Q5。”楚斯喃喃自语。

车门立刻关上。车内甚阴暗,可能是因为深色车窗的缘故,冷气异常地强,感觉像是低于零下好几度。驾驶座上坐着一名狼脸男子,同样穿着黑西装,留着平直的刘海。可能是俄罗斯人。

“很高兴你能来。”楚斯背后响起一个声音,他没有转头。这个口音。是他。迪拜。那个不为人知的男人,不为其他人所知的男人。但就算楚斯知道他的名字、认得他的面孔,又有什么好处?再说,做人不要吃里爬外。

“我要你替我们去捉拿一个人。”

“捉拿?”

“把他‘接走’,带来交给我们,接下来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跟你说过我不知道欧雷克?樊科在哪里。”

“我说的不是欧雷克?樊科,而是哈利?霍勒。”

楚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哈利?霍勒?”

“你知道这个人?”

“当然知道,他是犯罪特警队的,这家伙疯疯癫癫,还是个酒鬼,破过几个案子。他在奥斯陆?”

“他住在莱昂旅馆,三〇一号房,今天晚上十二点整你去那里把他接走。”

“我要怎么把他‘接走’?”

“抓住他,打昏他,说你有一艘船要请他去参观,随便你怎么做都行,只要把他带去肯根码头就好了,接下来就交给我们。价码是五万。”

接下来。他是说他要杀了哈利。他是说他要杀人,而且是杀警察。

楚斯想开口说不,但后座传来的声音比他更快。

“欧元。”

楚斯惊讶得连下巴都合不拢了,那句“不”就这么搁浅在他的脑子和声带之间。他只是复述耳中听见但脑子不敢置信的话语:

“五万欧元?”

“怎么样?”

楚斯看了看表。剩下不到十一小时的时间。他咳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他今天午夜的时候会在房间里?”

“因为他知道我们会去找他。”

“什么?你是说他不知道我们会去找他吧?”

后座传来笑声,听起来宛如木船马达声“轧轧”作响。

31

下午四点,哈利站在瑞迪森布鲁广场饭店十九楼客房的莲蓬头下,希望胶带在热水冲洗之下可以维持黏性。热水暂时缓解了疼痛感。他被分到的是一九三七号房。他接过钥匙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正好是国王诞生的年份,这不就是作家阿瑟?凯斯特勒书中提过的“共时性”吗?但哈利可不相信这种说法,他只相信人类的头脑具有寻找模式的能力,而事实上这类模式是不存在的。这就是为什么他是个抱持怀疑态度的警探,只是不断地怀疑和搜查、怀疑和搜查。他看见模式,但怀疑罪行,反之亦然。

哈利听见电话响起,铃声清晰,但低调愉悦,属于高级饭店的声音。他把水关上,走到床边接起电话。

“有位小姐来找您,”接待员说,“她叫萝凯?凡斯柯……抱歉……她说应该是樊科。她带了东西要给您。”

“给她电梯钥匙,请她上来。”哈利说。他看了看挂在衣柜里的那件亚麻西装,看起来活像是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他把门稍微打开,将浴巾围在腰际,在床沿坐下,侧耳聆听。电梯发出“叮”的一声,接着便是她的脚步声。他依然认得出她的脚步声,坚定而短促的碎步,仿佛她总是穿紧身裙。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时她已站在他面前。

“嗨,裸男。”她脸上挂着微笑,把包丢在地上,在他旁边的床沿上坐了下来。“这是什么?”她用手指抚摸胶带。

“只是临时凑合用的绷带,”他说,“你不用亲自跑一趟的。”

“我知道,”她说,“可是我找不到你的衣服,一定是在我们搬去阿姆斯特丹的时候不见了。”

是被丢掉了,哈利心想,很合理。

“后来我把这件事跟汉斯说,他说他衣柜里有一大堆衣服闲置着,虽然跟你的穿衣风格不一样,可是你们的体形差不多。”

她打开包,哈利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她拿出一件鳄鱼衬衫、四条熨过的内裤、一条上头有折痕的阿玛尼牛仔裤、一件V领毛衣、一件添柏岚外套、两件绣有POLO标志的衬衫,甚至还有一双褐色软皮鞋。

她开始把衣服挂进衣柜,他起身接手。她在一旁看着他,面露微笑,把一绺头发顺到耳后。

“就算那套西装烂到不能穿了,你还是不肯买新衣服是不是?”

“这个嘛,”哈利说,挪动衣架,这些陌生的衣服散发着一丝熟悉的气味,“我必须承认我考虑过买件衬衫,也许再买条内裤。”

“你没有干净的内裤了?”

哈利看着她:“请定义干净。”

“哈利!”她拍了他肩膀一下,大笑几声。

他露出微笑。她的手没有离开他的肩膀。

“你好烫哦,”她说,“好像在发烧。你确定你这些所谓的绷带底下没有被细菌感染吗?”

他摇了摇头,但其实他从钝钝的抽痛清楚地知道伤口已经发炎,然而多年的犯罪特警队经验告诉他,警方已盘问过播放涅槃乐队歌曲的那家酒吧的酒保和酒客,得知杀了持刀行凶者的男子离开时下巴和脖子都有很深的割痕,并已通知市区所有的医生,查问了本地所有的急诊室。现在可不是被警方带去审讯的时候。

她抚摸他的肩膀,往上抚摸到脖子,又回到肩膀。他心想她一定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脏怦怦乱跳,而她就像已停产的先锋牌电视机,这牌子的电视机性能优越,光看就知道了,画面上的黑色部分非常黑。

他设法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饭店因为怕房客自杀,窗户无法完全打开。即使是在十九楼这么高的地方,他还是可以听见高峰时段车流的声音、偶尔响起的喇叭声,以及某处也许是其他客房传来的不合时宜、来得太迟的夏日歌声。

“你确定你想要吗?”他说,没用咳嗽来掩饰嘶哑的嗓音。他们站立原地,她的手放在他肩膀上,目光紧盯着他瞧,犹如专注的探戈舞伴。

她点了点头。

如此深广无垠的浓烈墨黑将他吞没。他甚至没注意到她移动脚步去关房门。他听见房门关上,那么轻柔,宛如一个吻。

他们做爱时,他满脑子只有深沉的黑与芳香的气味。黑的是她的发、她的眉、她的双眼。气味是她身上的香水,他不曾问她用哪种香水,但这味道为她独有,在她衣服上,也在她衣柜里。过去他把衣服和她的挂在一起时,就会沾上这种香味。如今这味道也出现在这间客房的衣柜里,只因那个男人的衣服也挂在她的衣柜里。那些衣服是她从家里拿来的,而不是从那个男人家。说不定把衣服给哈利穿根本就不是他的主意,说不定她只是直接从家中衣柜里把衣服拿出来,再带到这里而已。但哈利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知道她只是自己借来的,如此而已。现下他拥有萝凯,拒绝的话他就一无所有。因此他保持缄默。他用一贯的方式跟她做爱,热烈但从容不迫,不让自己被她的贪婪或急躁所影响,只是缓缓地表达热情,使得她一会儿低声咒骂,一会儿又喘息不已。不是因为他认为萝凯喜欢这样,而是因为他想要如此。因为她只是借来的,他能够拥有的只是这几个小时。

她达到高潮时全身紧绷,用矛盾而又委屈的神情看着他。一时之间,他们曾经共度的那些夜晚全都涌上心头,几乎令他落泪。

事后他们同抽一根烟。

“为什么你不跟我说你们在一起?”哈利说,吸了口烟,把烟递给她。

“因为我们没有在一起啊,这只是……一时的,”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已经什么都搞不清楚了。我应该远离每件事、每个人才对。”

“他是个好男人。”

“这就是重点。我需要好男人,但为什么我不想要好男人?我们都知道什么对自己最好,但为什么又总是该死地这么不理性?”

“人类是心灵扭曲又充满瑕疵的物种,”哈利说,“这一点无药可医,只能稍微缓解。”

萝凯依偎在他身旁:“我就是喜欢你这点,你总是有不屈不挠的乐观态度。”

“我认为散播阳光是我的责任,亲爱的。”

“哈利?”

“嗯?”

“我们有办法再像过去一样吗?”

哈利闭上双眼,聆听心跳声,他和她的心跳声。

“过去是回不来了,”他转头面对她,“但如果你心里对未来还有期望……”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这只是枕边细语,不是吗?”

“傻瓜。”她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把烟递给他,起身下床,穿上衣服。

“你知道你可以住我家楼上。”

哈利摇了摇头:“维持现状比较好。”

“别忘了我爱你,”她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永远都不要忘记,你可以答应我吗?”

他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房门再次轻柔地关上。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表。

维持现状比较好。

不然他还能怎样?回到霍尔门科伦区,住到她家,让迪拜一路追踪到那里,最后把萝凯也卷入这场冲突,就跟过去的雪人案一样?如今他已清楚看见,从他一下飞机开始,所有行踪都被他们清楚掌握,他通过药头对迪拜传话的行为根本是多余的。他还没找到他们,他们就会抢先一步找到他,然后他们会找到欧雷克。

因此他唯一能掌握的优势就是他可以选择地点,他可以选择要在哪里让他们动手,而他也选好了。不是在这里,不是在广场饭店,他来这里只是希望能有一点自己的时间,睡上几小时,重新打起精神。他选择的地点是莱昂旅馆。

哈利考虑过联络哈根或米凯,跟他们解释目前的状况,但这样做只会逼得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将他逮捕。即便不联络,警方迟早会把夸拉土恩区那家酒吧的酒保、维斯特墓园的警卫和马瑟卢大道的老妇这三方证人的描述拼凑在一起:一名男子,身高一米九二,身穿亚麻西装,一侧脸颊有道疤,下巴和脖子缠着胶带。再过不久,警方就会对哈利?霍勒发出通缉令,因此情势迫在眉睫了。

他起身下床,呻吟了一声,打开衣柜。

他穿上熨过的内裤和马球衫,看着那件阿玛尼牛仔裤陷入沉思,然后摇了摇头,低低咒骂了一声,又穿上他那套亚麻西装。

接着他从衣帽架上拿下网球袋。汉斯说他只有这个包放得下猎枪。

哈利把网球袋背在肩上走出门。房门在他背后轻柔地关上,宛如轻轻一吻。

32

很难说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主客易位,什么时候小提琴开始掌控我们,而不是我们掌控它。我的一切努力都付诸流水,包括我和易卜生谈的条件,以及摩托帮俱乐部的抢劫行动。欧雷克哭丧着脸走来走去,说失去伊莲娜的人生毫无意义。那三个礼拜,我们注射毒品花的钱比赚的还多,连工作的时候都在嗨,破产只是迟早的事。尽管如此,再嗨一次比什么都重要。这听起来只是陈腔滥调,它也真的是,但事实就是如此,妈的,就是这么简单也这么难以置信。我想我可以很中肯地说,我从未爱过任何人,我是说真的去爱,但我却无可救药地爱上小提琴。欧雷克用小提琴来麻痹他破碎的心,我用小提琴则理所当然地就只是为了让自己爽。而且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妈的,让自己爽。它比食物、性、睡眠还棒;是的,它甚至比呼吸还美妙。

这就是为什么有一天晚上结完账后,安德烈把我拉到一旁说老头子很担心时,我一点也不惊讶。

“我没事啦。”我说。

安德烈说从今以后如果我不振作起来,每天带着清醒的头脑去上工,老头子就不得不把我送去戒毒。

我哈哈大笑,说我不知道这份工作还有像医保之类的员工福利,那欧雷克和我是不是还享有牙医补助和退休金?

