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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希望

人生活在希望之中

旧的希望实现了

或者泯灭了

新的希望的烈焰又随之燃烧起来

如果一个人只管活一天算一天

什么希望也没有

他的生命实际上也就停止了

——莫泊桑

清晨,程致远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西式早餐,两人吃完早餐,休息了半个小时,就出发了。

大年初一,完全没有交通堵塞,一路畅行,十一点多,已经快到两人家乡所在的城市。

颜晓晨的家不在市里,在下面的一个县城,车不用进入市区。虽然有GPS,李司机还是有点晕头转向,颜晓晨只知道如何坐公交车,并不知道开车的路,程致远却一清二楚,指点着哪里转弯,哪里上桥。

等车进入县城,程致远说:“下面的路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现在你应该认路了吧?”

“认识。”小县城,骑着自行车一个多小时就能逛完,颜晓晨知道每条街道。她让李司机把车开到一个丁字路口,对程致远说:“里面不方便倒车,就在这里停车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进去就可以了。”

这边的房子明显很老旧,的确不方便进出车,程致远也未多说,下了车,看李司机把行李拿下,交给颜晓晨。

不管是程致远的车,还是程致远的人,都和这条街道格格不入,十分引人注意。颜晓晨注意到路口已经有人在探头观望,她有些紧张。

程致远估计也留意到了,朝颜晓晨挥挥手,上了车:“我走了,电话联系。”

“谢谢!”颜晓晨目送他的车走了,才拖着行李向家里走去。

虽然这边住的人家都不富裕,可院门上崭新的“福”字,满地的红色鞭炮纸屑,还有堆在墙角的啤酒瓶、饮料瓶,在脏乱中,也透着一种市井平民的喜庆。

颜晓晨走到自己家门前,大门上光秃秃的,和其他人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打开门,首先嗅到的就是烟味和一种说不清楚的霉味。她搁好行李,去楼上看了一眼,妈妈在屋里睡觉,估计是打了通宵麻将,仍在补觉。

颜晓晨轻轻关好门,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她换了件旧衣服,开始打扫卫生,忙活了两个多小时,屋子里的那股霉味总算淡了一点。

她拿上钱,去路口的小商店买东西。小商店是一楼门面、二楼住人,小本生意,只要主人没有全家出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开门。

颜晓晨买了两斤鸡蛋、一箱方便面,店主和颜晓晨家也算是邻居,知道她家的情形,问颜晓晨要不要小青菜和韭菜,他家自己种的,颜晓晨各买了两斤。

拎着东西回到家,妈妈已经起床了,正在刷牙洗脸。

颜晓晨说:“妈,我买了点菜,晚上你在家吃饭吗?”

颜妈妈“呸”一声吐出漱口水,淡淡说:“不吃!”

颜晓晨早已习惯,默默地转身进了厨房,给自己做晚饭。

颜妈妈梳妆打扮完,拿起包准备出门,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有钱吗?别告诉我,你回家没带钱!”

颜晓晨拿出早准备好的五百块,递给妈妈,忍不住说:“你打麻将归打麻将,但别老是打通宵,对身体不好。”

颜妈妈一声不吭地接过钱,塞进包里,哼着歌出了门。

颜晓晨做了个韭菜鸡蛋,下了碗方便面,一个人吃了。

收拾干净碗筷,洗完澡,她捧着杯热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为了省电,客厅的灯瓦数很低,即使开着灯,也有些暗影沉沉;沙发年头久了,妈妈又很少收拾,一直有股霉味萦绕在颜晓晨鼻端;南方的冬天本就又潮又冷,这个屋子常年不见阳光,更是阴冷刺骨,即使穿着羽绒服,都不觉得暖和。想起昨天晚上,她和程致远两人坐在温暖明亮的屋子里,边吃饭边聊天、看电视,觉得好不真实,可她也不知道,到底哪一幕才是在做梦。

待杯子里的热水变冷,她关了电视,回到自己屋子。

打开床头的台灯,躺在被窝里看书,消磨晚上的时间不算太艰难,只是被子太久没有晒过了,很潮,盖在身上也感觉不到暖和,颜晓晨不得不蜷成一团。

手机响了,颜晓晨看是沈侯的电话,十分惊喜,可紧接着,却有点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这个电话,迟疑了一瞬,还是接了电话。

“颜晓晨,吃过晚饭了吗?”沈侯的声音就如盛夏的风,热烈飞扬,隔着手机,都让颜晓晨心里一暖。

“吃过了,你呢?”

