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497200000003

第3章 人世中,他是唯一清晰的面孔

{你背上有很多很多的稻草,我万万不忍心成为其中一根。我站在你身侧,悄悄地,不让你察觉地,拾走一根又一根稻草。}

七月的东非,马赛马拉大草原上,林嘤其和几名动物爱好者守候在马拉河畔。

烈日当空,远处仍有闪电掠过。水塘旁边,狮子潜伏在草丛里,伺机袭击喝水的斑马,秃鹫站在树枝上警惕地监视着,马拉河里的尼罗鳄正闭目养神。

排成长队的角马越来越多,空气中的热浪在上升。即将开始一场浩荡壮观的角马群大迁徙。

她几乎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头马在河边来回走动,突然,它停止脚步,腾空一跃,跳入马拉河,所有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头马奋力游过了河,顺利上岸。短暂时间里,无数只角马井然有序地渡河,前仆后继,哪怕水中有鳄鱼,草丛中有狮子,但它们只有一个信念,渡过河,就会有青草吃。

她看到有刚出生或仅仅三四个月大的小角马,都跟着角马妈妈渡河,瘦小的身体奋力地渡。

河中的尼罗鳄被唤醒了,在水中来回游摆,寻找捕食的时机。

一只小角马,被尼罗鳄死死咬住后腿,拖入水中,它扑腾挣扎着试图摆脱鳄鱼的嘴,但体力悬殊过大,它很快便没了力气,水面上涌出鲜红的血,血腥味令尼罗鳄群都兴奋起来。

已渡过河的角马妈妈,它徘徊着,盯住鳄鱼口中的小角马,那应该是它的幼崽。它始终望着自己的孩子,直到鳄鱼带着小角马沉入水中,角马妈妈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右后方,另一片庞大的角马队伍,猛地狂奔,天地间迸发出轰响声,万马奔腾,沙石扬起,混合着渡河中死伤角马的惨叫声,整个草原上演着惊心动魄的生命旅程。

当地人告诉她,东非草原上的角马每年都要行走长达两千多公里。

它们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行走,为了那一片赖以生存的草原,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

很多角马,在她眼前死去。

她泪流满面,感到无法承受这份沉重,被大自然和生命的力量深深震撼,令她心生敬畏。便更加理解了父亲一生所走的路。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兜。

时隔十三年,她终于来到肯尼亚,走进东非大草原,亲眼见到天国之渡,见到父亲生前最向往的一幕。

当她想要回车上取望远镜时,听到一个压低的声音在呼叫她:“林小姐,林小姐,当心艾鼬,别动!”

然而来不及了。她的脚已经迈了出去,一瞬间被那种巨刺激的气体给封闭住,令人窒息,她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倒在地上。

昏昏沉沉中,她听到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高声问有没有双氧水,为她清洗除去臭气。

被这种无法形容却又熟悉的臭气禁锢着,她紧闭的眼睛感受到头顶阳光的炙热,脑海中忽地浮起他的脸庞。

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天。

她匆匆赶去学校背单词,抄近道走一条偏僻的林间小路。她握着长树枝,拨开草丛,想吓走蛇。走着走着,她又倒退回几步,发现数米之外的树林里,静立着一个人。

他一动也不动,站在那里,看穿衣打扮并不像青海湖本地人。

“喂,你站在那干什么呢?”她冲他高声喊。

他依旧纹丝不动,不作声,目光也不看她。

既然他保持沉默,要么是有秘密,要么是聋哑人。望着那张让她生不出半点戒备的脸,她按耐不住好奇心,向他走过去。

她绕到他背后,用手中的树枝猛地拍打草丛,还没等她开口,一股强烈的臭气扑面而来。那种臭,仿佛是立体的,带着原子爆炸般的臭味破坏力,让你的听觉,嗅觉,视觉同时被摧毁。好像一万吨氨水将你浸泡住,无法呼吸。好奇心是很危险的。

他迅速转过身,伸手紧紧地捂住她的眼睛。

几乎是默契地一起逃离臭气带。有那么十几米的路,她被他蒙着眼睛,由他带领着跑。

一直跑到空旷敞亮的平地上,浓烈的臭味依旧笼罩着他们,之前究竟发生什么,她脑子一片空白,臭气熏得神志不清,胃里翻江倒海。

慢慢缓过神来,她才知道,他们被有臭气的不明生物袭击了。

“啊!你真是的,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害我被连累!”她捏紧鼻子抱怨他。

“偶遇臭鼬一家五口出来散步,本想伪装成一棵树躲过去,哪知道你会闯过来。”他表情无辜。

听他这么说,她差点没吓倒,居然还是五只臭鼬……

“你说,臭鼬有天敌吗?”

“当然有。”

“难怪它们还没有称霸地球。”她叨念着。

这一刻,他们大概是世上最臭的两个人了。

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她看见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是臭鼬气味刺激导致的。在紧要的关头,他捂住她的眼睛,所以她倒幸免。

“看你的样子,是外地人吧,走,去我家洗澡。”她邀请他去家里。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们走在路上,十米开外就被人嫌弃地捂住鼻子,两个人仿佛是移动的氨水工厂。毫不夸张,连路边的那只流浪狗,平时见她都要摇尾巴的,这时见她,如见噩梦,逃命一般夸张。

“看它拔腿而跑的样子,就知道它也有过被臭鼬袭击的惨痛教训,看来不止我们这么惨。”她安慰自己说。

“也许它把你当成一只黄鼬。”他说着,扫一眼她穿的上衣,和黄鼬的皮毛色出奇相似。

“你好像距离臭气中心更近,味道比我更浓郁。”她反驳他,忍不住想笑。世上有千万种相识的可能性,从未想到还有因为臭鼬袭击而引起的相遇。

那天下午,母亲不停地烧水给他们洗澡,抱怨女儿招惹什么不好,招惹臭鼬,这下家里一个星期怕是都散不了味。弟弟用棉花团塞着鼻子取笑她是无敌臭哄哄。

他换上她父亲的衬衫。

母亲执意留他在家吃了晚饭,并表示因为女儿的莽撞,向他抱歉。

林嘤其第一次发现,原来粗犷的母亲也有温言细语的时候。这个世界对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格外温柔。