“欧雷克没有。”

我多少从他眼神中看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还不想戒掉小提琴,欧雷克也不想,所以我们不去理会安德烈,第二天晚上照样嗨到不行,卖掉半批货,拿走剩下的一半,偷了一辆车开到克里斯蒂安桑。我把弗兰克?辛纳特拉唱的《我一无所有》(I Got Plenty of Nothing)这首歌调到最大声。这首歌唱得真是贴切:妈的,我们连驾照都没有。最后欧雷克也扯开嗓子唱歌,但他说只是为了盖过辛纳特拉和我的声音。我们哈哈大笑,灌下温啤酒,仿佛又回到过去。我们住在恩斯特旅馆,这家旅馆没有它听起来那么无趣,但我们问前台药头都在哪里出没时,却得到一个白眼。欧雷克说这里的音乐节曾被一个白痴搞砸过,因为这个白痴急着想成为传奇,找来一堆酷得不得了的乐队,结果价码也高得不得了,害得主办单位超支。虽然当地人说这里十八到二十五岁之间的人有半数会为了音乐节而购买毒品,但我们一个客人都没找到。我们在暗夜里的行人徒步区绕来绕去,只碰到一个人——一个人!而且还是个醉汉。另外我们还碰到十四个青少年合唱团团员,他们问我们想不想遇见耶稣。

“如果他想买小提琴的话。”我答道。

但耶稣显然对小提琴毫无兴趣,所以我们回到饭店房间打小提琴,嗨了一整晚。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只是待在这个遥远彼方,无所事事,只是一直嗨,一直听辛纳特拉的歌。一天晚上我醒来,看见欧雷克站在我旁边,怀里抱着一只该死的狗。他说窗外的刹车声把他吵醒,他一往外看就看见那只狗躺在街上。我看了看,状况很糟。欧雷克和我都认为它脊椎断了,全身还有多处溃烂。可怜的小狗浑身是伤,至于是它的主人干的还是其他的狗干的就不得而知了。但它看起来还好,十分平静,一双褐色的眼睛看着我,仿佛相信我可以将它从悲惨遭遇中拯救过来。于是我尽力了。我喂它东西吃,给它水喝,拍拍它的头,跟它说话。欧雷克说我们应该带它去看兽医,但我很清楚兽医会怎么做,于是我们把小狗留在房间里,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外,让它在床上死去。我们轮流起来查看它还有没有呼吸。它躺在床上,体温越来越高,脉搏越跳越快。到了第三天,我替它取了个名字,叫鲁弗斯。

有何不可?如果你要把它吃了,何不替它取个名字?

“它在受苦,”欧雷克说,“兽医会打针让它睡着,一点也不会痛。”

“没有人可以给鲁弗斯注射廉价毒品。”我说,弹了弹针筒。

“你疯了吗?”欧雷克说,“那管小提琴要两千克朗呢。”

也许吧。但无论如何,鲁弗斯是搭商务舱离开这该死的世界的。

我很确定回家的路上乌云蔽日,反正没有辛纳特拉的歌,也没人唱歌。

回到奥斯陆之后,欧雷克很害怕会大难临头,至于我则非常冷静,奇怪得很,我似乎知道老头子不会动我们。我们不过是两个每况愈下、无家可归的毒虫,没钱又没工作,再过一阵子连小提琴都会用完。欧雷克发现“毒虫”(Junkie)这个名词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它源于第一批海洛因上瘾者去费城港口窃取废金属(junk metal),卖钱之后拿去买毒品。我跟欧雷克也如法炮制,开始溜进碧悠维卡区港口旁的工地,看到什么就偷什么。铜和工具可以卖很多钱。我们把铜拿去卖给柯尔巴肯站的废品回收商,把工具卖给几个立陶宛人。

但随着物品失窃事发,栅栏越建越高,夜间警卫人数增加,警察也来巡逻,最后连买家也想避风头。于是我们只能坐困愁城,让毒瘾有如苛刻的奴隶工头夜以继日地鞭打我们。我知道我得想个办法才行,也真的想出了一个“最终解决方案”。

当然我对欧雷克只字未提。

我花了一整天准备要说的话,然后打电话给她。

伊莲娜刚运动完回家,说她很高兴听见我的声音。我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小时,讲完她已经哭了。

第二天晚上,我去奥斯陆中央车站,站在月台上看着来自特隆赫姆的列车进站。

她拥抱我的时候泪如雨下。

那么年轻。那么有爱心。那么珍贵。

就像先前说过的,我不曾真正爱过任何人,但当时一定非常接近了,因为我差点掉下眼泪。

33

通过三〇一号房打开的狭小窗缝,哈利听见某处传来的教堂钟声敲了十一下。下巴和颈部的疼痛给予他一项优势,那就是让他保持清醒。他下床坐到椅子上,椅背后倾靠着窗边的墙壁,好让他面对房门,猎枪放在大腿上。

他去前台要了一颗高亮度电灯泡,说是房里有个灯泡坏了要换,又要了一把铁锤,说要把门槛上凸出的钉子敲下去,还说他自己动手就好。接着他把外面走廊上光线微弱的灯泡换掉,用铁锤撬起门槛。

他坐在这个位置,正好可以从门缝底下看见他们到来。

哈利点了根烟,检查猎枪,又陆续把这包烟抽完。窗外夜色中又传来十二下教堂钟声。

手机响起,是贝雅特,她说她从去布林登区进行调查的警车那里拿到五张清单中的四张。

“最后一辆警车已经把清单送去欧克林了。”她说。

“谢谢,”哈利说,“你去施罗德酒馆跟莉塔拿血样袋了吗?”

“拿了,我叫病理组优先化验,他们已经在分析血迹样本了。”

一阵静默。

“然后呢?”哈利问道。

“然后什么?”

“我听得出你的口气,贝雅特,你还有事没跟我说。”

“化验DNA要花好几个小时,哈利……”

“最后的结果要好几天才会出来。”

“对,所以目前还没完成。”

“还有多少没完成?”哈利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

“呃,至少有百分之五的概率比对不出符合的结果。”

“你应该已经拿到暂时的DNA图谱,也比对过DNA数据库了对不对?”

“不完整的化验结果只是用来排除谁不符合而已。”

“你比对过谁了?”

“我什么都不想说,要等到……”

“别这样。”

“不行,但我可以说那不是古斯托自己的血。”

“还有呢?”

“还有那也不是欧雷克的血,可以了吗?”

“很好。”哈利说,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屏住了气息。

门缝底下出现一道影子。

“哈利?”

哈利挂掉电话,拿起猎枪指着门口,静静等待。门上传来三下短促的敲门声。他静观其变,侧耳倾听。那影子没有移动。哈利沿着墙壁蹑手蹑脚走到门口,避开可能的射击线,把眼睛凑上房门中央的窥视孔。

他看见一名男子的背影。

男子身上的外套服帖合身,短得露出了腰际。裤子后口袋垂挂一块黑布,可能是帽子。男子没系腰带,双臂垂落身侧。如果他带了枪,那么一定是放在枪套里,不是胸前就是小腿内侧,这两个位置都很常见。

男子转身面对房门,又敲了两下,这次比较用力。哈利屏住呼吸,仔细查看窥视孔里那张扭曲的脸。那张脸虽然扭曲,但有个特征却非常明显。男子有着十分突出的下腭,他正用脖子上挂着的证件卡刮着下巴。警察准备逮捕嫌犯时,有时会像这样把证件卡挂在脖子上。该死!没想到警察的动作比迪拜还快。

哈利心下迟疑。倘若这家伙奉命来逮捕他,一定会带蓝色逮捕令和搜查令,而且已经给楼下的前台看过,还拿了万能钥匙。哈利在脑子里不断盘算。他蹑手蹑脚离开门前,把猎枪藏到衣柜和墙壁之间的狭缝里,再去开门,说:“你是谁?你要干吗?”同时朝走廊左右张望。

男子看着哈利:“天哪,霍勒,你是怎么了?我能进来吗?”他出示证件。

“楚斯?班森,你以前是贝尔曼的手下对不对?”

“现在也是,他要我向你问好。”

哈利站到一旁,让楚斯先进去。

“这里真舒适。”楚斯说,环目四顾。

“请坐。”哈利说,指了指床铺,自己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

“要不要吃口香糖?”楚斯说,拿出一包。

“会蛀牙。你有什么事?”

“我是带着善意来的。”楚斯咧嘴而笑,卷起口香糖,放进有如抽屉般的下腭,坐了下来。

哈利的头脑接收楚斯的说话语调、肢体语言、眼神动作和气味。这人很放松,却带有威胁感,他双掌张开,没有突然的动作,但眼睛正在收集资料,分析现状,为了某事做准备。哈利开始后悔把猎枪藏起来,没有枪支执照不过是小问题而已。

“是这样的,昨天晚上维斯特墓园有人掘墓,现场发现的血迹经过DNA化验之后,显示那是你的血。”

哈利看着楚斯整齐地折起口香糖的银色包装纸,这时他比较记得此人是谁了。这人绰号叫瘪四,专门替米凯跑腿,人蠢却有小聪明,而且危险,是个步入歧途的“阿甘”。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哈利说。

“对,我想也是,”楚斯叹了口气,“说不定是当中有些误会?这样我得载你去警署采集血液样本。”

“我在找一个年轻女孩,”哈利说,“她叫伊莲娜?韩森。”

“她在维斯特墓园?”

“反正她是今年夏天失踪的,她的养兄是古斯托?韩森。”

“第一次听到。不过你还是得跟我走一趟……”

“她就是中间这个,”哈利说,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韩森家的全家福照片递给楚斯看,“我需要一点时间,不用太多,然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得做这些事。我保证会在四十八小时内去警署报到。”

“《48小时闯天关》,”楚斯说着,细看那张照片,“那部片子不错,是尼克?诺特和一个黑人演的,是不是叫麦菲?”

“艾迪?墨菲。”

“对。他已经不好笑了对不对?是不是很奇怪?原本你拥有某种本领,突然却丧失了,你觉得那是什么感觉呢,霍勒?”

哈利看着楚斯,他已不太确定楚斯是不是真的像电影《阿甘正传》中的阿甘。楚斯把照片对着灯光,眯眼细看。

“你认得她吗?”

“不认得。”楚斯说,递回照片,同时扭动身体。他的裤子后口袋放着一块黑布,坐在上面显然很不舒服,他很快地把那块布移到外套口袋。“我们先去警署,再来讨论四十八小时的事。”

楚斯口气轻快。太轻快了。这时哈利已稍加思索:贝雅特请病理组优先化验她拿去的DNA样本,到现在还得不到最后结果,那楚斯怎么可能已经拿到古斯托寿衣上的血迹样本化验报告?还有一件事,楚斯移动那块黑布的速度不够快,哈利认出那是头套,而且是全罩式头套,正是古斯托被射杀时凶手头上戴的那种。

紧接着一个念头冒了出来:烧毁者。

昨晚首先抵达墓园的难道不是警方,而是迪拜的手下?