“正在吃,你猜猜我们在吃什么?”

“猜不到!是鱼吗?”

沈侯眉飞色舞地说:“是烤鱼!我们弄了两个炭炉,在院子里烧烤,配上十五年的花雕酒,滋味真是相当不错……”从电话里,能听到嘻嘻哈哈的笑声,还有钢琴声、歌声,“我表妹在开演唱会,逼着我们给她当观众,还把堂弟拉去伴奏,谢天谢地,我的小提琴拉得像锯木头……”

颜晓晨闭上了眼睛,随着他的话语,仿佛置身在一个院子中,灯火闪烁,俏丽的女孩弹着钢琴唱歌,炉火熊熊,有人忙着烧烤,有人拿着酒在干杯。虽然是一模一样的冬天,可那个世界明亮温暖,没有挥之不去的霉味。

“颜晓晨,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我在听你说话!”

沈侯笑:“狡辩!我命令你说话!”

“Yes,Sir!你想听我说什么?”

“你怎么过年的?都做了什么?”

“家庭大扫除,去商店购物,做饭,吃饭,你打电话之前,我正在看书。”

“看书?”

“嗯!”

“看什么书?”

“Fractals and Scaling in Finance.”[1]

沈侯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颜晓晨同学,你要不要这么夸张啊?”

电话那头传来“猴哥”的叫声,颜晓晨笑着说:“你还想继续听我说话吗?我有很多关于金融分析的心得体会可以谈。”

“得!你自己留着吧!我还是去吃烤羊肉串了!”

“再见!”

“喂,等一下,问你个问题……你想不想吃我烤的肉串?”

“想!”

“在看书和我的烤肉之间,你选哪个?”

“你的烤肉!”

沈侯满意了:“我挂了!再见!”

“再见!”

颜晓晨放下手机,看着枕旁的Fractals and Scaling in Finance,禁不住笑起来,她只是无事可做,用它来消磨时间,和美味的烤肉相比,它当然一文不值,沈侯却以为她是学习狂,自降身价去作比较。

颜晓晨接着看书,也许因为这本书已经和沈侯的烤肉有了关系,读起来似乎美味了许多。

第二日,颜晓晨起床后,妈妈才回来,喝了碗她熬的粥、吃了个煮鸡蛋,就上床去补觉了。

颜晓晨看天气很好,把被子、褥子拿出来,拍打了一遍后,拿到太阳下曝晒,又把所有床单、被罩都洗干净,晾好。

忙完一切,已经十一点多了,她准备随便做点饭吃,刚把米饭煮上,听到手机在响,是沈侯打来的。

“喂?”

沈侯问:“吃中饭了?”

“还没有。”

“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吃?”

颜晓晨张口结舌,呆呆站了一瞬,冲到门口,拉开大门,往外看,没看见沈侯:“你什么意思?”因为过度地紧张,她的声音都变了。

沈侯问:“你这到底是惊大于喜,还是喜大于惊?”

颜晓晨老实地说:“不知道,就觉得心咚咚直跳。”她走出院门再四处张望了一下,确定沈侯的确不在附近,“我现在就在家门口,没看到你,你是在逗我玩吗?”

“嗯,我的确在吓你!我不在你家附近。”

颜晓晨的心放下了,沈侯哈哈大笑:“好可惜!真想看到你冲出屋子,突然看到我的表情。”

颜晓晨看了眼狭窄脏乱的巷子,一边朝着自己残旧的家走去,一边自嘲地说:“你以为是浪漫片,指不准是惊悚片!”

沈侯笑着说:“我本来的计划是想学电影上那样,突然出现在你家外面,给你个惊喜,但技术操作时碰到了困难。”

“什么意思?”

“我按照你大一时学校注册的家庭地址找过来的,可找不到你家,你家是搬家了吗?”

颜晓晨的心又提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你说……你来……你来……”

沈侯非常温柔地说:“颜晓晨,我虽然不在你的门外,但我现在和你在同一个城市。”

颜晓晨拿着手机,站在破旧的院子里,看向遥远的天际,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像是跌入了一个不真实的梦境里——天空蔚蓝如洗,江南的冬日阳光宁静温暖,映照着斑驳的院墙,长长的竹竿,上面晒着床单、被罩,正随着微风在轻轻飘动,四周浮动着洗衣粉的淡淡清香,一切都变得异常美好、温馨。

颜晓晨听见自己犹如做梦一般,轻声问:“你怎么过来的?”