“吃、完、快、走!”她一字一字用口形在对他说,抬腿在桌底下用力地踢他一脚。

“姐,你为什么踢哥哥?”弟弟放下筷子,鼻孔里还塞着棉花,语气里夹杂着重重的鼻音质问她。看来弟弟很快就和他熟络亲密了,帮着他一起怼她。

她低头不停往嘴里扒饭,心里还挺美的。

父亲给他们科普臭鼬的知识。

“臭鼬是社会性动物,以家庭为单位生活,有的一个家庭多达十几只,一般是五六只,性情温和……”

“爸,臭鼬这么暴躁的脾气还叫性情温和啊?幸好没遇上超生的家庭,不然我们今天估计得爬回来了。”她撇撇嘴,夹着菜吃。

“还没你暴躁,谁叫你招惹它们呢?”父亲笑容可掬。

他替她解释:“叔叔,是我招惹的。”

“知道就好,你这个罪魁祸首。”她狡黠地眨眼睛。

临走时,母亲敦促她送他,抓了一把虫草递到他手上,让他拿回家冲水吃。

“你们一家人都很可爱——除你之外。”他故意逗她。

“是呀,哪有你可爱,可爱得穿粉色袜子。”她朝他鬼脸,飞速跑回家……

“林小姐,醒醒!”几秒钟的迷糊过后,她在摇晃中醒来。

“刚才你居然笑了,被艾鼬袭击后,还能笑得出来的,恐怕也就是你了,不过我真快被这气味臭吐了。没有一礼拜臭味是散不掉的。”黑人司机李龙递给她一瓶水,忍不住捂住鼻子。

能够治愈臭鼬气味的,只有……时间。

李龙是内罗毕人,汉语极好,他没有去过中国,最喜欢的动物,是中国的龙,所以给自己取了这个汉语名字。

她接过水,说:“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被艾鼬袭击,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和一个人,也经历过。所以,再次闻到这种熟悉的臭气,想起了些往事。”

“能够让你想起来笑得这样好看的人,他一定很可爱。”

“是啊,他真的是非常可爱。”遗憾的是当年没有问他姓名,否则也许她已经找到了他,也好问一问弟弟的下落。

她坐在越野车上,望着遥远草原上成片的合欢树和灌木丛。

热风吹乱她的长发,露出额头,眉目英气透着股野性。

“林小姐,别动!”李龙朝她喊,在她回头之际,迅速按下快门。

相片里的她,穿件色明艳的长裙,却一点儿也不俗气。还以为又有艾鼬了,惊慌过后的笑容被抓拍下来。

只不过她从来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那张相片,被她随手放在包里。她想还是很幸运的,在离开肯尼亚的最后一天,见到了天国之渡。

她该走了,也不知下次再来这里,会是何年何月,但她相信,她还会再来。

恰在此时,接到母亲的电话,要她立刻去北京,有弟弟的准确线索,并给她发了地址。母亲再三强调,这次核实过了。对方希望有偿提供线索,价格面议。

面对着偏执激动的母亲,她只好顺从。哪怕已经遇到过很次骗子了,但只要有新的消息,都不愿错过。

G市飞北京的航班。

连续转机,她已经很累了。

用携带的毯子将自己裹住,身上仍有浓烈的气味,这种气味极难散去,她尽量掩盖住气味,生怕影响别人。

这些年她与人相处始终小心翼翼,但还是总出错,渐渐她产生社交恐惧,很怕见人,尤其是生人,每次处在人群之中,她就很不安。有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小怪物。又像是一只缩在壳里的寄居蟹,或者是一条变色龙。

如果不是十三年前那场灾难,她也许像周良池那样成为了一名医生,而不是在奶牛场当兽医。当然,糟糕的是她连这份工作也弄丢了。

邻座的女孩对她身上的臭鼬味道产生极大抵触,正常人初次闻到都受不了这种气味。

她只好反复给女孩道歉。

头等舱内,岳仲桉斜靠在座位上,满脸疲倦。

忽然间,他皱起眉头,被某种熟悉难闻的气味所触动。可又难以置信,飞机上怎么会有这种气味。

他问身旁的向笃:“你有没有闻到很奇怪的味道?”

向笃下意识地坐直身子,深呼吸,疑惑说:“没有闻到,我最近感冒鼻塞。你需要口罩吗?”

他摆摆手,不停翻动着手中的书,却又心不在焉,他起身循着那抹气息走去。见空姐正在经济舱调解纠纷,他一贯对此类事漠不关心,正要返回头等舱时,他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对不起,是我给你造成困扰了,等飞机平稳后,我可以去卫生间里待着,这样可以吗?”

他一时惊住,目光稍稍越过遮挡的身影,朝座位内侧望去,竟真是她。他不想在她正难堪时被她认出,脸上缓缓地浮起笑容,他回到座位,在向笃耳边交待几句。

“你要去经济舱坐?”

“见到一个女孩很美,想给你制造机会,就委屈自己和她换个座位。”

向笃十分怀疑地说:“我怎么这么不信呢,感觉你是想给自己制造机会。”

“我是那种轻佻的人吗?”他一本正经地反问向笃。

向笃顿了顿,点头说:“从前不,现在看起来有点儿。”

岳仲桉仔细想了下,确实从来没有这样过。

林嘤其并没有因为态度卑微而得到女孩的谅解,反而引起矛盾的升级。

“我现在是一分钟都忍受不了你的味道,甚至怀疑你是不是有疾病。你不能坐在我身边,趁飞机还未起飞,请你离开。”

“这位女士是凭机票登机的,她有权利乘坐本趟航班。”空姐忍不住道。

“那我就投诉你们航空公司。”女孩涨红了脸,周围并没有乘客帮腔。

“是我个人的问题,因为有很急的事情必须赶去,给大家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我向你们道歉。”她向周围的乘客半鞠躬。

“我不管,闻到你身上的臭味我感觉头晕恶心很不舒服。”女孩厉声回应。

林嘤其看不清女孩的表情,但预感到这趟航班注定是要泡汤了,她站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正进退两难僵持不下的时候,向笃走过来,对女孩微笑道:“这么美的姑娘,哪能委屈,走吧,跟我去头等舱,有人愿意和你换座位。”

