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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困龙未释,犹见佳人笑

关于我其人,三言两语即可概括:

孤儿一名,被唤作靴子,师父从雪地里捡到我的时候,我才一只靴子那么大,他懒得再给我取名了,就扔给师娘养着。四岁时,我开始学功夫,十二岁时,成为这个著名的盗窃团伙的新晋小贼。

“著名”一说是我个人观点,其实在江湖上我们没有名号,但“大内奇珍失窃”、“王羲之真迹现身民间”之类的大案要案都是本组织包办。做盗贼,切记低调,张扬嚣张只会让官府顺藤摸瓜,一网打尽。我们不做怪侠一枝梅,人家要扬名天下,我们的门规是:闷声发大财。

这很务实,所以短短五年内,本门就从山脚下的瓦房搬到了城里,师父也从打铁汉摇身一变成了经营古玩的商贾。

自此,他的口头禅从“虽然我们从事着不法行当,但是我们都有颗纯洁淡定的心”改成了“我们可是正经生意人”,然后一瞪眼,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跑去看莫念远练武功。

本门子弟是按照武功排定座次的,莫念远是我的大师兄,他的功夫可见一斑,我是望尘莫及了,堪堪排名十九。但我不会告诉别人,本组织一共有多少人。

武功三脚猫,为人傻大胆,暗恋莫念远,身在大牢里,处境十分惨。靴十九的这个夏天,不怎么好过。天天都有人来提审我,像那天在丞相府里被盘问的,翻来覆去就那几个问题:“何门何派何人指使?”

我都答累了:“无门无派无人指使。”

我可没说谎,我怎么知道雇主是谁呢,外联工作哪里轮到我负责。可众人却说:“这小妞口风还挺紧!”就又把我扔回大牢里,跟苍蝇臭虫为伍,以及隔壁笼子里那只疯子。

称他为疯子可能不大礼貌,但据说他认为大牢是个好地方:“这儿不错,自在。”这是狱友们隔着笼子大声交流八卦时我听来的,当时是午饭时间,我扒拉了两下,总是些糙米饭烂叶子,半口也吃不下去,他却吃得津津有味爱不释手,悠闲自得。若不是跟我同样,肩上足下也套着两道重枷,颈间还系着铁链,根本是在下馆子的做派嘛。

听说每个新鲜犯人都有我这种不适应期,横竖也没什么好指望的,不是表现好就能混出去的,索性碗筷一扣,大发雷霆:“喂猪啊,这是人吃的吗!”

狱卒见惯不怪,不搭理人,偶有几个狱友敲着碗帮两句腔,扒饭的速度可一点儿都不慢。大多数人都是沉默的羔羊,有得吃就不错了,好歹先保条命,再思后着。

“来到这里了,还谈什么矜贵啊。”有天我捧着碗,挑来挑去也找不着几粒值得吞下去的米,对面的男人劝了我两句。

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但吃不下去有什么办法呢,我都快饿死了,也横不下心。

我怀疑我会饿死在大牢,但想想大师兄,我又顽强地挺过来了!作为武林豪杰江湖好汉,我得死得体面点,饿死就太糗啦,我要想点办法,跟狱卒套套近乎。

我考察过,他们吃的是白面馒头——虽然以前我也不稀罕,但此一时彼一时,师父他老人家老教导我们“识食物为俊杰”,这句话我很是记得。嗯,比起馊米饭,白面馒头是美好的食物。

再被提审,路过狱卒时,我也学着抛两个媚眼,他们忙不迭塞给我半只馒头,摆手让我走人。同门师姐老十一花枝招展地告诉我,利用性别优势会获得便利,她懂得可真多,难怪排名比我靠前。

靠着半只馒头和一点饭菜,我活了下来。

有两天胃口不好,我将馒头送给了疯子,他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终日打着苍蝇,造福了广大狱友,我投桃报李。这大热天的,大牢里居住条件差,蚊子苍蝇乱飞,多亏了他。