哈利思索该如何拿到藏在衣柜后方的那把猎枪,现在要逃跑已然太迟。他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一共有两个人,其中一人块头很大,踩得地板咯吱作响。脚步声在他门外停下。门缝底下透进的光影显示两人叉腰站立。他当然希望这两人是楚斯的警察同事,前来执行真正的逮捕任务,但他已听见地板发出的哀叹声。对方是个大块头,他猜想体格可能跟昨晚在维格兰雕塑公园追逐他的男子相似。

“走吧,”楚斯说,起身站在哈利面前,漫不经心地搔了搔翻领底下的胸膛,“去兜兜风,只有我们两个人。”

“看来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哈利说,“我看到你的援兵了。”

哈利朝门缝底下的人影点了点头。这时另一个人影出现,是个挺直的长方形人影。楚斯顺着哈利的视线望去。接着哈利看见他脸上露出由衷的惊讶表情。这表情不是楚斯这种人装得出来的。来人不是楚斯的同伴。

“避开门边。”哈利低声说。

楚斯咀嚼口香糖的嘴巴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他。

楚斯喜欢把他的斯泰尔手枪收在肩套里,平贴胸膛,这样当他和人面对面时,别人很难看出他带了枪。但他知道哈利?霍勒是资深警探,曾远赴芝加哥接受FBI训练和其他训练,只要他身上有任何不正常的隆起,哈利立刻就会发现。楚斯并不认为手枪会派上用场,只是带在身上以防万一,假如哈利拒绝同行,他就可以用斯泰尔手枪小心地指着哈利背部,戴上全罩式头套,以免有人看见哈利消失在地表之前身旁有谁。他把萨博轿车停在后街,甚至特地破坏了街上唯一的一盏路灯,以免车牌号码被人看见。报酬是五万欧元。他必须保持耐心,步步为营,这样才能在比赫延哈尔更高一点的地方买栋房子,低头望出窗外就可以看见他们,看见她。

他记忆中的哈利是个巨人,但实际上看起来小了一号,也更丑一点。苍白、丑陋、肮脏、疲惫、认命、茫然。他心想这差事会比他预期的还要简单。因此当哈利低声叫他避开门边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恼怒。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顺利,这家伙竟然还想玩把戏?但他的第二个反应是,哈利用的是警察之间的说话口吻,每当警察处于危急状态就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不带额外情绪、没有添油加醋,只是中立且清晰地陈述事实,把误会的概率降到最低,将生还的概率拉到最高。

于是楚斯几乎不假思索,立刻避到一旁。

就在此时,门板上半部被轰入房内。

楚斯转身时下意识地在脑子里计算:要在这么近距离造成这么大范围的破坏,枪管一定被锯短了。他的手已伸进外套。倘若肩套置于传统位置而且没穿外套,他的拔枪速度可以更快,因为枪柄是突出来的。

房门“砰”的一声被整个轰开,楚斯向后倒到床上时已拔出枪来,扬起手臂指向前方。他听见后方传来玻璃碎裂声,整个房间又被接踵而来的轰然巨响给淹没了。

巨响灌入他耳中,房里宛如刮起一场暴风雪。

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可以看见门口有两名男子站立的身影。较高的男子举起了枪,他的头几乎碰到门框,身高远超过两米。楚斯开枪射击,接着又开了一枪,感觉美妙的后坐力传来,也尝到了真枪实弹交战的美妙滋味——至于后果,管他呢。高个子身子一晃,似乎先甩了一下刘海才后退消失踪影。楚斯移动手枪和目光。另一名男子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白羽毛在他周围飘飞。男子的身影进入楚斯的视线,但他没有开枪,现在他把男子看得更清楚了。男子有张狼脸。这种面孔总让他联想到萨米人、芬兰人和俄罗斯人。

男子冷静地举着枪,手指扣在扳机上。

“放轻松,班森。”他用英语说。

楚斯发出长长的怒吼声。

哈利扑倒在地。

他把头压低,缩起身体,往后移动。这时霰弹枪射出的第一批子弹从他头上飞过。他退到记忆中窗户的位置,感觉窗框几乎弯折。接着窗户似乎猛然记起自己是由玻璃构成的,放弃了坚持。

然后他就成了自由落体。

时间生生地停住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水中往下坠落,双手和双臂出于条件反射而缓缓拍动,要阻止身体往后翻倒。断断续续的思绪在他的大脑神经元之间反弹:

他会头朝下掉落地面,摔断脖子。

幸好窗帘被拆了下来。

对面窗户里的裸体女子是颠倒的。

他的身体被柔软之物承接。周围尽是空纸箱、旧报纸、脏尿布、牛奶盒、昨天旅馆厨房丢弃的面包、湿的咖啡滤纸。

他背朝下躺在打开的垃圾箱里,玻璃碎片如细雨般落下。上方窗户出现宛如相机闪光灯的亮光。那是枪口发出的火光,但却静得十分诡异,仿佛发出亮光、调到静音的电视。他感觉缠在脖子上的胶带被扯开,鲜血流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只想躺在原地,闭上眼睛,进入睡梦中飘浮而去。他似乎是看着自己坐起身子,跳出垃圾箱,奋力奔向院子尽头,打开栅门。耳中听见狂暴的长声怒吼从窗边传到街上。他在一处井盖上滑了一跤,又设法站起。一个身穿紧身牛仔裤的黑人女子下意识地对他微笑,噘起嘴唇,接着才看清楚状况,移开视线。

哈利拔腿狂奔。

他决定这次他只要往前跑。

跑到无路可跑。

跑到一切结束,被他们逮住。

他希望结束的那一刻不会拖太久才来。

现下他只是做出遭到猎杀的猎物的本能反应:逃跑,努力逃命,努力再存活几小时、几分钟、几秒钟。

他的心脏像是在抗议般猛烈跳动。他开始大笑,从一辆夜间巴士前方穿越马路,朝奥斯陆中央车站奔去。

34

哈利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一个上了锁的房间里,正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张海报,里头是个骨瘦如柴的人体。海报旁边是个雕工精细的木刻品,刻的是一个男人挂在十字架上,流血致死。木刻品旁边是一个又一个的药柜。

他在沙发上翻身,想回到昨天完结的地方,把整个局势看清楚。目前他掌握了很多的“点”,但却还没办法把这些点连起来,更别说这些点暂时都还只是假设而已。

假设一:楚斯?班森是烧毁者,他在欧克林的职位正好适合替迪拜效力。

假设二:贝雅特在DNA数据库里发现符合的人是班森,这就是为什么她不肯松口,除非百分之百确定。古斯托指甲底下的血迹样本竟然指向警方自己人。倘若正确无误,那么古斯托用手去抓楚斯的那天,就是他遇害的那天。

但接下来就是令人纳闷的部分。倘若楚斯真的替迪拜工作,并接到命令要送哈利“上路”,那么那两个宛如《福禄双霸天》电影主角的男子为什么会出现,还跟楚斯自相残杀?如果他们是迪拜的手下,为什么会和烧毁者兵戎相见?他们不是同一阵线的吗?或者那只不过是一场计划不良的行动?或者根本没有计划这回事,说不定楚斯是擅自行动,意图制止哈利把在古斯托坟墓里发现的证据送出去,进而暴露他的身份?

门外传来钥匙的碰撞声,房门打开。

“早安,”玛蒂娜的声音宛如鸟儿的啁啾声,“感觉怎么样啊?”

“好多了,”哈利没说实话。他看了看表,六点钟。他掀开被子,双脚一晃站到地上。

“我们的医务室平常是不让人过夜的,”玛蒂娜说,“躺下来吧,我替你的脖子换新绷带。”

“昨天晚上谢谢你收留我,”哈利说,“但我说过,窝藏我是有危险的,所以我想我该走了。”

“躺下来!”

哈利看着她,叹了口气,乖乖听话。他闭上眼睛,听见玛蒂娜打开和关上抽屉的声音、剪刀在玻璃上发出的当啷声、楼下的灯塔餐厅拥进第一批客人来吃早餐的声音。

玛蒂娜解开她昨晚包上的绷带。哈利打电话给贝雅特,却被转入语音信箱,简短的语音告诉他请长话短说,哔。

“我已经知道那个血迹样本的主人是一个前克里波警探,”哈利说,“就算今天病理组确认了这件事,你也先不要告诉任何人,现在光凭这个还不足以申请逮捕令,如果我们打草惊蛇,他可能会烧了全部案宗,逃之夭夭。所以我们应该用别的名义逮捕他,好安心进行调查工作,那个名义就是他曾经闯入亚纳布区的摩托帮俱乐部。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这个人是欧雷克的共犯,欧雷克也愿意出面做证。楚斯?班森现在是欧克林的人,我想请你传真一张他的照片去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的办公室,请他把照片拿去给欧雷克指认。”

哈利结束通话,深深吸了口气,突然觉得想吐,这感觉十分强烈,他不由得别过头去,感觉胃里的东西一路往上涌。

“痛不痛?”玛蒂娜问道,拿沾了酒精的棉花沿着哈利脖子和下巴上的伤口擦拭。

哈利摇了摇头,朝那瓶打开的酒精点了点头。

“对,”玛蒂娜说,旋起瓶盖。“难道永远都戒不掉吗?”她低声说。

“什么?”哈利用嘶哑的声音说。

她没有回答。

哈利的视线在医务室里飘来飘去,想找个东西让自己分心,让头脑可以集中注意力,什么东西都好。他的视线找到一只金戒指。玛蒂娜在照料他的伤口前,先把这只金戒指除下来,放在沙发上。她和里卡尔已经结婚好几年了,戒指上有许多缺角和刮痕,不再像挪威电信的托西森的戒指那样崭新亮丽。哈利突然觉得身体发冷、头皮发痒。当然这可能只是汗水造成的。

“那是纯金的吗?”哈利问道。

玛蒂娜开始绕上新的绷带:“那是婚戒,哈利。”

“所以呢?”

“所以它当然是纯金的啊。人就算再怎么穷,婚戒也不会买非纯金的。”

哈利点了点头。他的头皮痒了又痒,颈背汗毛直竖。“我就买了非纯金的。”他说。

玛蒂娜大笑:“那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会做这种事,哈利。”

哈利看着那只戒指。玛蒂娜的这句话仿佛正中红心。“才怪,全世界才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他缓缓说道,颈背竖起汗毛。绝对错不了。

“嘿,等一下……我还没弄完!”

“可以了。”哈利说,已经坐了起来。

“那起码你应该换套干净的衣服,你浑身都是垃圾味、汗臭味和血腥味。”

“蒙古人在大战之前,都会把动物的排泄物涂在身上。”哈利说,扣上衬衫扣子,“如果你想给我什么东西的话,一杯咖啡就可以了……”

玛蒂娜用认命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走出房门下楼,不住摇头。

哈利赶紧拿起手机。

“喂?”克劳斯?托西森的声音听起来像僵尸,背景里的儿童尖叫声可能是主因。

“我是哈利?霍勒,如果你帮我这个忙,我以后再也不会来烦你,托西森。我想请你帮我查几个基站,我想知道七月十二日晚上楚斯?班森去过的所有地方,他住在曼格鲁区的某个地方。”

“我们没办法那么精准定位或画出……”

“每分钟的移动路线,我知道,你只要尽力就好。”

一阵静默。

“就这样?”

“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哈利闭上眼睛,努力回想镭医院的名牌,喃喃自语片刻,然后对着手机大声且清楚地说出一个名字。

“记下来了。对了,你说‘再也不会’的意思是……?”