林嘤其是有自知之明的,这个陌生男子在邀请她的邻座去头等舱。

女孩拎起包,昂首挺胸踩着高跟鞋离开。

长得美就是好,永远都会被呵护着。不过倒也帮她化解了口舌之争。她长长地松口气,半眯着眼,睡意席卷而来。

好像是梦境,她看见一个身材挺直倜傥的男子朝他走来。

过往岁月里,她的世界,就似柳永那句诗:雾霭沉沉楚天阔。她是被世事隔绝的怪物。从未有人闯入她雾蒙蒙的世界。

他离她越来越接近,她试图努力睁开眼睛,又心意已冷地想肯定是在做梦,便放弃了,眼皮无力地再度合上。

岳仲桉在她身旁坐下,见她歪着脑袋,酣然入睡。他俯身凑近她,果然她是臭味的来源,他忍不住想笑,静静地注视着她。

看到她眉尾处凸起的伤疤,漆黑的头发蓬松地搭在肩上,身体细瘦,脸庞上没有任何妆容遮掩。

这一刻,他们还像当年那样被臭鼬的气味围绕着,这在常人看来作呕的臭味,他理解为命运安排的缘分。倘若不是这似曾相识的气味吸引着他,又怎会再和她重逢。

看来是注定的臭味相投。她竟然又莽撞地被臭鼬攻击了,她在做什么工作,住在哪儿,恋爱或……结婚了吗?

他连续生出一长串问题。她呼吸渐重,夹着轻微鼾声,他想她应该是好久没好好睡觉了。

也是,这满身的臭鼬味,肯定提心吊胆睡不好。

有我守护你,你安心睡吧。他不知为何心中会唐突地生出这样的念头。

空姐推着餐车过来时,她一下惊醒了,他不由刮目相看,睡得如此沉居然能在餐车到的时候准点醒来。他假装看杂志,想着等她见他坐在身边会是怎样的惊讶。

结果她也没看他,站起来就往卫生间走去。

他替她拿了一份米饭。在意面和米饭之间,他选择米饭,因为记得她说过,她不喜欢面食。

他记得她本是生长在南方的姑娘,因父亲工作调动去了青海,她并不习惯当地的面食。那晚,她边擦头发边央告着她母亲想要吃米饭,她母亲将他视作客人,问他想吃米饭还是面食,她跳起来,赶紧用口形暗示他吃米饭。

往日的画面,历历在目,直到那天泥石流爆发,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

等了许久,仍不见她出来。他走过去,轻敲了两下卫生间的门。

几秒钟后,门打开了。

她低着头,并没有抬起脸,小声地说:“对不起。”从他身侧走开。他明白了,她是故意躲在卫生间,怕气味影响别人进餐。

回到座位上,她又继续闭眼睡觉。

岳仲桉看她贪睡的样子,思量片刻,将一张名片,放入她敞开的包里,又见包里有张她的相片,他拿出来,端详着,原来她居然一个人跑到肯尼亚去了,看来还是很美。他把照片握在手里,拉起包的拉链。

这算不算是偷盗行为?他想想,自己也给了她名片,顶多算是交换行为。

飞机开始下降。

她好像丝毫不受影响,自始至终闭着眼睛,似乎外界的一切都对她都没有的意义,一股无动于衷的冷清。

他有些失落,好像和预想的别后重逢场景并不一样,他完完全全被无视忽略。

眼前的她,和十四岁那时聪慧调皮的她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记得在她写字桌上,第三份数学模拟试题卷第十页,写满了一个男孩子的名字,满页的:周良池。

他还装作不懂,问她,原来周良池是一个数学题答案啊?

她从他手中夺走试卷,狠狠地瞪他。

记忆犹新。

也许她早就不记得他了吧,她心中有喜欢的人,怎会记得他。她又不是他,十三年后还能因那抹气息,那句声音,想起她。

人大部分的痛苦,都来自于记忆。他极少爱一个人,因为他和常人不一样,爱过的所有细节,点点滴滴都不会被岁月抹去,就像刻入生命,只要想起来就会完整重现。

当心爱的人走了,余下的时光都是他一个人在回放过往的片段,他独自站在那个被遗弃的世界里,不断重复着记忆。

陡添心凉。

他将毯子给她搭在膝盖上上,悄然离开了座位。

飞机平稳落地。

她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终于好好睡了一觉。好像还做了个美梦,梦里她看见一张清晰的脸,尽管醒来已想不起什么,但梦里的感觉是,那真是一张好看的脸。

还有些像回忆里的少年。

嚷着嫌弃她臭的女孩,又回到她身边,边取行李箱边打着电话,心情大好地说:“我今天这趟航班有点值,刚开始挺倒霉的,身边坐了个臭气熏天的女人,我都差点吐了,可是你知道吗,有个看起来很帅的男人,穿得很高级,他心疼我,将头等舱让给我坐,他替我和那个女人坐一起。直到飞机快降落,他才和我换过来,我以为他会找我要联系方式,可是他连句话都没有和我说,也没看我一眼,你说他这是怎么想的呢……”

林嘤其耳朵听着,倒没有觉得不舒服。她睡了很久,没看到换座的人,只是感慨男性的风度有时真离不开经济基础,这才一趟航班的功夫,轻而易举就把小女生迷倒了。

她从未对男子的外貌动心意起过。

以前纪幻幻就老和她开玩笑说,你这种脸盲症,就该去和有趣的灵魂相爱,把那些好看的皮囊都留给我。毕竟再好看的男子,你也视而不见,多暴殄天物。

下飞机时,她打开手机,低头看线索人发来的地址,翻导航查从机场过去大概的距离。

岳仲桉静静坐着,直到林嘤其和他擦肩而过,他不经意间扫视到她手机屏幕,正犹豫要不要和她打招呼,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怎么还没走,是在等我吗?”