为了打发时光,我也学他卖弄几招功夫,戴着枷锁,在笼子里上窜下跳地打苍蝇。狱卒起先嫌我们吵,但次数一多,也懒得管,任我们大呼小叫。

时间长了,我又发明了新乐子,缠着疯子比赛,到黄昏时统计战利品,输了的人要讲个秘密给赢家。

赌局嘛,我赢定了。我年纪轻,眼力好,又有功夫,怎么可能输给他?他最多比我勤奋,但我比他有技术。

不想,第一天就以我完败告终,71比83,我输了,只得出卖一个秘密给他:“我喜欢的人叫莫念远,他是我大师兄,我很小就喜欢他了。”

隔天,我说:“大师兄很向往得到一把刀,他跟师父提起过,被我偷听到了。”

转天我又输了:“我觉得老天在帮我,我真找着了那把刀,还没偷到手呢,就被扔到这里了。他们不放我走,可能是想等有人探监时再追查线索吧。”

老七跟我一起长大,我们很要好,这次去丞相府,也是他向师父求情的:“小靴子也该出去了,师父您就放心吧,有我罩着她,没事的……”连他也不来探望我,外面发生了什么?师父素来疼我,这下也对我很失望吧?大师兄呢,他会担心我吗?少了一个看他下棋、陪他喝酒的师妹,他会不会想起我?

我说不下去了。一向悄无声息的疯子忽然开口了:“你很想出去吗?”

“那当然!”我攥紧拳头,“我要拿到那把刀!回家找大师兄!”

疯子再没吭声,翻了个身,大概是睡着了。我连输了三场,他一定赢得没有成就感,如果明天不陪我玩了,我该发明什么新鲜花样呢?想了半宿也没头绪,最后我睡着了。

再捉苍蝇时,我留了心,揣摩疯子的手法,一板一眼地学着,他起跳,我也跳,他飞掠到屋顶,我也飞……

忘了是几时,我惊觉自己居然站在墙壁上!再看疯子,他正以相似的姿势立在墙上,双目炯炯地抓苍蝇。

在师门里,我学了两个月也没学会这招,次次都摔得鼻青脸肿,就放弃了。可这天我竟做到了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太可怕了。

到了黄昏,我的成果惊人:我比他多两只!我赢了!

轮到疯子讲秘密了:“出大牢往南三十里,有个叫野鬼坡的地方。从右往左数,第六座坟墓,掘地十尺,有本《华佗针灸经》。”

我吓一跳,这秘密含金量太高了:“我听过!但它不是失传了吗?”

疯子笑了笑,没搭理我。半夜里,我睡得正迷糊,有人踢了踢我的脚,是疯子。

他说:“你不是想出去吗?”

“嗯。”

各式各样的呼噜声中,狱友们都睡得状如撒手西去,疯子压低嗓门:“你推推你的门。”

我摇头,没用的,一把大铁锁。疯子又笑了笑,说:“你推。”

我不以为意地拉了拉门,竟——开了!大锁应声而落。疯子咧嘴笑:“从头顶的天窗翻出去吧。”

天窗也是一把大锁,就在我们的头顶。天气好的时候,有月光透进来。

那里已一马平川。

我傻住。

疯子忽地从地上弹起,如迅雷不及掩耳,对着我就是一掌,我身上的木枷顷刻寸寸碎裂,四散激飞。我抖抖手啊抖抖脚,行动别提多便捷了!

疯子又是一笑,手心托着一把亮晶晶的钥匙,低声道:“你颈中铁链的钥匙,我下午顺来的……”

木枷算什么,铁链算什么,疯子像过万军如无人之境似的,替我解决了障碍,我目瞪口呆。

“天快亮了,快走吧,别忘了我告诉你的秘密。”一只苍蝇晃来晃去,疯子伸手一弹,苍蝇直溜溜地落下来,在我的袖子上挣扎了两下,死去了。我掸了掸,才看见它已经没有了翅膀。我赶忙去看昨天还来不及清理的战利品,每一只苍蝇都没有翅膀!

我打死一只算一只,而他却击中了苍蝇的翅膀,然后靠指力震死了它!这疯子,武功卓绝,却甘心困守在大牢,他是谁?

微光从天窗直射下来,天快亮了。疯子催促我:“走吧。”

大恩不言谢,我朝他鞠了个躬,仓促地说:“我会来看你的!”