“就是再也不会。”

“了解,”托西森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昨天警方来问你的手机号码,可是你名下没有。”

“我有一个未登记的中国手机号码。”

“他们好像想追踪你,发生了什么事?”

“你真的想知道吗,托西森?”

托西森沉默片刻,说:“不想,有发现我再打给你。”

哈利结束通话,心下盘算自己有什么选择。警方想追踪他,就算他们找不到登记在他名下的电话,还是可以把线索拼凑起来,只要调出萝凯的通话记录,就会发现上面出现他的中国手机号码。手机会暴露他的行踪,他得把手机处理掉才行。

玛蒂娜端了杯热腾腾的咖啡回来,哈利啜饮两大口,直接问可不可以借她的手机用几天。

她用单纯直接的眼神端详着哈利,然后说好,只要他全盘考虑过就行。

哈利点点头,接过她的红色小手机,吻了一下她的脸颊,端着咖啡去楼下餐厅。餐厅里已有五张桌子坐了人,待会儿还会有更多衣衫褴褛的早起游民前来。哈利找了张空桌坐下,匆匆键入中国手机里的联系人号码,发送短信通知亲友说他暂时更换号码。

毒虫跟其他人一样难以理解,但有一点他们很容易被料到,因此当哈利把他的中国手机留在桌上,起身去上洗手间时,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样做会导致什么结果。他回来时,手机已不在原地,它已踏上一段旅程,警方将会通过基站的信号在城里追着它到处跑。

哈利自己则走出灯塔餐厅,踏上德扬街,朝格兰区走去。

一辆警车开上山坡,朝他的方向驶来,他立刻低头拿出玛蒂娜的手机假装在讲电话,遮住大部分的脸。

警车从他身旁驶过。接下来这几个小时他都得保持低调才行。

更重要的是他心中雪亮,知道该从何处开始着手。

楚斯躺在层层叠叠的云杉树丛下。

他的脑子整个晚上都在重复播放同一段影像:狼脸小心翼翼地退开,说:“放轻松。”仿佛是对停战的祈祷。他们拿枪指着彼此。狼脸。旧城区墓园外的轿车司机。迪拜的手下。狼脸弯腰扶起被楚斯开枪射中的大块头,放低手枪。他以前一定当过军人或警察,反正他身上散发出一种什么狗屁荣誉感之类的味道。这时大块头呻吟了一声。他还活着。楚斯既松了口气,又觉得可惜。但他没干涉狼脸的动作,让他扶起大块头,摇摇晃晃地沿着走廊往后门走去。大块头的鞋子里因为积了血而吱吱作响。他们一出去,楚斯立刻戴上全罩式头套奔出房门,经过前台,跑到萨博轿车上,直接把车开到这里,而不是回家,因为这里是个隐秘又安全的地方。在这里没人看得见他,只有他才知道这个地方,每当他想看她就会来这里。

这地方位于曼格鲁区,是个很受欢迎的健行区,但健行者只会走在固定的路径上,不会来到这块岩石附近,况且周围都被浓密的矮树丛给包围了。

米凯和乌拉的房子曾矗立在岩石对面的山脊上,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客厅的窗户,有无数个夜晚他看见她坐在客厅里。她只是坐在沙发上,多年来她的美丽脸庞和优雅体态几乎没什么改变。她依然是乌拉,曼格鲁区最美丽的女人。有时米凯也在客厅,楚斯看过他们亲吻爱抚,但什么事都还没发生他们就进卧室去了。反正他也不想继续看下去。他最喜欢看她拿本书独自坐在沙发上,屈起膝盖。有时她会朝窗外看一眼,仿佛知道自己正被人观看。这种时候他总是会兴奋起来,觉得她可能知道他在窗外某个地方。

但这时客厅窗户黑沉沉的。他们已经搬走了。她已经搬走了。新房子附近没有安全的瞭望地点。反正现在他可能也不需要这样一个地点了,他可能什么都不需要了。他已经成为被追杀的目标。

他们故意叫他在午夜的时候去莱昂旅馆找哈利,再发动攻击。

他们想除掉他,想烧了烧毁者。可是为什么?因为他知道太多吗?但他是烧毁者不是吗?烧毁者本来就会知道很多,这点毋庸置疑。他无法了解。管他呢!原因是什么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

他又冷又累,全身酸痛到骨子里,但他不敢回家,要等到天亮,等到他确认一切安全才行。只要能回到家里,他就有足够火力禁得起围攻。他应该趁他有机会的时候把那两个人都当场击毙才对。反正如果他们敢再来犯,妈的他会让他们知道楚斯?班森可不是那么好惹的。

楚斯站了起来,拂去身上的针叶,用双臂拍打胸膛,又看了那栋房子一眼。黎明即将来临。他想起其他的乌拉,例如灯塔餐厅那个黑发的娇小女子。玛蒂娜。事实上他想过自己钓得到她。她常跟危险人物混在一起,而他是可以保护她的人。但她对他视若无睹。一如往常,他没有胆量上前表白,在遭到拒绝后了却一桩心事。最好还是怀着希望继续等待,拖一天是一天,折磨自己,寻找可能的鼓励,不让自己太过绝望,只去看这个世界释放出的善意。然后有一天,他无意中听见有人跟玛蒂娜说话,才知道原来她怀孕了。妈的,贱婊子。这些女人全都是婊子。帮古斯托?韩森把风的那个少女也一样。婊子,婊子,婊子。他恨这些女人,也恨懂得如何让这些女人爱上的男人。

他上下跳跃,用手臂拍打全身,却知道即使这样做也暖和不起来。

哈利回到夸拉土恩区,在波斯特餐馆找个位子坐下。这家餐馆最早开门,比施罗德酒馆整整早四个小时。他必须排在渴求啤酒的客人后头,买一些可充当早餐的食物。

第一通电话打给萝凯,他问她有没有去欧雷克的电子邮箱收信。

“有几封信是贝尔曼发来的,”她说,“看起来像是一长串地址。”

“好,”哈利说,“把信转发给贝雅特?隆恩。”他把贝雅特的电子邮箱给了萝凯。

接着他给贝雅特发了短信,说地址清单已经发过去了,这才把早餐吃完。然后他前往大广场的雅斯吉里餐厅,服务生端上一杯滤煮得宜的咖啡。贝雅特终于打电话过来。

“我已经把我从巡警那里直接拿来的清单复印件跟你发来的清单比对过了,这清单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发给你的那一份是贝尔曼从巡警那里拿到以后发来给我的,我想看看两者是不是相符,还是被篡改过。”

“原来如此。我拿到的那些地址都在你发给我的清单上。”

“嗯,”哈利说,“不是有一辆警车的清单你没拿到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哈利?”

“我只是要让烧毁者帮我们一个忙。”

“帮什么忙?”

“指出迪拜住在哪栋房子里。”

“我来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拿到最后一张清单。”贝雅特说。

“谢谢,晚点再联络。”

“等一下。”

“怎么了?”

“难道你没兴趣知道古斯托指甲底下血迹样本的完整DNA图谱?”

35

那时正值盛夏,我是奥斯陆之王。我用伊莲娜换来半公斤小提琴,去街上卖掉一半,赚来的钱原本要拿来干一番大事业,建立一个新的贩毒网,把老头子踢出市场。但首先我们必须庆祝。我花了点钱替自己添置了一套西装,好搭配伊莎贝尔?斯科延送我的皮鞋。我看起来简直就是百万富翁,但我走进富丽酒店要一间客房时,他们竟然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我们在富丽酒店住了下来。我们是二十四小时的派对动物。至于“我们”都有谁则每日不同,那时正值奥斯陆的盛夏,现场有女人也有小伙子,就跟美好的旧日时光一样,只不过用药量稍微重一点而已。就连欧雷克也开心起来,暂时恢复昔日的神采。原来我的朋友比我想象中还多,小提琴的消耗速度快得令我难以置信。我们被踢出富丽酒店之后,转往克里斯蒂酒店,后来又搬到霍勒伯广场的瑞迪森酒店。

当然这种生活不能永远持续下去,但又有什么是永恒的呢?

有一两次我走出酒店时看见马路对面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当然车上有可能是任何人,但那辆车就是停在那里不走。

终于那一天来临,钱花光了,我得卖更多小提琴才行。我把小提琴藏在楼下杂物间的天花板上,放在一堆电线旁边,结果却发现那些货竟然不翼而飞。我没有别的存货了。如果不是我在嗨的时候说溜了嘴,就是有人看见了我去杂物间。

我们又回到了原点。只不过这次没有“我们”了。到了该退房的时候,还要打今天的第一管小提琴,这次得去街上买。当我准备结清两个多礼拜的房钱时,才发现身上没有一万五千克朗。

于是我做出最合理的行为。

逃跑。

直接穿越大厅,跑到街上,穿过公园,朝大海的方向跑去。没有人追上来。

我溜达到夸拉土恩区买药,但放眼望去,一个穿阿森纳队球衣的人都没有,只看见眼神空洞、身心麻木的毒虫拖着脚步四处寻找药头。我跟一个想卖我甲安的家伙聊了一下,他说已经好几天没有小提琴了,货源好像断了,但有传言说有些药头在布拉达广场兜售最后几包小提琴,要价五千克朗,他们要拿这笔钱去进一周份的海洛因。

我身上当然没有五千克朗,所以我知道自己麻烦大了。我有三个选择:卖、骗、偷。

第一是卖。可是我还有什么可以卖?我连自己的妹妹都已经卖了。我突然想起那把敖德萨手枪,它放在排练室里,夸拉土恩区的巴基斯坦人一定愿意掏五千克朗来买一把具有连发功能的手枪。于是我往北走,经过歌剧院和奥斯陆中央车站。但排练室像是被人破门行窃过,门上换了新挂锁,功放也都不见了,只剩下鼓具。我四处寻找那把敖德萨手枪,却找不到,一定是被拿走了,操他妈的小贼。

第二是骗。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叫司机往西开到布林登区。我一上车,司机就一直念叨着叫我一定要付车钱,他还真会看人。我叫司机在铁路前的马路尽头停车,迅速跳下车,穿过天桥,甩掉了他。我穿过创新中心地铁站,不停地往前跑,尽管后头根本没人在追。我之所以奔跑是因为我得赶时间,至于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打开栅门,踏上碎石路,奔到车库前,从百叶窗旁的缝隙往内看去。轿车停在里面。我敲了敲屋子大门。

安德烈来开门,他说老头子不在家。我指了指隔壁大宅,说老头子一定在那里,轿车还停在车库里。他又说了一次阿塔曼不在家。我说我需要钱。他说他无法帮我,我不应该再来这里。我说我需要小提琴,下不为例。他说现在小提琴缺货,因为易卜生缺少某种原料,要等几个礼拜之后才会有货。我说到时候我就死了,我一定得拿到钱或小提琴才行。

安德烈正要把门关上,我把脚卡进门缝。

我说如果拿不到,我就跟别人说他住在这里。

安德烈看着我。

“你想找死吗?”他用滑稽的口音说,“还记得毕斯肯的下场吗?”