“别误会,我是对你旁边那位女士比较有兴趣。”他坦白地说。

女孩的脸,由红转白再变成青。

林嘤其慢慢地跟随人群队伍往外走。

当他走出人群去寻找她,已没有她的踪影了。

他和她竟就这样错过了。

炎热的天气,他手心泛凉。从电梯直达停车场,他径直走上一辆黑色车,开车门,坐在后排,满腹心事。

“我们现在直接去招标现场,还有四十分钟时间,交通不堵的话应该没问题。”向笃边说边将投标计划书递给他。

他接过来,佯作思虑。

脑海里接连不断地闪现着她,他用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想清空她的影像。

向笃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有疑问。但私人的事,不做多言。我们还是想想,接下来广告片和电视台那边产品推广的细节。”岳仲桉跳开话题,也是为了让自己注意力转移。

公司关键时期,不能有差池,事无巨细他都要亲力亲为。

林嘤其在寻找弟弟的这条路上,无数次满怀希望而去再满怀失望而归。

她按照地址走到一处居民楼,一个年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将足球踢到她腿上,她笑着将球踢回去。

“谢谢阿姨。”

弟弟丢失那年,也是这副淘气又乖巧的样子。现在,这么大的孩子,都已经喊她阿姨了,可记忆中的弟弟还是一点点大。她总在梦里听到弟弟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地喊她。醒来,脸上都是泪。

不管怎样,哪怕不能见面,只要弟弟好好活在这个世上就好。算算,弟弟也该有十八岁了。

她走上五楼,门虚掩着,敲了敲门。

“进来。”阴冷的男声传来。

她没有过多考虑地走进去,勇气便是寻找弟弟的信念,她不害怕。

客厅里坐着两个男性,从身形衣着判断,一个中年是男人,四十岁左右,另一个则像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地上布满生活垃圾,烟雾缭绕,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单看这生活环境,也是游手好闲之辈,她已预感这次又同样被骗了。还好,反正身上携带的那点现金并不会有多大的损失。

“不妨开门见山,如果你们确实有我弟弟的线索,那请带我去,找到弟弟,我会尽力感激你们。要是根本没有线索,单纯骗钱,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身上这点钱你们想要就拿去,我人走便行。”她冷静极了。

中年男人走过来,开口道:“既然你识相,我们也好说,把包和手机放下,你人走,事先说好,你这是自愿行为。”

她点头,注意到对方腿脚有些跛。另一个青年左颈间有纹身,低头坐着,并不说话。

她放下包和手机,跛腿男人夺过包,开始翻动。正当她往门外走的时候,跛腿男人说:“等等——”

跛腿男人握着一张名片,眼睛冒光:“名片上的人很有钱吧,和你是什么关系?”

“哥们儿,见好就收,别搞出事。”纹身青年说。

“你闭嘴,少他妈掺和!”跛腿男人不耐烦地冲。

林嘤其并不清楚何时会有一张名片在自己的包里,只好否认:“我不知道什么名片,我也不认什么有钱人。”

这句反驳,在跛腿男人看来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是吗,那我打电话问问。”

跛腿男人走向窗户,握着林嘤其的手机,依照名片上的号码拨打过去,眼神斜瞟着她。

“你好,岳总,是这样的,我捡到了一个女包,里面有你的名片,我想寻找失主,请问你和手机的主人,是什么关系?”跛腿男人盯着名片,假装好心地问。

……

“是你朋友?”跛腿男人意味悠长地望了一眼她,开始朝门口走。

门啪得被重重反锁上了,空气都变得紧张起来。

林嘤其绝望地想,名片上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这次真是要被他害死了。

……

“什么,让她接电话?”跛腿男人的脸上浮起阴险的笑意,将电话放在她耳边,恐吓道:“别废话,给我哭!求他来带你走!”事态的发展,已然失控,从一场骗局变成绑架勒索。

她无端地因为名片上的这个人,陷入危险,明明差一点就安全无事了。

“你还好吗?别怕,我马上来。”电话那头传来温柔的抚慰声。

“你到底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更不是你的朋友,你是不是疯了你想害死我,你告诉他我们不认识!”她对着电话歇斯底里地吼。

跛腿男人狠狠用手肘击打了她的腹部,走到窗户边继续说。

她痛得弯下了身,强忍着痛,仔细捕捉着对话。因为看不清人的面孔,无法察言观色,所以对方的语气声调,肢体行为都是她判断自身处境的参照。

……

“岳总放心,既然是你这么重要的朋友,我保证让她毫发无损。”跛腿男人语气切换自如。

……

“好,岳总准备现金,算作为交个朋友的见面礼吧,提醒你,别报警。等我半小时后联系你。”跛腿男人挂了电话,对纹身青年骂起:“你他妈还不滚?”

纹身青年欲离开是非之地,却又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林嘤其反应过来,纹身青年并不是跛腿男人的同伙,她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朝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看什么看,想死?”跛腿男人恶狠狠地说。

纹身青年站起来,没有说话,推门离开。

“既然你朋友爽快地答应来,那你就老老实实坐着别动,等着他。”跛腿男人反锁上门,拔掉钥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放在茶几上,眼神就盯着刀。

林嘤其顺从地坐下,她明白眼下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稳住跛腿男人的情绪,她刚大致估算过他行走的速度,只要她能找到机会冲过去打开门,以她逃跑的速度,他是肯定追不上的。

正在参加招标会的岳仲桉,因为这通电话,变得高度紧张,来不及和向笃多加解释,重点交代了几个投标事项后,他离席而去。

向笃难以理解地看着岳仲桉背影,从未见他在工作时会中途离人,有些反常。

岳仲桉担忧她惊吓过度而产生过激行为,她随时可能都有危险。

驾驶那辆黑色轿车,他去银行备好现金,半个小时后,电话并没有再打来,他脑中回忆起在飞机上时,林嘤其手机屏幕闪过一个地址。他不做等待,直奔那个地址开去。

林嘤其没有把名片上那个人说的话当真,她才不信这个并不相识的人会来救他,她不能坐以待毙,脑子里只想着怎样才能逃出去。

这时,跛腿男人收到一条短信,脸色变得铁青,情绪也焦躁不安,他翻找出一卷绳子和胶带,走到林嘤其身边,说:“我要出去一趟,防止你想跑,给你绑住手脚,封严嘴,你不想受罪就别动。”