越狱这种不可想象的事,疯子三两下就搞定了,甚至不用挟持人质,啊哈。半个时辰后,我已站到了平地上,大牢离我足有三里之远。

天大亮了,蓝天真美好!云豹,我来了!

靴十九,请你自由地……

偷。

掘地十尺,真不是人干的活,更不是女人干的活。我找野鬼坡附近的农民借了一把铁锹,从午后挖到深夜,还没找到那本《华佗针灸经》。

夜深了,鬼火忽闪忽灭,我咬咬牙,不敢多看,大力往下挖。哐当一声,铁锹触到了什么东西,我弯下腰扒拉,是一只铁皮箱,不大,锈迹斑斑,落了大锁。这就该是疯子说的宝物吧,可他没说钥匙在何处。

一不做,二不休,我抡起铁锹,狠命一砸。铁皮箱被砸出一条口子,两手拉住它,大力扒开。双手鲜血直流的同时,我看到了传说中的医学圣书,赫然几个大字——《华佗针灸经》。

书下压着两颗夜明珠,荔枝大小,光滑如玉,正发出银白色的光,这可比一本医书更有吸引力。我揣上夜明珠捧着书,连滚带爬地逃开了鬼哭狼嚎的野鬼坡。

有夜明珠撑腰,我抖起来了!牢狱生涯不寒而栗,我要挑全城最高档的馆子,把最贵的菜点两遍,剩下的钱就带回销金窟孝敬师父师娘。

太饿了,等不及去换身新衣裳,直奔目的地。小二看到我就像看到鬼,我对他扬了扬夜明珠,他狐疑地放我进门。

捡了靠窗的座位,一壶好茶,三盘美味,靴十九的阔客之旅徐徐拉开帷幕。

只为一餐好饭就把夜明珠花出去,我会肉痛,这可是我做有钱人的立身之本,要省点用。靴十九的这顿饭吃得很是不爽,一来得接受食客和小二的注目,二来得盘算以何种方式跑单。

按照我的江湖经验,这时若有客人打上一架,那就……

人一旦交上了好运,挡都挡不住。说时迟那时快,二楼的豪华包厢里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响!我支棱起耳朵,只等事态一扩大,就如愿跑单。

老板和店小二立刻往楼上跑,包厢里的人已经出来了,为首的是个黑衣劲装的中年汉子,一只手抓住一个年轻的小哥儿的衣服,将他提起来,离地半尺高,喝问道:“公子请你去,你还敢拒绝?”

那小哥儿我是见过的,他刚刚还拎着几只竹篮向我兜售蜜饯和杨梅汁呢,我馋得口水直流,但摸了摸夜明珠,忍了又忍。相邻的一桌客人小声道:“丁丁惨了……他们哪是得罪得起的?”

名叫丁丁的小哥儿被整得好惨,但一脸坚贞:“我不去。”

“哦?”说话的是个华服公子,正款步走出包厢,黑眸如朗星闪动,薄唇勾起一丝笑意,“我那儿有什么不好的呢?”

我定睛望去,这公子长得极漂亮,眸光烁亮,俊逸神飞,足以颠倒众生。我飞快地将大师兄莫念远和他进行了比较,眼前人的确惊艳,但莫念远更耐看,不然我怎么会看了十几年也没看够?

“小兄弟,这可由不得你了。公子看上的人……”劲装汉子扬了扬手,身后刷地涌出四名大汉,架起丁丁就要掳走。

光天化日,强抢民男?狱中方两月,世事越千年?我瞠目结舌。

华服公子正站在风口,不过二十上下,却自有一种尊贵的气势,我再次两眼放光,帅啊!衣衫雪白,眉目如画,唇边还有个笑涡……好一位翩翩公子哥儿啊!