“我和堂弟一块儿开车过来的,又不算远,大清早出发,十一点多就到了。你家地址在哪里?我过来找你。”

“我这边的路不好走,我平时都坐公交车,也不会指路,你在哪里?我来找你!”颜晓晨说着话,就向外冲,又想起什么,赶忙跑回屋,照了下镜子,因为要做家务,她特意穿了件旧衣服,戴着两个袖套,头发也是随便扎了个团子。

沈侯说:“我看看……我刚经过人民医院,哦,那边有一家麦当劳。”

“我知道在什么地方了,你在麦当劳附近等一下我,我大概要半个小时才能到。”

“没事,你慢慢来。我们在附近转转。”

颜晓晨挂了电话,立即换衣服、梳头。出门时,看到沈侯送给她的帽子、围巾,想到沈侯春节期间特意开车来看她,她似乎不该空着手去见他,可是,仓促下能送他什么呢?

从县城到市内的车都是整点发,一个小时一班,颜晓晨等不及,决定坐出租车。半个小时后,她赶到了市内。在麦当劳附近下了车,她正准备给沈侯打电话,沈侯从路边的一辆白色轿车上跳下来,大声叫:“颜晓晨!”

颜晓晨朝他走过去,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早知道他在这里等着,可这一刻,依旧脸发烫,心跳加速,她胡思乱想着,既然已经没有了惊,那么就是喜了吧?

车里的男生摇下车窗,一边目光灼灼地打量颜晓晨,一边笑着说:“嗨!我叫沈林,双木林,猴哥的堂弟,不过我们是同年,他没比我大多少。”

颜晓晨本就心慌,此时更加窘迫,脸一下全红了,却不自知,还故作镇静地说:“你好,我是沈侯的同学,叫颜晓晨。”

沈林第一次看到这么从容大方的脸红,暗赞一声“演技派”啊,冲沈侯挤眉弄眼。沈侯自己常常逗颜晓晨,却看不得别人逗颜晓晨,挥手赶沈林走:“你自己找地方去转转。”

沈林一边抱怨,一边发动了车子:“真是飞鸟尽,良弓藏!唉!”

沈侯没好气地拍拍车窗:“赶紧滚!”

沈林对颜晓晨笑着挥挥手,离开了。

沈侯对颜晓晨说:“我们去麦当劳里坐坐。”

颜晓晨没有反对,两人走进麦当劳,到二楼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颜晓晨说:“这顿中饭我请吧,你想吃什么?”

沈侯打开背包,像变魔术一般,拿出三个保温饭盒,一一打开,有烤羊肉串、烤鸡翅、烤蘑菇,他尝了一口,不太满意地说:“味道比刚烤好时差了很多,不过总比麦当劳好吃。”

颜晓晨想起了他昨晚的话,轻声问:“你烤的?”

沈侯得意地点点头,邀功地说:“早上六点起床烤的,你可要多吃点。”

颜晓晨默默看了沈侯一瞬,拿起鸡翅,开始啃。也不知道是因为沈侯的手艺非同一般,还是因为这是他特意为她烤的,颜晓晨只觉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烤鸡翅。

沈侯问:“我还带了花雕酒,你能喝酒吗?”

“能喝一点,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会酿米酒,逢年过节大人不怎么管,都会让我们喝一点。”

“我们也一样!我爷爷、奶奶现在还坚持认为自己酿的米酒比十五年的茅台还好喝。”沈侯拿出两个青花瓷的小酒杯,斟了两杯酒,“尝尝!”

颜晓晨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赞道:“就着烧烤吃,倒是别有风味。”

沈侯笑起来,和颜晓晨碰了下杯子,仰头就要喝,颜晓晨忙拽住他的手,问:“你待会儿回家不用开车吗?”

“我拉了沈林出来就是为了能陪你一起喝酒啊!”他一口将杯子里的酒饮尽,“我去买两杯饮料,省得人家说我们白占了座位。”

不一会儿,他端着两杯饮料回来,看颜晓晨吃得很香,不禁笑容更深了:“好吃吗?”

“好吃!”

“我的烤肉比那什么书好多了吧?”

他还惦记着呢!颜晓晨笑着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连可比性都没有!”

沈侯拿起一串羊肉串,笑眯眯地说:“不错,不错,你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沈侯带的烤肉不少,可颜晓晨今天超水平发挥,饭量是平时的两倍。沈侯才吃到半饱,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鸡翅了。

沈侯看颜晓晨意犹未尽的样子,把最后一个鸡翅让给了她:“你好能吃,我都没吃饱。”

颜晓晨一边毫不客气地把鸡翅拿了过去,一边抱歉地说:“你去买个汉堡吃吧!”