她不甘心这样束手就擒。

“就因为一张名片,听信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冒这种险吗?他根本不会来,他就是个无聊恶作剧的神经病啊,你绑着我在这等有什么用,也等不来他的,你放我走吧,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我认识你的脸我会怎样,我是脸盲症,你可以在网上搜索一下,前两年歌神在上海的演唱会现场,有个女孩……”她心里很慌,急切想说服对方。

不至于对一个脸盲症杀人灭口吧。

“闭嘴,我说他会来他就会来。”跛腿男人打断她的话,绑住她的双臂和脚。

“你为什么信他会来,我说了很多遍我不认识什么岳总,就算要死也要让我死个明明白白吧,我太冤枉了,纯粹就是被那个人害的!”她觉得自己要是死在这里也真是含恨九泉。

“男人的直觉,他在乎你。”他撕扯着胶带,用嘴咬下一截,还没等林嘤其辩驳,胶带已贴住了她的嘴。眼前如此凶恶的人嘴中,居然能说出他在乎你这四个字。

这是什么鬼直觉?

她瞪着一双眼睛,吱吱呜呜也说不出来话,心中的怨气都在名片上那个岳姓男人身上,她在心里发誓,如果她平安无事,她不管怎样都要找到这个人,然后跳起来用力左右开弓抽打他,不打他难解心头之恨。

“我马上就回来,不想死就别动。”跛腿男人威胁着,拿起桌上的匕首和名片走了。

她原想用脚勾到匕首来割绳子的,现在已无法实现,她有些绝望,环顾这个脏乱不堪的房子,难道自己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吗,想到接下来跛腿男人发现等不来所谓的“岳总”,盛怒之下会不会灭口。她又想到了妈妈,万一她有不测,妈妈怎么办,想到弟弟,想到她暗恋了这么多年从未敢开口说我喜欢你的周良池。

等等,她忽然想起上次见周良池,听他讲他丛林求生的经历,好像说过,有种方法,在没有刀的情况下,可以切断绳子。

是什么方法,快想快想,她暗示自己,可心里越急乱越想不起来,她努力让平复,深呼吸几次,仔细回想那天周良池说话时的动作,手中拿了一根绳子。没错,是绳子。

绳子切断绳子。

她激动起来,欣喜地望着旁边那卷绑完她之后剩下的绳子……

她几乎花尽力气,嘴唇全破,牙根松软,终于弄断了绑在脚上的绳子,但双手仍被绑死的。在这个过程里,她就想好了,如果幸运,门没有从外被锁死,她就开门跑出去,如果锁死了,只有通过窗户往外向路人呼救。

但如果歹徒就在附近,或者这条路上,那么呼救她可能更危险。

当她将手颤颤兢兢伸向门时,扭动了一下,门竟打开了,她下意识做了个吞咽动作,眼泪快出来了,空间里静得仿佛只回响着她沉重的喘气声。

她轻手关上门,清楚自己必须一鼓作气冲下楼,跑出去。

跛腿男人身上有匕首,如果在楼梯正面撞上,她双手又被绑,绝对不是他的反抗对手,但只要跑出这栋楼的楼梯,她就安全了,哪怕他手里有刀,追不上她也无用。

正当她要迈出脚的时候,她听到底下楼梯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

“噌……蹭……”声音越来越攀升,越来越近。她惊恐地反应过来,背脊阵阵发麻,这种高低不一致的脚步声,是跛腿男人回来了。

“蹭……噌……”

该怎么办,她没有多余的时间考虑,都已经弄断绳子关了门,别无选择,但硬冲显然也很危险。她抬起眼,看向了六楼。

她蹲躲在五楼到六楼的第一转楼梯处,捂住了自己的嘴,屏住呼吸。脚步声就在耳边,她低下头能看见跛腿男人的头发,灰色的圆领短袖,后颈上一道触目惊心的扭曲刀疤。她一动不动,睁大眼睛死死盯着。

“蹭……蹭……”

跛腿男人走到的门口,警惕地回头望了一眼,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他将钥匙插进锁眼,在推开门正要进去的一刹那,林嘤其几乎是用了人生中最快的飞奔速度,两大步子就下到了五楼,拼命地往四楼跑。

跛腿男人开门探进头的那一刻,就发现她不在了,再一回头,看到她正在逃跑,他握着一根木棍,紧跟着穷追不舍,眼神里露着凶狠的光,在她身后喊:“他妈的敢跑,老子抓住你一定弄死你!”

当她跑到二楼,眼看就要冲到一楼时,跛腿男人用力扔出手中的木棍。

她只感到背上被闷闷地重击一下,像是打中了脊柱,她整个身体发酸,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她支撑着,晃晃悠悠地再度站起来,脚底软绵绵的,无知觉般,加上双手被绑,身体就没有平衡度,她踉踉跄跄一步步踏下楼梯,想着那道近在眼前的门,迈过去就好了,可又是那样艰难,遥不可及。

跛腿男人右手举着的匕首,已追到了她身后。她感觉到左颈侧被击打一下,便瘫软地倒下。

在她将要被拖回楼上时,一辆黑色轿车急速地在她面前停下来,车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清晰的男子朝她大步跑来。

她竟……能看清他的脸。

十三年以来,她第一次与他人目光交汇。

她向他求救,伸出一双被绑住手,渴望他能够救她。没等他走近,她只觉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当她醒过来,她已安全地在病床上躺着,后背的痛感让她想起最后要被跛腿男人拖进楼道里的场景。她坚信一定那个五官她看得清清楚楚的男子救了自己,一定是他。他在哪?她要找到他,她走出病房,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她的目光四处寻找他。她望着一张张雾蒙蒙的脸,都不是他。