呃,我对待长得好看的人会比较礼貌,人类本能嘛。要知道,我在牢狱里呆太久了,冷不防见着了这么帅的人,不花痴也难。

华服公子皱皱眉,作了个放下的手势,丁丁挣扎着,他倨傲地抬了抬下巴,笑得散漫:“你走街串巷,辛苦奔波有什么好的呢?”他本就俊美,这一笑更是风姿优美。

固然美色当前,但本人好歹是一代侠女,残留的理智艰难地冒出头来:小商小贩讨生活不易,但总比沦为男人的玩物好些吧?他连这都不懂,再美貌也很不堪。

我瞧了瞧那丁丁,决心帮他一把。换成老七,他早就按捺不住了,袖子一挽,桌子一拍,飞身出去英雄救美。可我默默地数了数,华服公子一伙有六人,以我的武功……咳,没必胜的把握。

那就来暗的吧,往怀里一摸,糟,入狱时被人搜了个精光,哪还有什么暗器?

可他们正向楼下走来,就要带走丁丁了。我一横心,摸出夜明珠,暗暗一弹,正中那华服公子的手。他吃痛,眸光向四周一掠,笑涡一闪。

夜明珠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着,牵挂着它的下落,我好想趴下身子去抓住它。

华服公子大步走来,那派头,像脚踏万朵祥云,周围人自动闪开一条道,他抓住我的手,深入基层、与民同乐地笑问:“是你吧?”

他真敏锐,但我也不傻,装胆小怕事谁不会啊?战战兢兢地不和他对视:“小的,小的……”夜明珠停在他的脚边,谢天谢地,它千万别再滚了。

他松开我的手,向邻桌走去。我伸出脚,谨小慎微地将夜明珠往身边扒拉,他猛地回头,星眸一闪,似笑非笑地瞧着我。

哪有做坏事还做得喜气洋洋的人?世风日下啊。

我赔笑道:“小人吓傻了,您瞧……”小贼我偷梁换柱的本事还是有的,手心里托着一朵破旧的绢花,“小人吓得连头饰都丢了……”

夜明珠被踩在脚底下,却有两颗夜明珠,在他的脸上,似暗夜星辰。这世道,连鱼肉乡邻的阔少都标致可口,没混头了。

他又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吓得够戗,以为他看出破绽,正想闭目等死,他却冒出一句:“……把嘴里东西嚼完再说话。”

我一下子窘住了,他送给我一个招牌微笑,挥了挥手,愉快地向外走去。

丁丁拼死挣扎,却逃不脱。一行几人出了酒馆,老板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捂胸叹气不止。

满满一楼的客人们也才恢复知觉似的,又举起筷子了:“来,吃!”

议论声不休:“那小贩可真不幸啊!是叫丁丁吧?他家还有七十岁的老母亲要照料……”

“只听说他浪荡得很,却……是好男色的?”

“这倒有所不知。”说话的人左右看看,嗓门低下去,“我们说话可当心点,那可是当今……”

我才想起,跑单呢?只顾着看热闹,打抱不平,竟忽略了最重要的这一层!

我沮丧地瞅着满桌狼籍,沮丧地转过头去看邻座,他们神色如常地推杯换盏。唉,我忘了,这是京城最贵的馆子,来往的都是富商,人人都见过大世面,架照打,饭照吃,口袋又有钱,哪会为一顿饭资就跑单。

可是,有钱人啊,你们宁可看热闹,也不珍爱生命吗?半柱香之前,斗殴正发生啊!我挪过去挤个笑脸问:“你们不怕吗?怎么不逃?”

“逃?”回答我的中年人笑,“哪敢?”

“为什么?”

“刚那公子是当今二皇子,你说谁敢跑?”

那就是声名狼籍,放浪不羁的二皇子呀!本门里,只有师父和大师兄会聊起朝中大事,我靠在梧桐树下打瞌睡,他们下一盘棋,不时说上几句。

半睡半醒时,听他们说,本朝已是多事之秋,夏帝体弱多病,可他的太子比他还弱些,年前就病故了。皇帝还余两子一女,大皇子云杉,温文尔雅,颇得人心,在朝中呼声很高,可叹也有家族病;二皇子云天则生性风流,闲云野鹤,却得到了顾皇后和丞相一派的支持,两党僵持不下,夏帝嫌烦,能拖就拖,至今未立新太子。

师父和大师兄讨论这些的时候都很严肃,我听得乏味,昏沉沉地再度睡去。早知会碰到二皇子,当初说什么也得多听几句,回去才好炫耀我这三个月也有斩获,至少见识多了嘛。

问题是,眼下怎么办呢?我坐立不安,掏出一颗夜明珠:“我钱包丢了,先押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未等老板开腔,我鞋底擦油,溜——

半个时辰后,我顺了一个阔客的钱包,回馆子结账。老板却翻脸不认人:“夜明珠?姑娘你弄错了,本店怎会有这个?”