沈侯嫌弃地说:“不要,虽然没吃饱,但也没饿到能忍受麦当劳的汉堡。”

颜晓晨看着手中的鸡翅,犹豫着要不要给沈侯。沈侯忍不住笑着拍了一下她的头:“你吃吧!”

等颜晓晨吃完,两人把垃圾扔掉,又去洗手间洗干净手,才慢慢喝着饮料,说话聊天。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要说,但看着对方,漫无边际地瞎扯,就觉得很满足。

沈侯拿出手机,给颜晓晨看照片:“这些都是除夕夜你给我打电话时,我拍下来的。”沈侯指着照片上的烟花,“我当时正好在阳台上,烟花就好像在我身边和头顶绽放,可惜手机拍的照片不清楚。当时,真的很好看!”

“原来当时你让我等一下,就是在拍照。”颜晓晨一张张照片看过去,心中洋溢着感动。那一刻,沈侯是想和她分享美丽的吧!

烟花的照片看完了,紧接着一张是沈侯家人的照片,颜晓晨没敢细看,把手机还给了沈侯。

沈侯却没在意,指着照片对颜晓晨说:“这是我爸,这是我妈,这是我姑姑……”竟然翻着照片把家里人都给颜晓晨介绍了一遍。

还真是个大家庭,难怪那么热闹。颜晓晨问:“你的名字为什么是‘侯’这个单字?有特别的含义吗?”

“我爸爸姓沈,妈妈姓侯,两个姓合在一起就叫沈侯了。”

颜晓晨问:“你堂弟沈林不会是因为妈妈姓林吧?”

沈侯伸出大拇指,表示她完全猜对了。

颜晓晨笑着摇头:“你们家的人也真够懒的!”

沈侯笑着说:“主要是因为我大伯给堂姐就这么起的名字,用了我大伯母的姓做名,叫沈周。我妈很喜欢,依样画了葫芦,叔叔、婶婶他们就也都这么起名了。”

“如果生了两个孩子怎么办?你亲戚家有生两个小孩的吗?”

“有啊!沈林就还有个妹妹。”

“那叫什么?”

“沈爱林。”

颜晓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算是彻底明白了,沈家的女人都很有话语权。

沈侯问:“你的名字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你猜!”

“不会是那种很没创意的吧?你出生在清晨?”

“对了!本来是打算叫颜晨,可报户口时,办事的阿姨说两个字的名字重名太多,让想个三个字的名字。我刚出生时,很瘦小,小名叫小小,大小的小,爸爸说那就叫小晨,妈妈说叫晓晨,所以就叫了晓晨。”

“小小?”沈侯嘀咕,“这小名很可爱。”

颜晓晨有些恍惚,没有说话。

“对了,有个东西给你,别待会儿走时忘记了。”沈侯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普通的纸盒子,放在颜晓晨面前。

颜晓晨打开,发现是一个褐色的棋盘格钱包,肯定是沈侯发现她没有钱包,卡和钱总是塞在兜里。快要工作了,她的确需要一个像样的钱包:“谢谢。”

颜晓晨从包里拿出一个彩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沈侯。

“给我的新年礼物?”沈侯笑嘻嘻地接过。

彩纸是旧的,软塌塌的,还有些返潮,里面包着的是一个木雕的孙悟空,看着也不像新的,而且雕工很粗糙,摆在地摊上,他绝对不会买。沈侯哭笑不得:“你从哪里买的这东西?”

颜晓晨凝视着木雕,微笑着说:“我自己雕的。”

沈侯的表情立即变了:“你自己雕的?”虽然雕工很粗糙,可要雕出一只孙悟空,绝不容易。

“我爸爸是个木匠,没读过多少书,但他心灵手巧。小时候,我们家很穷,买不起玩具,我的很多玩具都是爸爸做的。当时,我和爸爸一起雕了一整套《西游记》里的人物,大大小小有十几个,不过,我没好好珍惜,都丢光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孙悟空。”

这是颜晓晨第一次在他面前谈论家里的事,沈侯心里涌动着很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是怜惜还是开心,他宽慰颜晓晨:“大家小时候都这样,丢三落四的,寒假有空时,你可以和你爸再雕几个。”

颜晓晨轻声说:“我爸爸已经死了。”

沈侯愣住了,手足无措地看着颜晓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颜晓晨冲他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

沈侯拿着木雕孙悟空,有点难以相信地问:“你真的要把它送给我?”