她穿着病号服,走向医院大门,忽然间,一双有力的手,牢牢地一把握住她的胳膊。

她这才回过头。

是他。

他们距离这样近,面前的男子好像曾在梦里也见到过,莫非她在做梦,她分明感受到来自他掌心的力度。

她看得真切,几乎瞬间眼泪滚落下来。她看得清了,她居然看得清了。

白色衬衣,黑色长裤,面庞轮廓洁净明晰,他沉静地注视着她,仿佛穿过雾蒙蒙的人山人海,款款而立。

她看清他的脸,他的五官和眼神。

周遭所有脸都是模糊的,只有他的脸,清醒分明。如同漫长雾霾过后,照进眼底的第一束光。

她睁大眼睛无声无息地凝望着他。当她目光切换身旁排队挂号的人群,仍是模糊不清的,脸盲症也并没有好,她只是偏偏能看清他。

人世中,他是唯一清晰的面孔。她已热泪盈眶。

岳仲桉没有想到再重逢会激动成这样,松开了手,想安慰她。

“你是,救我的人?”她喃喃地开腔。

“别担心,坏人已经被抓了,回病房休息吧。”原来她没认出自己,他便也不去表明身份了。

“为什么,我能看见你……”她自言自语,难以想通。

“嗯?你当然能看见我,医生说你身体无大碍。”他朝她笑。

她有些贪婪地看着他的笑容,原来人的笑容,是这样迷人。

回到病房,他将手中的药拆开,对她说:“刚才我去取药的,你的嘴唇怎么全破了,严重红肿,得外用药敷上。”他将药和一面小镜子递给她。

她伸手摸摸自己的嘴唇,果然肿得很厚,虽然看不清自己的脸,但凭想象,一个嘴唇高肿成这样的人,会是有多丑。她赶忙低下头,用手遮住嘴。

“没事,过几天就会好了,前提是你得涂药。”他略弯下身,偏着头,目光与她齐平,审视着她的伤。

她只好将药膏挤在手指上,举着镜子,凭着感觉想一点点涂对位置,但还是涂得有些不均匀。

他看不下去了,拂开她的手,托起她的下巴,用指腹一点点在将她嘴唇上的药膏涂抹均匀。

她静静看着他的脸。十三年了,她第一次能够看清人脸,想仔仔细细地看着,为什么她偏偏能看见他,而且还似曾相识?

“你怎么会被绑架?太危险了,如果我晚来一步,后果不敢想象。”

“我是来找我弟弟的,结果遇到了骗子。本来都没有事了,也放我走,结果不知道我包里怎么会有一张什么人的名片,让这个骗子见财起意。他用绳子绑住我手脚,胶布封住嘴,我想尽办法才逃了出来。”她说着,心中又想起名片上那个人。

“你都已经手脚被绑,嘴被封住,那你用的是什么方法?”他倒对她另眼相看,这个能连续两次被臭鼬袭击的冒失鬼,居然还是有头脑的。

“当时周围也没有刀具,要是按照我们看电视剧的情节,那肯定是打碎个杯子花瓶,用碎片来割绳子,但现实中,我眼前就是一堆生活垃圾。特别绝望,感觉自己会死在那里了,我想起我从小就很崇拜的那个人,想起他对我说过的话,他是个丛林生存能力特别强的人。他告诉过我,绳子可以切开绳子。”她说起这些,神情特别骄傲。

他知道,那个她口中很崇拜的人,是周良池。

提到绳子,他已经懂了,但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问:“用绳子能切开绳子?”

“你也不知道吧,是利用绳子之间的相互摩擦。我先最大可能地弓起身体,还好小时候学过几年舞蹈基本功,柔韧度可以,用手把嘴上的胶带撕掉。我手边就有歹徒用来绑我剩下的绳子,我用这个绳子穿过脚上捆绑处,绳子一头用手拉扯住,另一头用牙齿咬着,然后手拽着绳子往上提,头往下低,就这么一高一低重复着,不断加大摩擦力度和速度,最终,把绑住脚上的绳子给磨断了。当时真是什么都不顾了,拼了命用力磨绳子,嘴唇全磨破了。”她现在想想,真是噩梦惊魂,尤其是楼梯里听到“蹭……蹭……”声的时候,太可怕了。

“很聪明,也很勇敢。”他欣赏地赞许,本来对她陷入危境会担心她情绪过激,就像遇到臭鼬那样莽撞,可她做的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

“别光顾着听我说了,不是你路过救了我,我不还是会被抓回去。我记得歹徒有刀,在我晕倒之前,你冲了过来,之后我便不记得了。你是怎么救我的呢,你没受伤吧?”

“学过基本的以色列格斗术,对付一个年长且残疾的歹徒,我还是比较有优势的。”他简略带过,没有多说具体的细节。

“人被抓住了吗?”她问。

“嗯,抓了。”他笑答。

敲门声响起,两名警察走进来,询问她伤势如何,方不方便做笔录。

“方便。”她靠在病床上,从肯尼亚接到母亲的电话,开始说起,尽量丝毫不差。

“我们初步立案为一起诈骗绑架案,后期还需要你的配合指认现场,到时候我们再通知,你先养伤。还是要提醒你,寻亲心切我们能够理解,但不能给犯罪分子可趁之机,自我保护意识一定要有,也可以随时向我们警方求助。”

她点头,恳切地说:“我会吸取教训,谢谢你们警方及时抓到歹徒。”

“你要感谢这位先生,是他制服嫌犯,麻烦也要做一份笔录。”

“好的。举手之劳,任何一个男人看到那一幕,都应该挺身而出。”他淡然地摆摆手,不用她谢。

“对了,能问一下吗,那个歹徒身上有没有名片,我想知道那个姓岳的恶作剧人到底是谁?”林嘤其问。

“我们正在审讯。”

“你好好休息,我出去做笔录。”他对她说。

“好。”她看着他走出病房,不知怎么了,已经对他产生了依赖感。好像他在的话,她就安心点。她想,大约是因为他是她唯一能看清的人吧。

病房外。

“那张名片是你的?”警察问。

“没错,是我的。我和她十三年前有过一面之缘,这次飞机上偶遇,不过她不记得我了,所以我放了张名片在她包里,没想到会引起这么恶劣的事。她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名片是我的。”

“真是阴差阳错,那你不准备告诉她吗?案子进展下去,她很快还是要知道的。”

“顺其自然,该知道的时候她自然会知道。”