“没有是吗?”我从钱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掂量掂量,朝他掷去。银子擦着他的耳朵飞了出去,在墙上砸出一个洞。

老板回头看了看,脸色变了,慌张地将夜明珠塞给我:“嘿嘿,小的是在跟女侠开玩笑,嘿……”

我的功夫唬他不在话下,弱者只会被打得满地找牙,强者如我,才会意气风发。

这个世上,只有坏人才代表了自由和力量。感谢你,二皇子,你让我开了眼界,明白了事理。

告别了这家客云来,我抵达丞相府。

我得偷到云豹刀,再体体面面地回师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我要把我丢掉的尊严,一件件地捡回来。

洗了个澡,换了夜行衣,弓着身子猫着腰,匍匐在屋顶前进。扒开一片琉璃瓦,往下一看,唉,不是那间。再扒,再看,唉,还不是。有钱人没事造这么大宅子干嘛?好些都是空的。

大半个晚上过去了,我总算找到那间屋子了,探头一望,不好,灯火通明!

屋子里黑压压全是人,我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云豹拿出去了。

事不宜迟,我得跟踪!

他们驾着马车出了门,我施展轻功紧随其后,但有钱人家的马真快啊!我的腿都要断了,眼看要跟丢了,一只苍蝇从我面前飞过,我习惯性地跳起来去拍,咦,这种步伐好像在哪见过?哦,是学疯子的。就这么一路跟一路回忆着疯子的步伐,我追赶得不再费力,离那马车二十步之远,亦步亦趋。

马车停在皇宫前,守门人将他们放行。再好的功夫又怎样?我进不去。但我知道云豹的去向了,心也定了些。

靴十九,做人不能太用力,你该睡个好觉,再做计较。

辗转了一夜,也想不出入宫的法子,硬闯是行不通的,大内高手云集,我会被扎成刺猬。老五和老七在就好了,他们能想法混进去,但无论如何,云豹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能假手旁人。

次日一早,我就来到皇宫门口,几个太监正往城墙上贴告示,说大内要征收医师若干。想起那本《华佗针灸经》,我乐了。疯子可真是我的再造父母,拿到云豹刀,我就去拜谢他。

找了一间客栈住下,把自己扎得全身都是血窟窿后,我从医书里学到了针灸皮毛。

只招收男医师是吗?好说,我去买一身男装便是,大不了把自己绑得狠一点,保证不露破绽。嗓音也是能藏起来的,我经常模仿师父说话吓唬老七,这把戏我擅长。

天助我也!当我脱口背出《华佗针灸经》的前三节,又演绎了施针手法后,“华佗第十九代传人”薛十九进入了皇宫,离云豹刀近了。

一共招收了八个人,别人都具备真才实学,我有样学样,倒也蒙混过关。我们被安排在养心殿住下,我和来自江浙的名医楚松柏合住一间房。我迫不及待,只等入夜就出外打探云豹的踪迹,但他却翻来覆去,唉声叹气。

他睡不着,我也走不了,便耐着性子跟他搭话:“楚兄有心事?”

黑暗中他闷声答:“薛小兄弟精神真好,还是年轻好,无所畏惧啊!”

“怎么?”

“薛小兄弟可知道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拿到云豹刀我就跑路了,我不需要知道。

“哎呀!”他大为可惜,“薛小兄弟年纪轻轻,医术高明,走了这条路真是太……”

我被他给弄晕了:“楚兄仔细说。”

皇宫已驱逐好几名御医了,理由是皇帝和大皇子的病仍然根治不了,皇族对他们失望透顶,才不得不昭告天下,广纳贤能。可是,给天子治病,是九死一生的事,治好了,富贵显赫,治不好,脑袋搬家。

楚松柏在江浙一带是赫赫有名的神医,也算富贵一方,却被强行带到皇宫,能不忧心忡忡吗?他长叹:“可怜我那幼儿,才七岁……”

娇妻幼子,良田万顷,他的人生本来是一帆风顺的,但他却被迫踏上了不归路。所谓成也技艺,败也技艺。我陪着他叹气,想起丁丁了。那日二皇子对他说:“我那儿有什么不好的呢?”