颜晓晨点点头,笑眯眯地说:“没时间专门去给你买礼物,就用它充数了,猴哥!”

一件东西的好与坏,全在于看待这个东西的人赋予了它什么意义,沈侯摩挲着手里的木雕孙悟空,只觉拿着的是一件稀世珍宝,他对颜晓晨说:“这是今年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我一定会好好收着,谢谢。”

颜晓晨看出他是真喜欢,心里也透出欢喜来。

两人唧唧哝哝,又消磨了一个小时,沈林打电话过来,提醒沈侯该出发了。颜晓晨怕天黑后开车不安全,也催促着说:“你赶紧回去吧!”

沈侯和颜晓晨走出麦当劳,沈侯说:“我们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去,很方便的。”

沈侯依依不舍地问:“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再在家里住一周。”

“那很快了……我们学校见!”

“嗯,好!”

沈侯上了车,沈林朝颜晓晨笑挥挥手,开着车走了。

颜晓晨朝着公交车站走去,一路上都咧着嘴在笑。

她一边等公交车,一边给沈侯发短信:“今天很开心,谢谢你来看我!”

沈侯接到短信,也咧着嘴笑,回复:“我也很开心,谢谢你的宝贵礼物!”

颜晓晨回到家里,妈妈正在换衣服,准备出门去打麻将。母女俩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可一个活在白天,一个活在黑夜,几乎没有机会说话。

颜晓晨把床单、被褥收起来,抱回卧室。视线扫过屋子,觉得有点不对,她记得很清楚,她今天早上刚收拾过屋子,每样东西都放得很整齐,现在却有点零乱了。

她把被褥放到床上,纳闷地看了一圈屋子,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打开衣柜,拿出那本Fractals and Scaling in Finance翻了几下,一个信封露出,她打开信封,里面空空的,她藏在里面的一千块钱全不见了。

这家里只有另一个人能进她的屋子,颜晓晨不愿相信是妈妈偷了她的钱,可事实就摆在眼前。颜晓晨冲到楼下,看到妈妈正拉开院门,向外走。

“妈妈!”颜晓晨大叫,妈妈却恍若没有听闻。

颜晓晨几步赶上前,拖住了妈妈,尽力克制着怒气,平静地问:“你是不是偷了我的钱?”

没想到妈妈像个炸药包,狠狠摔开了颜晓晨的手,用长长的指甲戳着颜晓晨的脸,暴跳如雷地吼着骂:“你个神经病、讨债鬼!那是老娘的家,老娘在自己家里拿钱,算偷吗?你有胆子再说一遍!看老娘今天不打死你!”

颜晓晨一边躲避妈妈的指头,一边说:“好,算我说错了!你只是拿了衣柜里的钱!我昨天刚给了你五百,现在可以再给你五百,你把剩下的钱还我,我回学校坐车、吃饭都要用钱!”

妈妈嗤笑:“我已经全部用来还赌债了,你想要,就去找那些人要吧!看看他们是认识你个死丫头,还是认识人民币!”

“你白天还没出过门,钱一定还在你身上!妈妈,求求你,把钱还给我一点,要不然我回学校没有办法生活!”

妈妈讥嘲地说:“没有办法活?那就别上学了!去市里的发廊做洗头妹,一个月能挣两三千呢!”

颜晓晨苦苦哀求:“妈妈,求求你,我真的只剩下这些钱了!”

妈妈冷漠地“哼”了一声,转身就想走。

颜晓晨忙拉住了她:“我只要五百,要不三百?你还我三百就行!”

妈妈推了她几下,都没有推开,突然火冒三丈,甩着手里的包,劈头盖脸地抽向颜晓晨:“你个讨债鬼!老娘打个麻将都不得安生!你怎么不死在外面,不要再回来了!打死你个讨债鬼,打死你个讨债鬼……”

妈妈的手提包虽然是低廉的人造皮革,可抽打在身上,疼痛丝毫不比牛皮的皮带少。颜晓晨松开了手,双手护着头,瑟缩在墙角。

妈妈喘着粗气,又抽了她几下才悻悻地收了手,恶狠狠地说:“赶紧滚回上海,省得老娘看到你心烦!”说完,背好包,扬长而去。

听到母女俩的争吵声,邻居都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这会儿看颜妈妈走了,有个邻居走了过来,关心地问颜晓晨:“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颜晓晨竟然挤了个笑出来,摇摇头。