“还有你的伤,我们法医下午给你做过鉴定了,都会是证据,在最后量刑时会根据伤情来判定。你这算是见义勇为了。”

“她是我朋友,应该的,称不上见义勇为。”他谦逊地说。

做完笔录之后,夜幕初垂。

他找了一家餐厅,炒了两道菜,带回了病房,如果没记错,都是她喜爱吃的菜。

她没想到他还会回来,见他走进病房,她喜出望外。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正遗憾着,都没问你的姓名,也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我得把医药费还给你。”

他将病床上的小桌子拉起来,打开菜,把饭和筷子都摆在她面前,说:“饿了吧,先吃饭。”

她看见空心菜和芦笋。

“这两道菜是我最爱吃的,你怎么知道的?”本来就饿,看到自己喜欢的菜,更是食欲大增,她拿起筷子,忍不住先尝了一口,又对他笑着说:“你也吃呀。”

“我猜的。”坐在她对面,两个人就这么相对坐着,各端着一份饭。

“这都能猜到?那你猜猜我叫什么名字?”

“林嘤其。这倒不是猜的,刚才你做笔录时,我听到了。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对你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是我父亲给我取的。”

“你叫什么名字?”

“保密。”

“你想做无名英雄?”

他抬了抬眉毛笑了下,没有接话。

她一味定睛地望着他,想要记住这张面孔。毕竟有了上顿还不知有没有下顿,以后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了。好神奇,茫茫人海,为什么偏偏她只能看见他,而且,那么巧,他像顶着一束光芒的盖世英雄,恰好救她于危难之中。

“怎么这样看着我?”他忽然问。

“怕以后见不到了。”她老老实实地说,并没有暧昧的意思,纯粹就是担忧以后又看不清人的脸了,因为他是她在世上唯一认识的人。

“你不是有崇拜的人吗,看不出来还挺花心。”他饶有兴致地逗她,心里却被这句话弄得有些甜。

“不是你想象的那种见不到,是像夜盲的人见不到路灯。”好像越描越乱。她偷偷看一眼他,眉宇间透着沉稳之气,他这副样子,喜欢他的女孩应该也不少吧。

“路灯一直都存在,只要你想见,就存在的。”他顺着她的话说。

气氛有些不对劲。

“吃完饭,我想办出院,连夜回家,不然我妈会担心我的。”她转移话题。

“确定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了吗,不进一步检查一下?”

“不用,嘴巴回去抹些药就好了。”

“我正好要去机场接一位朋友,顺路捎你去机场。”他想起久宁是晚上的航班抵京。

既然他顺路,她也不拒绝。

她看到一个药房袋子里装着盒一次性口罩,应该是他从餐厅回来时买的,而不是医生开的。嘴唇高肿成这样子,不戴口罩的话,在机场那就太引人侧目了。虽然看不清,但从手感上来看,她的嘴唇很像两根小香肠。

买口罩这个细节,让她对他又多添了一份好感。

但这种感觉,一下将她打入现实,她这狼狈的香肠嘴鬼样子,身上甚至还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臭气,她竟对身边这位儒雅绅士有些异想天开,奇怪,偏偏能看见他,他令她产生安全感,她想和他待在一块儿。

车行驶在去往机场的路上。夜晚,车厢内的光线忽明忽暗,她心中如同在倒计时,真是舍不得这张能看清的脸啊,他没有告诉她姓名,联系方式,做什么的,如同陌生人,既然他不说,就有他的理由,也许对他而言,这就是一桩善举。她识趣地不再追问。她耳边回响着他说的那句:路灯一直都存在。

他像她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握着手机,犹豫着要不要再最后一次向他要手机号码,当她举起手机,刚想开口时,只听他说:“我会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被他识破心思,她一时语塞,吐出这么句话。

“讨要医药费。”他侧过头期待的眼神快速看了她一眼,立刻又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

“那我等债主的电话。”她配合地说,心中暗喜,又自觉猥琐,怎么能妄想高攀这样一个人呢。虽然尚不明他的身份,单看衣着做工考究,以及手表和车,很明显非富即贵。她的心跌落下来,没有别的心思,就是想再见到他,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她心不在焉地滑动手机屏幕,期盼着这条路能够开慢一点。当她瞟到已拨电话时,想起跛腿男人用她手机给名片上的那个人打过电话。

“我真是蠢,都不知道已拨电话有记录,我打给他,问问到底是谁,等我找到他一定要狠狠地抽打他,问他,打脸疼不,还敢乱恶作剧吗。”她激动地说,按下号码,打出电话。

岳仲桉倒没感到脸疼,就觉得她十分可爱。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电话那头传来的提示音。

“肯定是做贼心虚把我电话设为黑名单了。”她仿佛鼓满了气想要发泄,结果一下被这句话给堵了回来。

“替他侥幸,逃过一番轰炸。”他笑出了声,还好他早做准备,不然在车内这种狭窄的空间里,被她当场捉个现形,那他一定很惨。

将功抵过不知行不行,能说得过去吗?他想。

他电话响起,是久宁打来的。他按了一下键,接通电话。

“我落地了,你怎么突然献起殷勤,主动来接我了。”一个慵懒好听的女性声音。声线独特,林嘤其觉得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看来以后要多献殷情了,否则猛地你不太习惯。”他调侃自如。

“多多益善。谢谢你送的包,明天的场合,我就背它了。”

“你背它,是我的荣幸,你喜欢就好。”语气真诚,电话那头的女人应该心花怒放了吧。

因为是免提,所以林嘤其将这通电话全部听见了,原来电话那头的女人并没有和他提前约好接机,难道他并不是顺路送她,而是主动?