皇宫是他的家,他自然觉得好。只是,这个世界上,一些人的想法,另一些人永远都不会懂。

楚松柏到了天亮时分才睡着,我睁着眼睛,懊恼不堪。足有三个月没见着大师兄了,他还好吗?师娘和老七还好吗?

我们的门派没有名号,但经手的全是大买卖,师兄弟偷偷管它叫“销金窟”,当我来到了最大的销金窟,我才发现,我真正想念的,还是我那一小间房,推开窗,对着一轮好夕阳。

相思比夜长。我又想大师兄了……他练完剑歇着的时候,我塞些点心给他,相视而笑。逢上他完成任务回家,我就抱着酒去找他,一同看月色,吹吹风,累了就把头靠在他肩上,不用多说话。

风雨如晦,朝思暮想,当我被困在深宫,他会想我吗?会找我吗?一想到大师兄,心就无可救药地痛了一痛。

多年来,我总会梦到他,梦中他弯弓怒射残月,黑衣似铁,发如深夜。梦里我拉着他的衣袂,想和他说话,却紧张得什么也说不出来,牙齿咯咯响。他让我仰望,紧张,害怕,总是这样。

是近情情怯吧,我心中一黯,我知道他喜欢怎样的人,我很知道,但我做不到,怎么办?

记得第一次见到大师兄,他刚从塞北回来,骑一匹乌黑神骏,扬着鞭子的样子,像天神,漂亮极了,威风极了。那年我四岁吧,他十五,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拉着我的手说:“是小师妹吧?我离家那年,你还被师娘抱在手上呢。”

我一直忘不了那天,风雪好大,他掌了一盏灯,牵着我穿过庭院,带我回家。我真喜欢看他啊,后来就老去找他,但他似乎总是很忙,常常远赴西北和塞外,十天半月不在家,即便在家也没闲着,不是练剑就是和师傅议事。

销金窟的人过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涯,凶险劳累,我总忍着不去打扰他,可有回练剑伤着手了,半天止不住血,痛得受不了,就跑去找他。看到他,我就觉得不那么痛了,而他看到我红肿的手指后,那好看的眉皱得好紧,我就觉得一点都不痛了。到现在我还能想起他一边给我上药,一边忧心地说:“小师妹要是永远五岁,不要长大该多好……”

可我还是长大了,一度我很厌弃自己长个子,一点肉都不沾。我的身体大约听从了我的心,长得很慢很慢,等我十三岁时,就彻底不长了,我就成了师门里最矮小的一个。

老七常说,一只手就能把我举到头顶,而老十一最爱笑我,吃进去的那点粮食都长到胸上去了,说着就邪邪地直瞟。

但我再也不是那个五岁的自己,还能倚在大师兄怀里让他给我上药的小姑娘了。

正午,我们一行八人见着了皇帝,他半躺在床上,瘦成了一把骨头,被宫女服侍着,喝一碗鸽子汤。从前只听说,皇宫太大了,很多宫人一辈子也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儿,但路上看到穿黄衣服的,一定要跪下来,因为那八成就是。眼前人果然穿黄衣,绣着繁复的张牙舞爪的龙,但他本人多么软弱无助。

回到销金窟我又有说辞了,我要告诉师兄弟,皇帝也就是个普通人,病倒了还要处理国事,奏折如水地呈上来,又如水地拿下去,手指打颤也得忙个不停。

他为何还不立太子呢?可换成我是他,立谁好呢?两个儿子,一个是病秧子,一个看起来好男色,皇帝老头儿只是个可怜的父亲。

医师们挨个儿上前为皇帝号脉,开药方。轮到我,我有点儿紧张,我怕我那拙劣的医术连累了他,思来想去,决定将最简单的用在他身上,对他的病情没什么帮助,但能让他睡个好觉。

入夜时,我就将这招用在楚松柏身上,他老睡不着,太影响我的大计了。施针后,他很快沉睡,我起身,蹑手蹑脚地往外走。白天时,我打听到,宫里最贵重的物品都存放在“静想阁”,云豹有可能也在那里。

我只当它是把普通的刀,但从丞相府专门为它设置了机关,又连夜送到皇宫来看,这把刀有来头。而大师兄为何对它上心呢?