我伸出一只手,说条子一定会付我一大笔赏金,只要我去跟他们说迪拜和他的走狗住在哪里,再加上毕斯肯身上发生的事,又说如果我告诉条子那个卧底警察死在地下室的地板上,他们一定会付我更多赏金。

安德烈缓缓摇头。

接着我跟这个哥萨克浑蛋说:“Passhol v'chorte.”——我想这句俄语的意思是“去死吧”。然后转身离开。

我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跟着我离开栅门。

我不知道老头子为什么肯放过我偷毒品的事,但我知道这件事我绝对逃不了。反正我不在乎。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听见的只是全身血管的饥渴喊叫。

我走到维斯雅克教堂后方的小路,站在那里看许多老太太来了又走。那些寡妇正在前往坟墓的路上,是丈夫的坟墓,也是她们自己的,手提包发出现金的呻吟。但我没胆下手。外号小偷的我竟然呆呆地站在那里,像头猪似的汗如雨下,被颤巍巍的八十岁老太太吓得半死。这真是让人想哭。

那天是星期六,我开始找朋友借钱,没花多久时间朋友就找遍了。没人愿意借。

这时我突然想到有个人如果识相的话,一定会借我钱。

我溜上一辆巴士,往东前进,回到河对岸比较高级的地段,在曼格鲁区下车。

这次楚斯?班森在家。

他站在公寓六楼的自家门口,听我发出最后通牒。我说的话跟先前我在布林登路说的大同小异。要是他不肯掏出五张大钞,我就去跟条子说他杀了图图,还埋了尸体。

班森表现得很冷静,请我进屋,说有话可以好好商量。

可是他眼神很怪。

所以我没让步,说没什么好商量的,他如果不吐出钱来,我就去告发他,赚取赏金。他说警方才不会付赏金给告发警察的人,还说五千克朗没问题,我们那么有交情,几乎算得上哥们,又说家里没那么多现金,我们得开车去取款机取钱,车子就停在楼下车库。

我想了一会儿。警钟在我脑子里响起,但毒瘾简直像一场他妈的噩梦,蒙蔽了所有理性的想法。即使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还是点了点头。

“你拿到最后结果了?”哈利说着,扫视餐厅里的客人。没有可疑人士。也就是说,可疑人士很多,但没人看起来像警察。

“对。”贝雅特说。

哈利把手机换到另一只手上:“我想我已经知道古斯托抓过谁。”

“哦?”贝雅特语带惊讶。

“对,DNA数据库里的数据通常来自嫌犯、被定罪的犯人和可能污染犯罪现场的警察,这次是来自第三者,他名叫楚斯?班森,是欧克林的警官。”

“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呃,这样说好了,我是从已经发生的事件归纳出来的。”

“好吧,”贝雅特说,“我不会去质疑你的推理过程。”

“谢谢。”哈利说。

“可是你错了。”贝雅特说。

“什么?”

“古斯托指甲底下的血迹样本不属于任何叫班森的人。”

楚斯?班森进去拿车钥匙。我站在他家门口,低头看着脚上的鞋子。这鞋真是他妈的太赞了,让我想起伊莎贝尔?斯科延。

她不像班森那么危险,而且她为我着迷。是吗?可能吧?

应该说不只着迷而已。

我趁班森还没出来,一次跳下七级楼梯,按下每层楼的电梯按钮。

我跳上地铁,前往奥斯陆中央车站。我想先打电话给她,但又改变主意。她可以在电话上数落我,但如果我以帅到不行的姿态出现,她可就狠不下心了。她固定来往的小男生周六不在,而且她一定在家,因为马和猪可不懂得怎么去冰箱找食物吃。我在奥斯陆中央车站钻进东福尔线的季票车厢,因为前往吕格市的票要一百多克朗,我身上没那么多钱。我从车站步行到农场。这是一种手法,尤其是在雨中。天空已开始飘雨。

我走进农场,看见她的车停在那里,那是一辆四驱越野车,人们总喜欢开这种车在路上横冲直撞。我敲了敲农场的门,但没人应门。我高声喊叫,声音在四壁间回绕,依然没人响应。她很可能骑马出去了。没关系,我知道她把现金放在哪里,而且乡下人家现在依然不锁门。我压下门把。没错,门没锁。

我朝卧室走去,突然她出现在我面前,身形高大,穿着睡袍,双脚分开站在楼梯上。

“你来这里干吗,古斯托?”

“我想见你啊。”我说,露出笑容,灿烂的笑容。

“你得去看牙医。”她冷冷地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牙齿上有褐色斑点,看起来有点腐烂,但那没什么,刷刷牙就好了。

“你来这里干吗?”她又说一次,“要钱吗?”

伊莎贝尔跟我就是有这个共同点,我们都有话直说。

“五张大钞?”我说。

“不行,古斯托,我们已经结束了。要我开车载你回车站吗?”

“别这样,伊莎贝尔,那要不要干一炮?”

“嘘!”

过了片刻我才醒悟过来,显然我有点迟钝,都是该死的毒瘾害的。大白天她妆容完整地站在那里,却穿着睡袍。

“你在等人吗?”我问道。

她没回答。

“有了新炮友?”

“谁叫你哪儿都找不到人,古斯托。”

“现在我不是回来了吗?”我说。我一把抓住她手腕,她随即一个重心不稳,被我拉近身边。

“你全身都湿了。”她说,作势挣扎,但只是希望我抱得更紧一点而已。

“外面在下雨呀,”我说,轻咬她的耳垂,“那你有什么借口呢?”我已把手伸进她的睡袍底下。

“你臭死了,放开我!”

我用手抚摸她修过毛的私处,找到了缝口。她已经湿了,而且湿答答的。我的两根手指一下子就插了进去。太湿了。我摸到某种黏稠的东西,缩手一看,看见手指上沾了黏滑的白色物质。我惊讶地看着她。她露出胜利的笑容,倚着我的身体,轻声说:“我刚刚说了,谁叫你哪儿都找不到人……”

我怒火中烧,扬手要甩她巴掌,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挡了下来。这贱人还真孔武有力。

“你走吧,古斯托。”

我觉得眼睛里有东西,要不是我清楚原因,会说那是眼泪。

“五千就好。”我用低沉的声音耳语道。

“不行,”她说,“这样你会一直回来要,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你这贱人!”我吼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把钱吐出来,不然我就把你的底细全都抖出来,去跟记者爆料,我指的可不是我们干炮的事,而是净化奥斯陆这整个阴谋都是你和老头子一手策划的。妈的虚伪的社会主义者,贩毒跟政治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你想《世界之路报》会出多少钱买这条新闻?”

我听见卧室门打开了。

“奉劝你快跑。”伊莎贝尔说。

我听见她背后的漆黑中传来地板的咯吱声。

我想跑,我真的想跑,可是我无法移动。

咯吱声越来越近。

我想象他脸上的斑纹在黑暗中亮起来。炮友。虎小子。

他咳了一声。

然后他踏进光亮之中。

他帅得要命,即使现在我受了重伤,还是可以再度想起那种感觉,那种想把手放在他胸膛上的冲动,想用指尖去抚触他肌肤上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汗水,感受他因为我的放肆举动而肌肉绷紧。

“你说谁?”哈利说。

贝雅特咳了一声,又说一次:“米凯?贝尔曼。”

“贝尔曼?”

“对。”

“古斯托遇害的时候,指甲底下有米凯?贝尔曼的血迹?”

“看来是这样。”

哈利靠上椅背。这个事实改变了一切。这是真的吗?古斯托指甲里有米凯的血迹不一定跟命案有关,但一定跟某件事有关,而这件事是米凯想隐藏的。

“出去。”米凯说,话声不大,因为不需要太大。

“原来是你?”我说,“我一直以为她雇用的是楚斯?班森。你真聪明啊,伊莎贝尔,找来了更高层的人士。你们有什么计谋?班森是不是只是你的奴隶,米凯?”

我像是爱抚般说出他的名字,毕竟那天我们是这样对彼此自我介绍的,古斯托和米凯,仿佛是两个男孩、两个玩伴。我看见我说的话像是在他眼眸深处点燃了一把火,他的双眼喷出怒火。米凯一丝不挂,也许因为这样我才认为他不会出手。但他快如闪电,一眨眼已扑了上来,出手把我的头夹在腋下。

“放开我!”

他把我拉上楼梯,我的鼻子被夹在他的胸膛和腋窝之间,可以闻到两者的气味。这时我的脑际闪过一个念头:既然他要我出去,干吗要把我拖上楼?我无法挣脱,只好把指甲插入他的胸膛,有如爪子般往我的方向拉,感觉一根手指的指甲抓到他的乳头。他咒骂一声,放开了手。我挣脱开来,纵身一跃,落在楼梯中段,但仍稳稳站立。我立刻朝玄关冲去,顺手抄起伊莎贝尔的车钥匙,奔进院子。她的车当然也没锁。我放开手刹,轮胎高速转动,溅起碎石。我从后视镜中看见米凯奔出门口,手上拿着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接着轮胎咬入地面,我的身体往后抵在座椅上,车子疾速穿越院子,驶上马路。

“楚斯?班森是贝尔曼一起带去欧克林的,”哈利说,“班森会不会是奉贝尔曼的指示去执行烧毁者的工作?”

“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在讨论的是什么吧,哈利?”

“我知道,”哈利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跟这件案子扯上关系,贝雅特。”

“妈的,那你就阻挡我看看啊!”手机发出吱吱啦啦声,哈利不记得听贝雅特这样骂过粗话,“我也是警察,哈利,我可不想让班森这种人败坏警察风纪。”

“好,”哈利说,“可是我们先别忙着下结论,现在我们手上的证据只能证明贝尔曼见过古斯托,连楚斯?班森涉案的直接证据都还没找到。”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从别的地方着手,如果事情如我所愿,那其他线索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连锁倒塌,问题是我必须维持自由之身,才能执行这个计划。”

“你是说你有计划?”

“我当然有计划。”

“是好计划吗?”

“我可没这样说。”

“不过还是有计划?”

“当然。”

“你在吹牛对不对?”

“我是在大吹牛皮。”

我驾车高速驶上E18公路,返回奥斯陆,这才发现自己惹上什么大麻烦。

贝尔曼想把我拖上楼,拉进卧室。他追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的那把枪就放在卧室里。妈的他想杀人灭口。这表示他惹上的麻烦也很大。那么现在他会怎么做?当然是逮捕我,罪名可以是偷车、贩毒、住霸王酒店,任君挑选。在我把秘密泄露出去前,把我关进监狱。一旦我进了监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可想而知:他们可以安排我自杀,或安排其他犯人把我打死。所以现在我最愚蠢的举动就是开着这辆车到处跑,因为警方可能已经锁定了这辆车。我踩下油门。我要去的地方位于东区,可以避免穿过市区。我把车开上山坡,朝安静的住宅区前进,在一段距离外停车,下车步行。

太阳再度露脸,人们外出走动,有人推着婴儿车,野餐篮挂在把手上,他们对着太阳微笑,仿佛阳光就是幸福的来源。

我把车钥匙扔在院子里,爬上公寓,找到名牌,按下门铃。

“是我。”我说,对方终于有了响应。

“我有点忙。”对讲机传出话声。

“我有点毒瘾。”我说。这是句玩笑话,但我已感觉到它带来的冲击。有时我会问客人是不是有毒瘾问题,要不要试试小提琴。欧雷克觉得很有趣,总是哈哈大笑。

“你想干吗?”那声音问道。

“我想要点小提琴。”

我口中说出客人常说的台词。

一阵静默。

“我没有,用完了,没有基料可以再做。”

“基料?”