可也听出他对别的女性,巧妙取悦的心思。

能够让他接机,送包,这关系很显然不一般,她在心里暗想。

挂断电话,他和林嘤其并没有再交流。车保持着匀速前行,在快抵达机场时,车速渐渐缓下来,已经是最低速度范围了。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将车开得这样慢。

林嘤其并没有告诉他自己脸盲症的事,也没有让他知晓她只能看得清他。

而岳仲桉也没有提十三年前的事,只当作是一场萍水相逢,他为她所做的这一切,表现的都极自然。有的事,该知道时就会知道。

他们各怀心事地隐瞒着对方。

车停在出发大厅门口。他欲下车送她,由于要起身下车的动作,腰上的伤口以及右脚踝处的关节旧伤都犯着痛,他隐忍着,掩饰得好。

她伸手拉住他的手臂,说:“别下车了,这儿限时停车,我直接进去,你快去接人吧,今天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他转过头,目光聚集在她身上,他离她这样近,连她脸颊上细细光洁的透明茸毛都看清了。

那是一张平静却又透着惶恐的脸,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很想保护。

“嗯,再会。”他说。

“再会。”她转身下车,感觉他睿智通透的眼神似乎能看穿她的细弱之处。

她站在机场出发大厅玻璃门内,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犹如做梦。是啊,谁能想到呢,他们又一次这样离奇地重逢了。

十三年了,有时候你在自己身上是察觉不到岁月的痕迹的,只有当你突然见到很多年没见的人,你才会真实地感受到光阴的变迁。

林嘤其,我知道你的背上有很多很多的稻草,我万万不忍心成为其中一根,因为我永远不知道哪次就是最后一根压垮你的稻草。想站在你身侧,悄悄地,不让你察觉地,拾走一根又一根稻草。

这是他在心里想对她说的话。

他记得她父亲唤她考拉。

考拉小姐,我们再会。

同类推荐
  • 仙女豇豆红

    仙女豇豆红

    走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红霞从天边掉进水里,再从水里渐渐升起。太阳消失的时候,月亮继续帮她照明,就这样斗转星移风起雾散,她固执的走着,不顾云的挽留雨的叹息。直到她看见一抹浅浅的青。迎面站着一个非常俊美的人,比太阳耀眼,比流云高远,比风都要捉摸不定。她呆呆看着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苍白无力,眼中只剩下那道雨过天青。
  • 娇妻蜜爱:钟少又撒娇了

    娇妻蜜爱:钟少又撒娇了

    时壹惹上了大麻烦,万般无奈之下,喵上了安达国际中学的顶级人物。各种手段用尽,也够不上当大佬小弟的资格。正要潇洒走人的时候?早上到教室,课桌里塞满了情书和礼物?哦,情书是代转交。路上不见了平常不长眼的“校园治安管理员”?哦,只是帮身前的人顺便清理。接茶有人帮提,去食堂有人帮打饭,作业也有人代写?不,这不是重点,我竟成了国高同学们眼中的红人???
  • 谁拿韶光抛年少

    谁拿韶光抛年少

    你重要吗?那是取决于我是否喜欢你。我喜欢你,你自是重要的。不喜欢你的话那……哈哈。
  • 哎呀,爱呀

    哎呀,爱呀

    璀璨四大恶人中号称“扫把星”、“灾星”的佳百璃可谓是衰神转世,只要离近其身边三尺,必会被晦气感染。她刚一出生便被衰运笼罩:母亲差点难产去世;给她接生的大夫摔折了腿骨;第一个抱她的护士在结婚前一天晚上收到未婚夫落跑的消息;后来医院发生火灾,人员伤亡惨重,医院倒闭。不过,这些,仅仅只是开始……
  • 辞哥今天又吃醋了

    辞哥今天又吃醋了

    漫天的烟花印在苏青柠的脸上。陆久辞转头看向身旁穿着校服的小姑娘,苏青柠像是感觉到他的目光一样也转过头来。两人视线交汇,漫天的烟花都好像成了两人的背景板。咚,咚,咚苏青柠的心跳得厉害,耳边好像听不见烟花的声音,只听见陆久辞的嘴巴张张合合。他说:“柠柠,等你毕业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热门推荐
  • 登顶炼气师

    登顶炼气师

    成为一名炼气师,能够做什么呢?驭气健体,治病防身,力大无穷,速度惊人,成为宗师,地球第一人……楚风起初就是这样想的。可是,随着境界的提升,他愈发地认识到自己的天真,炼气师的真正强大之处,远远不止于此,那竟然是近乎修真者的存在。不知不觉,地球上已经找不到对手,可楚风的修行,才刚刚开始而已。才刚刚开始……(这是一本无敌文!)
  • 京剧大师梅兰芳

    京剧大师梅兰芳

    本书介绍了京剧大师梅兰芳的生平,内容包括:鸟贵有翼,人贵有志;铁杵磨绣针,功到自然成;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艺术是全人类的精神财富等。
  • 地心计划

    地心计划

    人类不断地探索地心地球发生异变有不明物质渗透而出我家的猫猫竟然会修炼就是这姿势有些怪能不能教教我
  • 皇明盛事述

    皇明盛事述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心灵10游戏:给你的心灵整整容

    心灵10游戏:给你的心灵整整容

    本书内含十个游戏,即“给心灵整整容”、“没有一种草不是花”、“金钱买不来快乐”、“换一种心情去生活”等。书中每一个游戏和故事,都让人的人生感动,让人的生命升华。
  • 争天俯生

    争天俯生

    你可以平凡的活着,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最后化为一抔黄土。你也可以卑微的活着,受尽别人的嘲笑,最后带着愤恨离去。你也可以隐姓埋名,在父母仇人面前苟且的活着。最后颤抖的死去。你愿意吗!就甘愿平凡或者卑微!你愿意吗!如果不愿意那就去争吧。争机缘造化,争灵药宝器。争个心安理得,争个自由人生。一个根骨残缺的少年,怎么在沧火大陆中逆天改命,争得他自己的传奇。
  • 医灯续焰

    医灯续焰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测字秘牒

    测字秘牒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On Longevity and Shortness of Life

    On Longevity and Shortness of Life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极品都市仙尊

    极品都市仙尊

    【网站合作作品】一个穷的连房租都交不起的落魄小民工,却更衰的出了车祸。但是天有福将,在这场车祸中他竟然意外得到了天地玄黄无极体,成为天纵奇才。都市、仙界、神界、虚无界,任我逍遥。主角在得到异能之后,入修真界狂妄天下。八千横里,我自笑刀自傲又如何?天地万物法则惟我傲视!且看强大少年如何称霸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