丞相府就让我感叹过太大了,皇宫更是大得无边无际。夜色里,我东走西顾,最终,我,迷,路,了!

既然迷路,就得问路。环顾了一圈,只有持刀的侍卫们三步一岗,我可没敢忘自己的窃贼身份,问他们是自投罗网,我得换个人问。

夜太深了,连宫女都睡了,我无人可问,只好四处乱走,企图凭我最近的好运摸到门路。

远远的,看到一处大殿前似乎有人影,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即使是侍卫我也要问了,他若不答,我就拿针威胁他。进宫前,我们八人都是被检查过是否携带武器的,但我能以针当武器,能不能医好人还难说,但弄死人估计不成问题。

不是侍卫。大殿的立柱前,白衣人负手而立,微仰着头,看着天上的圆月。月华如练,他的影子淡淡然,衣袂随风飘动,带着难以言说的优雅气息,像谪仙。

真是个美人儿,我暗暗喝彩,咳嗽一声,小声问:“你知道静想阁在哪儿吗?”

月色下,那人金冠束发,一袭白衫清冽洁净,他转头微微一笑:“在东边,你走反了。”

“你能指给我吗?”

“你看——”

离得近,我看清他的容貌,啊,一个男人怎么能美成这样?我冲他笑笑:“多谢多谢!”

如果大师兄是阳光,他就是月光,而那天见过的二皇子,是一颗霸道的星。

夜阑天净,他却不问有人为何来问路,我自自然然地问了,他自自然然地答了,我摸了摸怀里的针,唔,要解决问题,也未必要用到暴力嘛。比起二话不说就掏刀子,我还是喜欢他这种方式。

我又回头看了看白衣人,他真美,但真瘦啊,瘦得像一根稻草——却是那种在阳光下,麦田里的稻草,散发着松爽温暖的气息,香。

运气真好,看来云豹有望。

我潜进静想阁,东翻翻西翻翻,宝物很多,碰到值钱的就往口袋里塞。销金窟成员都有珠宝鉴赏能力,我也不例外,能收在静想阁的,更不用说了。

但翻箱倒柜也没找不到云豹。我捏着一只青铜盏想,云豹是不是不够格放在这里?但丞相府为什么大动干戈,星夜护送呢?

漆黑的房内突然灯火大作。数十个黑衣人冲进来,将我团团围住。

又栽了,云豹你真是我的梦魇。

思考人生最好是在月色下啊,如那个白衣人。我在一堆宝藏里还东想西想,落网也活该。哪怕没有云豹,换个地方再找啊,先卷几样小巧的宝物就跑才是正道。

我悔得肠子都青了——我的人生经验都得用这么惨烈的方式获得吗?

银灯烁烁,我被晃花了眼,用手挡住灯光,只听见一个妇人的笑声:“只身来闯静想阁,阁下真自信!”

虽然是在笑着,可语锋冷然。走近了两步,她吃了一惊:“是你?”

她认识我?我将手拿开,眨了眨眼。

来人是顾皇后,我为皇帝施针时她在场。她身穿宝蓝锦衣,华光灿烂,逼近我:“你到底是何人?”

他们约莫着有二三十人吧,可我最多撂倒三个。逃不了,不如说实话吧,也落个光明磊落的形象:“我是贼。”

她怔了一下:“你倒是爽快人,偷什么?”

“云豹。”

她蹙眉道:“……那把刀?”

“不错。”

闷,沉闷,气氛像绷得太紧的弦,一弹就会断。但仍有人敢于纤手拨弦,顾皇后说:“我能成全你,不过……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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