“左啡诺基料,要不要把配方也给你?”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他一定还有一些小提琴,一定有。我思索片刻。我不能去排练室,他们可能会在那里等我。欧雷克。大好人欧雷克一定会让我进去。

“我给你两个小时,易卜生,两小时后如果你不带一克小提琴去黑斯默街,我就直接去找条子把所有的事情都抖出来,反正我已经没什么好损失的了。听清楚了吗?黑斯默街九十二号。你直接进去,上三楼。”

我想象他脸上的表情,肯定吓得冷汗直冒。这个老变态。

“好。”他说。

事情就是要这样干,就是要让他们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才行。

哈利喝完剩下的咖啡,望着街道。该动起来了。

他穿越青年广场,前往市场街的烤肉串店,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

是托西森打来的。

“好消息。”他说。

“哦,是吗?”

“在你说的那段时间里,楚斯?班森的手机信号被奥斯陆市区的四个基站收到,这显示他的位置跟黑斯默街九十二号是在同一个地区。”

“这个‘地区’的范围有多大?”

“呃,这个地区是六角形的,直径八百米。”

“好,”哈利说,吸收这个信息,“那另一个家伙呢?”

“我找不到任何登记在他名下的电话,可是他有一部登记在镭医院名下的公司手机。”

“然后呢?”

“然后我刚刚说过了,有好消息,这部手机在同一时间也出现在同一个地区。”

“嗯,”哈利开门而入,经过三张坐了客人的桌子,在柜台前停下脚步,柜台上展示着几串色泽光亮得很不自然的烤肉,“你有他的地址吗?”

托西森念出地址,哈利记在纸巾上。

“这个地址有没有另一部电话?”

“什么意思?”

“我是在想他有没有老婆或伴侣。”

哈利听见托西森敲击键盘的声音,接着他回答说:“没有,这个地址没有别的电话。”

“谢谢你。”

“所以我们已经说好喽?我们不会再联络了?”

“对,不过还有最后一件事:我要你去查米凯?贝尔曼,看他最近这几个月跟谁通过电话,七月十二日晚上人在哪里。”

托西森哈哈大笑:“你是说欧克林的处长?门都没有!搜索低级警官我还可以想办法隐瞒或解释,可是你要我做的事等于是要害我直接被炒鱿鱼。”他又笑了几声,仿佛这件事纯粹是个玩笑。“我想你应该会守信用吧,霍勒。”

通话结束。

出租车抵达餐巾上的地址,一名男子已在门口等候。

哈利下车走到男子面前:“你就是管理员奥拉?克凡伯格?”

男子点了点头。

“我是霍勒警监,刚刚那个电话就是我打的。”哈利看见管理员看了一眼等在原地的出租车,“警车不够的时候我们会搭出租车。”

奥拉看了看哈利出示的证件:“我没发现有人闯入的迹象。”

“可是有人报案,所以我们得去查看。你有万能钥匙对不对?”

奥拉点了点头,用钥匙打开大门。哈利细看门铃上的名字:“目击者说他看见有人爬上阳台,闯进三楼。”

“是谁报的案?”奥拉爬上楼梯说。

“这必须保密,克凡伯格。”

“你裤子上沾了东西。”

“那是烤肉酱,我一直想要把它擦干净。你能把门打开吗?”

“你是说那个药剂师的家?”

“哦,他是药剂师?”

“他在镭医院上班,我们进门前是不是应该先打电话给他的办公室?”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查看窃贼是不是还在里面,这样才能逮住他。”

管理员咕哝着说了声抱歉,赶紧打开门。

哈利走进这户公寓。

这里显然住着一个单身汉,而且很爱整洁。古典乐CD依照字母顺序排在CD架上。有关化学和制药的科学期刊堆得老高,但很整齐。书架上放着一个相框,照片里是两个大人和一个小男孩。哈利认得那个小男孩,他身子弯向一边,绷着脸,十二三岁。管理员站在门口,注视着哈利的一举一动。哈利为了做样子,先去查看阳台门,再逐个房间搜查,打开抽屉和柜子,但没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每当碰到这种情况,有些警察同人会认为干净得太可疑。

但哈利见过这种事,有些人是没有秘密的,虽然这种人不常见,但还是存在。他听见管理员在他背后不耐烦地变换站姿。

“没有侵入迹象,也没有东西被偷走,”哈利说着,从管理员身旁走过,朝门口走去,“可能是虚惊一场。”

“原来如此,”管理员说着,锁上了门,“如果小偷还在里面,你会怎么做?把他带上出租车吗?”

“这样我们可能就会呼叫警车过来,”哈利微微一笑,拿起门边架子上的靴子看了看,“告诉我,这两只靴子的尺寸是不是很不一样?”

奥拉揉揉下巴,仔细打量哈利。

“对,可能吧,他有畸形足。我可以再看看你的证件吗?”

哈利把证件递给奥拉。

“这上面的有效日期……”

“出租车还在楼下等我,”哈利说,拿回证件,快步走下楼梯,“谢谢你的协助,克凡伯格!”

我前往黑斯默街那栋公寓,大门门锁果然没人修理,我直接上楼。欧雷克不在,屋里没人,全都焦虑地跑出去找毒品了。得找一管来打才行,得找一管来打才行。这里看起来就是住了很多毒虫的样子,但可想而知,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满地的空瓶、用过的针筒、沾血的纱布、空烟盒。妈的地上还有烧焦的痕迹。我坐在脏床垫上咒骂的时候,看见了那只老鼠。人们提到老鼠总是说“大老鼠”,但老鼠其实不大。好吧,当老鼠觉得受到威胁时会直立起来,使得它们看起来比较大,但是说真的,它们只是可怜的家伙,跟我们一样承受强大的压力。得找一管来打才行。

我听见教堂钟声传来,心中告诉自己易卜生一定会来。

他一定得来。可恶,我难受得要命。记得以前我们去上工时,站在那里等候的毒虫一看见我们出现都开心地移动过来,颤抖的手上拿着现金,央求我们把货卖给他们。如今这种事也发生在我身上,我渴望听见易卜生拖着脚步爬上楼梯,渴望看见他那张愚蠢的脸。

我像个白痴般一一打出手上的牌。我只是想打一管,如此而已,结果我的所作所为却只是让他们整票人都反过来对付我:老头子和他的哥萨克手下、楚斯?班森和他的钻子及疯狂的眼神、伊莎贝尔女王和她的处长炮友。

那只老鼠沿着踢脚线惊惶奔跑。我走投无路,把地毯和床垫全都翻起来看,在一张床垫下发现一张照片和一根铁丝。那是伊莲娜皱巴巴又褪色的证件照,所以我猜那是欧雷克的床垫。但我不明白那根铁丝是做什么用的,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想了出来。我顿时手心冒汗,心脏怦怦乱跳。毕竟,是我教欧雷克怎么建立藏毒处的。

36

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在观光客之间左右穿行,爬上由意大利白色大理石构成的斜坡,这座斜坡使得奥斯陆歌剧院看起来有如漂浮在峡湾尽头的冰山。他爬到屋顶顶端之后左右张望,看见哈利坐在墙边,独自一人,看起来像是在歌剧院欣赏峡湾景色的观光客,但哈利却坐在那里往陆地的方向看着丑陋的老市区。

汉斯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汉斯,”哈利说,头也没抬,正低头看着一个介绍小册子,“你知道这种大理石叫作卡拉拉大理石,这座歌剧院要花每位挪威公民超过两千克朗吗?”

“知道。”

“那你对《唐璜》有什么了解?”

“莫扎特谱曲的歌剧,共有两幕。故事是说一个骄傲自负的年轻浪子深信自己是上帝赐给男人和女人的礼物,他欺骗所有人,最后搞得每个人都对他深恶痛绝。他认为自己所向无敌,最后一尊神秘的石像出现,把他拖下了地狱。”

“嗯,过几天这里会有新版本的首演,这上面介绍说最后一场戏众人齐唱:‘这是恶人应有的结局!恶徒都以死亡为应得的结果。’你认为这是真的吗,汉斯?”

“我知道那不是真的。说来悲哀,死与生是平等的。”

“嗯。你知道有个警察在这里被冲上岸吗?”

“我知道。”

“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是谁杀了古斯托?韩森?”

“哦,是神秘的石像啊。”哈利说,放下小册子,“你想知道凶手是谁吗?”

“难道你不想吗?”

“并不尽然。重点是证明谁不是凶手,只要能证明不是欧雷克就好了。”

“同意,”汉斯说,看着哈利,“但你这句话不符合我听说过的热血警探哈利?霍勒的风格。”

“也许人终究是会改变的,”哈利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你跟你的检察官朋友确认过调查进度了吗?”

“警方还没公布你的姓名,但已经通报给所有的机场和出入境管理单位。这样说好了,现在你的护照已经没多大用处了。”

“看来我要去马略卡岛的计划泡汤了。”

“你明知道自己被通缉,还约在奥斯陆最热门的观光景点碰面?”

“这是个屡试不爽的道理,汉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以为你觉得孤独比较安全。”

哈利拿出一包烟摇了摇,朝汉斯递去:“这是萝凯跟你说的?”

汉斯点了点头,拿了根烟。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哈利苦笑道。

“有一阵子了。会不会痛?”

“你是说我的喉咙?可能有点发炎。”哈利替汉斯点燃香烟,“你爱她吧?”

哈利一看律师抽烟的姿势,就知道他从学生时代以来就没再抽过烟。

“是的。”

哈利点了点头。

“可是你无所不在,”汉斯吸着烟说,“阴影里、衣柜里、床底下都有你的踪迹。”

“听起来好像怪物。”哈利说。

“对啊,可以这么说。”汉斯说,“我试过要驱除你,可是失败了。”

“你不用整根烟都抽完,汉斯。”

“谢谢,”律师把烟丢了,“这次你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闯空门。”哈利说。

夜幕低垂,他们准备出发。

汉斯驾车去基努拉卡区的波卡酒吧载哈利。

“这辆车很不错,”哈利说,“家庭车款。”

“我养过一只猎麋犬,”汉斯说,“打猎、小屋,你知道的。”

哈利点了点头:“好人家的生活。”

“结果它被麋鹿踩死,我安慰自己说这对猎麋犬而言应该算是死得其所,也可以说是因公殉职。”

哈利点了点头。车子开到瑞恩区,途经许多山坡弯道,来到奥斯陆东区景观最好的地区。

“就是这里,”哈利说,指了指一栋没亮灯的屋子,“你把车停好,头灯对着窗户。”

“我要不要……”

“不用,”哈利说,“你在车上等我,手机保持畅通,有人接近就打给我。”

哈利拿着一根撬棒,踏上屋子的碎石小径。这时是秋天,夜晚天气凉爽,风中带有苹果的芬芳。他突然觉得眼前情景似曾相识:以前他和爱斯坦曾偷偷溜进一户人家的院子,崔斯可在栅栏边把风,突然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出现,摇摇晃晃地朝他们靠近,头戴印第安头饰,口中发出猪似的尖叫。

他按下门铃,静静等待。

无人应门。

但他觉得应该有人在家。

他拿撬棒嵌入门锁旁的缝隙,利用体重扳动。这扇木门又老又软又潮湿,门锁还是旧式的。他用另一只手把证件卡插进被扳弯的门闩里,再用力压。

门锁爆开。哈利悄悄入内,把门关上。他站在黑暗之中,屏住气息。他的手感觉到一根细丝,可能是残留的蜘蛛网。屋子里弥漫着潮湿荒废的气味,但空气中还带有一种味道,这味道有点刺鼻,类似疾病、医院、尿布和药剂的气味。

哈利按亮手电筒,看见一支没挂东西的衣帽架,然后继续往里面走。

客厅看起来像覆盖着一层尘埃,墙壁和家具都褪了色。手电筒光束在客厅里游移。突然光线照到一双眼睛产生反射,令哈利的心跳为之一停,过了片刻才又恢复。原来是一只猫头鹰的标本,跟客厅里其他东西一样灰扑扑的。

哈利再往屋子里走,判断这栋房子跟那个公寓一样,没什么不寻常之处。

直到他走进厨房,发现桌上放着两本护照和两张机票。

护照上的照片虽然是将近十年前拍的,但哈利仍认得出照片中的男子是他去镭医院时见过的。女子的护照则是全新的,照片中的她几乎让人认不出来,面色苍白,一头直发。机票是飞往曼谷的,出发时间是十天后。

哈利朝唯一一扇他还没打开的门走去。钥匙就插在门锁上,他把门打开。扑面而来的是他在玄关闻到的相同气味。他打开门内的电灯开关,一颗裸灯泡亮了起来,照亮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那种有人在家的感觉又出现了。或者该说是当哈利问米凯是否调查过马丁?普兰时,米凯回答的:“哦,对,你的直觉。”如今哈利明白这种感觉误导了他。

哈利想走下楼梯,但有股力量让他无法迈出脚步。这地下室跟他小时候家里的地下室很像。那时母亲会叫他去拿马铃薯,马铃薯装在两个大袋子里,放在阴暗的地下室。哈利总是快跑下去,尽量不去东想西想,只想着他之所以跑那么快是因为很冷,因为家里急着要做菜,因为他喜欢跑步,跟那个在地下室等着他的“黄人”绝对没关系。那男人全身赤裸、面带微笑,长长的舌头在嘴巴里一伸一缩,咝咝作响。但这时让他无法迈出脚步的不是黄人,而是那场梦,雪崩在地下室走廊里奔涌而来的那场梦。

哈利把这些思绪压抑下去,踏下第一级楼梯。楼梯发出警告的嘎吱声。他强迫自己慢慢迈出脚步,撬棒依然抓在手中。来到楼梯尽头,他继续往前走。两侧都是储藏室。天花板上的一颗灯泡发出微弱光芒,照出影影绰绰的黑影。他发现每间储藏室都用挂锁锁着。怎么会有人把自家地下室的储藏室给锁起来?

哈利把撬棒尖端插进一扇门的铰链下方,吸了口气,心下害怕此举会发出巨大声响。他很快地往后一扳,铰链发出短促的爆裂声。他屏住气息,侧耳聆听。整栋房子似乎也屏住了呼吸。没听见任何声音。

他轻轻把门打开。那股气味钻进他的鼻孔。他的手指在门内摸到电灯开关,接着他就沐浴在日光灯的光线中。

这间储藏室比外面看起来还大。他认得里头的物品,这房间跟他在镭医院见过的实验室几乎一模一样,工作台上放着许多烧瓶和试管架。哈利打开一个大塑料盒的盖子,里头是掺杂了褐色颗粒的白色粉末。他舔湿食指,沾了些粉末抹在牙龈上。味道苦涩。这些粉末是小提琴。

这时哈利心头一惊。他听见了声音。他再度屏息。那声音又出现了,是有人吸鼻涕的声音。

哈利赶紧把灯关上,在黑暗中弓起身体,握紧撬棒准备攻击。

又是一声吸鼻涕的声音。

他等待几秒,随即迅速安静地迈出脚步,离开储藏室,循声而去。声音来自左侧储藏室。他把撬棒交到右手,蹑手蹑脚走到那间储藏室门前,门上有个小洞,上头覆盖着铁丝网,就跟记忆中他家的门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是这扇门以金属强化。

哈利拿起手电筒,做好准备,背抵门边墙壁,从三开始倒数,然后按亮手电筒,对着孔洞照去。

他静静等待。

三秒钟过去了,没人开枪,也没人朝光线冲来。他把头抵在铁丝网上,朝里头望去。光线在砖墙上游移,照亮一条铁链,又照亮一张床垫,接着就找到了他要找的目标:一张脸。

她双眼紧闭,坐着动也不动,仿佛很习惯有人用手电筒照她。

“伊莲娜?”哈利试探地问。

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振动。

37

我看了看表。我把整个公寓都翻遍了,还是没找到欧雷克的藏毒处。二十分钟前易卜生就应该到了才对。那个变态一定得付出代价!绑架和强暴会被判无期徒刑。那天伊莲娜抵达奥斯陆中央车站后,我带她去排练室,跟她说欧雷克在那里等她。当然了,在那里等她的不是欧雷克,而是易卜生。我替她注射毒品时,易卜生抓住她。我想起鲁弗斯,想起这样做是最好的选择。她立刻冷静下来,接着我们把她拖到易卜生车上。他答应我的半公斤小提琴就放在后备厢。你问我是否后悔?对,我后悔,我后悔没叫他给我一公斤!但我当然还是有些后悔,我不是完全没心肝的人。不过当我开始想“操,我不应该那样做的”时,我就告诉自己,易卜生会好好照顾她,他一定会用他的怪异方式去爱她。反正一切都已经太迟,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拿到一些小提琴,恢复健康。

身体得不到它需要的,这对我来说可是破天荒。现在我才明白,我总是可以得到我想要的。如果将来不能这样,那我宁愿当场暴毙,死得年轻,死得漂亮,牙齿多少还保持完好。现在我知道,易卜生不会来了。我站在厨房窗前看着外面的街道,没看见那个跛脚怪胎的身影,也没看见欧雷克。

几乎每个人我都找过了,没找的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我已经避免联络这个人很久了。是的,因为我害怕。但我知道他在奥斯陆,他一发现伊莲娜失踪就赶紧跑来了。他就是我的养兄斯泰因。

我再度低头朝街上望去。

不要,我宁死也不要打给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易卜生不会来了。

操!我宁死也不要这么痛苦。

我又用力闭上眼睛,但虫子还是爬出了洞口,在眼皮底下四散,爬满我整张脸。

死占了下风。

结局正在等着我。

要打给他还是要死?

妈的,操!

手机发出振动,哈利关上手电筒,看见来电者是汉斯。

“有人来了,”汉斯的声音嘶哑焦虑,在哈利耳边低语,“他在栅门前停车,现在朝房子走去。”

“好,”哈利说,“放轻松,你看见什么动静再发短信给我,然后立刻撤退,如果你……”

“撤退?”汉斯听起来相当愤慨。

“如果你发现事情变得难以收拾的话立刻撤退,可以吗?”

“为什么我要……”

哈利挂掉电话,再次按亮手电筒,朝铁丝网照去:“伊莲娜?”

少女圆睁双眼,对着光线眨眼。

“听我说,我叫哈利,我是警察,我是来救你出去的,可是现在有人来了,如果他下来这里,你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我保证很快就会带你离开这里,伊莲娜。”

“你有没有……”她咕哝着,哈利听不清楚后面那句话。

“我有没有什么?”

“你有没有……小提琴?”

哈利咬了咬牙:“你再撑一下。”他低声说。

他跑上楼梯,关上电灯,把门微微推开,往外看去。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前门。耳中听见外头的碎石径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一只脚拖在另一只脚后头。畸形足。前门打开。

灯光亮起。

他进来了,身材又圆又胖。

他是斯蒂格?尼伯克。

镭医院的部门主管。他记得哈利是他学长,也认识崔斯可,手上戴着一只有黑色缺角的婚戒。他有一套单身公寓,里头找不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除此之外,他父母留下一栋房子给他,他没卖掉。

他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朝哈利的方向走来,伸出一只手。突然,他停下脚步,伸手在前方乱摸,眉头深深皱起,站在原地侧耳聆听。这时哈利恍然大悟,刚才他进门时摸到的那根他以为是蜘蛛网的丝线一定是别的东西,是某种斯蒂格刻意绑在玄关的隐形丝线,用来告知他屋子里是否来了不速之客。

斯蒂格用令人意外的速度移动,敏捷地来到柜子前,伸手拿出一个闪着金属亮光的东西。那是一把霰弹枪。

妈的,可恶。哈利痛恨霰弹枪。

斯蒂格拿出一盒子弹,盒子已开封。他拿出两枚红色子弹,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哈利的脑子迅速转动,却想不出任何好办法,只好选择下下策。他拿出手机,按下按键。

按——喇——吧——登

可恶!按错了!

他听见斯蒂格打开弹膛的金属咔嗒声。

删除键在哪儿?删除“登”和“吧”,输入“叭”和“等”。

装填子弹的声音传来。

等——他——到

妈的按键这么小!快点!

枪管发出咔嗒一声扣回原位。

窗——编

又打错了!哈利听见斯蒂格拖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间不够。只能希望汉斯能发挥想象力了。

亮——灯

他按下发送键。

哈利看见斯蒂格把霰弹枪举到齐肩位置,这才发现这位药剂师已注意到地下室门微微开着。

就在此时,汽车喇叭声响起,声音响亮而急切。斯蒂格吓了一跳,朝面对马路的客厅望去,迟疑片刻,然后走进客厅。

喇叭再度响起,这次一直响着没有停。

哈利打开地下室的门,跟在斯蒂格背后,并未放轻脚步,因为他知道喇叭声会掩盖他的脚步声。他在客厅门前看见斯蒂格拉开窗帘,客厅瞬间被汉斯那辆车的刺目头灯照亮了。

哈利迈出四大步。斯蒂格举起一只手遮住光线,没看见也没听见哈利靠近。哈利伸出双臂,绕过斯蒂格的肩膀,双手抓住霰弹枪往后猛拉,卡在他肥滋滋的脖子上,同时双膝撞进斯蒂格的大腿后侧,逼迫他身子下坠,挣扎吸气。

汉斯一定是知道喇叭奏效,放开了手。但哈利继续施压,直到斯蒂格的动作越来越慢,失去力气,瘫软下来。

哈利知道斯蒂格失去了意识。脑部缺氧数分钟即会受损,若再持续缺氧,斯蒂格这位绑架犯兼小提琴制造者就会死亡。

哈利评估状况,数到三,一只手放开霰弹枪。斯蒂格一声不响地倒在地上。

哈利在椅子上坐下,气喘吁吁。血液中的肾上腺素浓度逐渐下降,下巴和脖子的疼痛也回来了。疼痛随时间流逝越来越剧烈。哈利试着不去理会,在手机上键入“O”和“K”,传给汉斯。

斯蒂格发出呻吟,像婴儿般蜷曲身体。

哈利搜查他全身,把他口袋里的东西都放在咖啡桌上,包括皮夹、手机、一瓶处方药片:捷赐瑞。哈利想起他爷爷也吃过这种药,这是治心脏病的药。他把药瓶放进外套口袋,用枪口指着斯蒂格的苍白额头,命令他爬起来。

斯蒂格看着哈利,张口欲言,又把话咽了回去,挣扎着站了起来,左右摇晃。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道。这时哈利轻轻推他,要他走进走廊。

“地下室。”哈利说。

斯蒂格的步伐依然不稳,哈利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用枪抵着他的背,走下楼梯。两人在哈利发现伊莲娜的那扇门前停下脚步。

“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那只戒指,”哈利说,“把门打开。”

斯蒂格从口袋拿出钥匙,打开挂锁。

进门之后他把灯打开。

伊莲娜移动了,她蜷缩在房间另一侧的角落,全身发抖,一边肩膀耸起,仿佛害怕有人会打她。她的脚踝上铐着脚镣,脚镣上的铁链延伸到天花板,钉在横梁上。

哈利注意到铁链的长度容许她四处移动,也容许她打开电灯。

是她自己喜欢黑暗。

“放了她,”哈利说,“然后把脚镣戴在自己脚上。”

斯蒂格咳了一声,举起双掌:“听着,哈利……”

哈利打了他,因为实在按捺不住而出手,耳中听见金属敲击肉体时发出死气沉沉的“砰”的一声,看见枪管在斯蒂格的鼻子上敲出红色痕迹。

“你再叫我名字一次,”哈利压低声音,听见自己口中挤出这几个字,“我就用这把枪把你的头轰到墙壁上。”

斯蒂格双手颤抖,打开伊莲娜的脚镣。伊莲娜只是瞪着虚空,全身僵硬,无动于衷,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伊莲娜,”哈利说,“伊莲娜?”

这时她似乎才回过神来,看着哈利。

“离开这里。”他说。

伊莲娜眯起眼睛,仿佛需要动用所有的注意力才能解读哈利说的话,理解话中的意思,然后才能行动。她从哈利身旁走过,用缓慢、僵硬、梦游般的步伐走进地下室的走廊。

斯蒂格在床垫上坐下,拉起裤管,想把窄小的脚镣铐在他肥大苍白的小腿上。

“我……”

“铐在手腕上。”哈利说。

斯蒂格照做。哈利拉了拉铁链,查看是否铐得够紧。

“把戒指拿下来给我。”

“为什么?这只是个便宜的……”

“因为那不是你的。”

斯蒂格取下戒指,交给哈利。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什么?”哈利问道。

“不知道你要问我的事,不知道迪拜的事。我只见过他两次,两次我都被蒙上眼睛带走,所以不知道他住哪里。他那两个俄罗斯手下一个礼拜来这里取货两次,可是我都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听着,如果你要的是钱,我有……”

“就为了这个吗?”

“为了什么?”

“这一切都是为了钱吗?”

斯蒂格的眼睛眨了好几下,耸了耸肩。哈利静静等待。斯蒂格脸上掠过一丝疲惫的微笑:“你说呢,哈利?”

斯蒂格朝自己的腿比了比。

哈利没有搭话。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听答案,但也许他已经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两个同样在奥普索乡长大的小孩,条件大约相当,却只因为一个天生缺陷而命运截然不同。几根骨头长错了方向,使得脚往内弯,形成了马蹄内翻足。这名称源自畸形足的人走路时很像马踮着脚走路。这缺陷让人在生命起跑点有了稍微糟糕的开始,为此你会设法弥补,或者不会。这表示你必须更努力才能成为受欢迎的人,满足别人的期待,成为班级代表,成为拥有酷朋友的酷家伙,拥有坐在窗边那排的女生。她的笑容让你的一颗心仿佛就要爆炸,尽管她其实并不是对你笑。斯蒂格一跛一跛地走过人生,不受人注意,那么的不受人注意以至于哈利根本不记得他。后来他发展得不错,接受高等教育,努力工作,当上部门主管,就像当上班级代表。但生命中仍然少了个重要元素,那就是坐在窗边那排的女生,她依然只对别人笑。

富有。他必须变得富有。

只因金钱有如化妆品,它能粉饰一切,也能给予你一切,包括那些人家说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比如尊敬、钦佩、爱。看看周围就知道了,美女总是嫁给有钱人。所以现在应该轮到他了,轮到畸形足斯蒂格?尼伯克。

他发明了小提琴,全世界都应该拜服在他脚下才对,那为什么她不要他?为什么她只能勉强掩饰心里对他的厌恶,即使她清楚知道他已经是有钱人了,而且随着时间一周周过去,他只会变得更加有钱。是不是因为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这人给了她一只可笑又俗丽的戒指,而她却戴在手上?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他勤奋工作,孜孜不倦地工作,只为了达到被爱的标准。现在她必须爱他才行。于是他把她抢过来,从窗边那排的位子把她夺过来,铐在这里,这样她就永远跑不掉了。为了完成逼婚的仪式,他取下她手上的戒指,戴在自己手上。

那只廉价戒指是欧雷克送给伊莲娜的,欧雷克是从母亲萝凯那里偷来的,戒指是哈利送给萝凯的,哈利是从跳蚤市场买来的……就跟挪威童谣《收下戒指让它流传》的歌词一样。哈利抚摸镀金戒指上的发黑缺角。他真是观察敏锐却又盲目无比。

观察敏锐在于他第一次跟斯蒂格碰面时就说:“那枚戒指,我以前有个戒指跟你的很像。”

盲目无比在于他并未多想到底是哪里很像。

其实是戒指缺角露出的发黑铜锈让他觉得很像。

一直等到他看见玛蒂娜的婚戒,听她说全世界只有他会买非纯金的戒指来当婚戒,他才把欧雷克和斯蒂格联系在一起。

纵使先前在斯蒂格的公寓里没发现任何可疑物品,他心里也没有一丝怀疑。正好相反,公寓里连一样可疑物品也没有,只让他立刻觉得斯蒂格一定是把问心有愧的东西都藏到别的地方去了。如今斯蒂格的老家没人住,又不能卖,那栋红色房子就位于哈利老家上方的山坡上。

“是你杀了古斯托吗?”哈利问道。

斯蒂格摇了摇头,眼皮沉重,看起来十分困倦。

“你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没有,没有,我没有不在场证明。”

“为什么没有?说来听听。”

“我就在那里。”

“哪里?”

“黑斯默街。当时我正要去找他,他威胁说要告发我,可是等我到那里的时候,街上到处停满了警车,已经有人把他杀了。”

“已经?所以你原本也打算要做同样的事?”

“不是同样的事,我又没有手枪。”

“那你有什么?”

斯蒂格耸了耸肩:“我有化学知识。古斯托出现了戒断症状,他需要小提琴。”

哈利看着斯蒂格的疲惫微笑,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不管你给古斯托什么样的白色粉末,他都会立刻注射。”

斯蒂格抬起手来,指了指门口,铁链咔啦作响:“伊莲娜,我可以跟她说几句话吗?然后你就可以……”

哈利看着斯蒂格,这种人他曾经见过。一个心理受创、失去未来的人,对命运发到他手上的牌展开反抗,最后仍然败北。

“我去问她。”哈利说。

哈利在楼上客厅找到伊莲娜,她屈腿坐在椅子上。哈利拿下挂在玄关衣帽架上的外套,披在她肩上。他轻声跟她说话,她细声回答,仿佛害怕听见客厅的冰冷四壁传来回音。

她说古斯托和斯蒂格(他们都叫他易卜生)联合起来设计她,代价是半公斤小提琴。她已经被锁在这里四个月了。

哈利让她畅所欲言,直到她把话说完才问她下一个问题。

她对古斯托命案一无所知,只知道易卜生告诉她的事。她也不知道迪拜是谁或住在哪里,古斯托不曾透露,她也不想知道。她只听说过有关迪拜的传言,说他犹如幽灵般在城里飘来飘去,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或样貌,他就像风一般难以捉摸。

哈利点了点头,最近他听过太多人这样形容迪拜了。

“汉斯会载你去警局,他是律师,会协助你报案。然后他会载你去欧雷克的母亲家,你可以先住在那里。”

伊莲娜摇了摇头:“我要打给我哥哥斯泰因,我可以住他那里,还有……”

“什么?”

“我一定得报案吗?”

哈利看着她。她那么年轻、那么娇小,宛如一只雏鸟,这些人对她造成的伤害难以估计。

“可以等明天再说。”哈利说。

他看见她泪眼盈眶,心想:眼泪终于释放了。他想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又打消了念头。现在她需要的可能不是陌生男人的手。但下一刻她眼中的泪水又止住了。

“有没有……有没有其他选择?”她问道。

“比如说?”哈利说。

“比如说永远都不要再看见他,”她热切地注视着哈利,“永远都不要。”

哈利感觉到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求求你。”

哈利拍了拍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回她腿上:“走吧,我带你去找汉斯。”

哈利目送汉斯的车离开之后,回到屋里,走进地下室。他找不到绳子,只看见楼梯底下挂着庭院用的水管。他把水管拿进储藏室,丢给斯蒂格,抬头看了看横梁。高度够高。

他拿出在斯蒂格身上找到的药瓶,把里头的捷赐瑞片全倒出来,一共六颗。

“你心脏有毛病?”哈利问道。

斯蒂格点了点头。

“这药你一天得吃几颗?”

“两颗。”

哈利把六颗捷赐瑞片放到斯蒂格手中,空药瓶放进外套口袋。

“两天之后我会再回来。我不知道名声对你来说有多大意义,但如果你父母还在世,你一定会更加羞愧。你想必知道监狱里的其他囚犯会怎么对待性侵犯吧?我回来的时候如果你已经不在了,那你就会被遗忘,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你的名字。如果你还在,我就会把你送去警局,听懂了吗?”

斯蒂格的惨叫声一路跟着哈利上楼。只有不得不跟自己的罪恶感、自己的心魔、自己的孤寂、自己的抉择单独相处的人,才会发出这种凄厉的叫声。是的,他见过这种人。哈利把门重重甩上。

哈利在维特兰斯路叫了一辆出租车,请司机开到厄塔街。

他的脖子抽痛不已。剧痛仿佛有自己的心跳、自己的生命,是个由细菌构成、被囚禁的发炎生物,只想从囚牢里被放出来。哈利问司机车上是否有止痛药,司机摇了摇头。

车子拐进碧悠维卡区。哈利看见烟火在歌剧院上空绽放,有人在庆祝。他突然想到自己也该庆祝一番,因为他办到了,他找到伊莲娜了,欧雷克也重获自由了,他所设定的目标都达成了,但为什么他一点庆祝的心情都没有?

“今天有什么活动吗?”哈利问道。

“哦,好像是歌剧的首演之夜,我刚刚才载了几个衣着优雅的客人去那边。”

“是《唐璜》,我收到了邀请。”

“那你怎么不去?应该很好看啊。”

“悲剧只会让我心情不好。”

司机在后视镜里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哈利,笑说:“悲剧只会让我心情不好?”

哈利的手机响起,是托西森打来的。

“我以为我们永远不再联络了。”哈利说。

“我也这样以为,”托西森说,“可是我……呃,我还是查了。”

“反正已经不重要了,”哈利说,“对我来说这件案子已经了结了。”

“好吧,不过知道一下也不错。命案发生前后,贝尔曼在东福尔郡,或者至少他的手机在东福尔郡,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犯罪现场和东福尔郡之间来回。”

“了解,克劳斯,谢啦。”

“好,永远不再联络?”

“永远不再联络,我要挂电话了。”

哈利结束通话,靠上椅枕,闭上眼睛。

现下他应该感到开心才对。

他在眼皮底下看见烟火璀璨绽放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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