回到自己的屋子,确定没人能看见了,颜晓晨终于无法再控制,身子簌簌直颤,五脏六腑里好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让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炙烤死,却又不能真正解脱地死掉,只是停在了那个濒死前最痛苦的时刻。

颜晓晨强逼着自己镇定,捡起地上的书和信封,放回衣柜里,但无论她如何克制,身子依然在抖。也许号啕大哭地发泄出来,能好一点,可她的泪腺似乎已经枯竭,一点都哭不出来。

颜晓晨抖着手关上了衣柜。老式的大衣柜,两扇柜门上镶着镜子,清晰地映照出颜晓晨现在的样子,马尾半散,头发蓬乱,脸上和衣服上蹭了不少黑色的墙灰,脖子上大概被包抽到了,红肿起一块儿。

颜晓晨盯着镜中的自己,厌恶地想,也许她真的应该像妈妈咒骂的一样死了!她忍不住一拳砸向镜子中的自己,早已陈旧脆弱的镜子立即碎裂开,颜晓晨的手也见了血,她却毫无所觉,又是一拳砸了上去。玻璃刺破了她的手,十指连心,尖锐的疼痛从手指传递到心脏,肉体的痛苦缓解了心灵的痛苦,她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了。

颜晓晨凝视着碎裂的镜子里的自己,血从镜子上流过,就好像血从“脸上”缓缓流过。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竟然用流血的手,给镜子里的自己“眼睛”下画了两行眼泪。

苍白的脸、血红的泪,她冲镜中的自己疲惫地笑了笑,额头贴在镜子上,闭上了眼睛。

等心情完全平复后,颜晓晨开始收拾残局。

用半瓶已经过期的酒精清洗干净伤口,再撒上云南白药,等血止住后,用纱布缠好。

用没受伤的一只手把屋子打扫了,颜晓晨坐在床边开始清点自己还剩下的财产。

幸亏今天出门去见沈侯时,特意多带了点钱,可为了赶时间,打的就花了八十,回来时坐公交车倒是只花了五块钱,这两天采购食物、杂物花了两百多,程致远借给她的两千块竟然只剩下一百多块,连回上海的车票钱都不够。不是没有亲戚,可是这些年,因为妈妈搓麻将赌博的嗜好,所有亲戚都和她们断绝了关系,连春节都不再走动。

颜晓晨正绞尽脑汁地思索该怎么办,究竟能找谁借到钱,“砰砰”的拍门声响起,邻居高声喊:“颜晓晨,你家有客人,快点下来,快点!”

颜晓晨纳闷地跑下楼,拉开院门,门外却只有隔壁的邻居。邻居指着门口放的一包东西说:“我出来扔垃圾,看到一个人站在你家门口,却一直不叫门,我就好奇地问了一句,没想到他放下东西就走了。”

颜晓晨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问:“那人长什么样?男的,女的?”

“男的,四五十岁的样子,有点胖,挺高的,穿着……”

颜晓晨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狰狞,提起东西就冲了出去,邻居被吓住了,呆看着颜晓晨的背影,喃喃说:“你还没锁门。”

颜晓晨疾风一般跑出巷子,看到一辆银灰色的轿车,车里的男人一边开着免提打电话,一边启动了车子,想要并入车道。颜晓晨疯了一样冲到车前,男人急急刹住了车,颜晓晨拍着驾驶座的车窗,大声叫:“出来!”

男子都没有来得及挂电话,急急忙忙地推开车门,下了车。

颜晓晨厉声问:“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永不想再见到你吗?”

男子低声下气地说:“过年了,送点吃的过来,一点点心意,你们不想要,送人也行。”

颜晓晨把那包礼物直接砸到了他脚下:“我告诉过你,不要再送东西来!你撞死的人是我爸爸,你的钱不能弥补你的过错!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让你赎罪,换取良心的安宁,我就是要你愧疚不安!愧疚一辈子!愧疚到死!”

礼物袋裂开,食物散了一地,藏在食物里的一沓一百块钱也掉了出来,风一吹,呼啦啦飘起,有的落在了车上,有的落在了颜晓晨脚下。

几个正在路边玩的小孩看到,大叫着“捡钱了”,冲过来抢钱。

男子却依旧赔着小心,好声好气地说:“我知道我犯的错无法弥补,你们恨我,都是应该的,但请你们不要再折磨自己!”

“滚!”颜晓晨一脚踢开落在她鞋上的钱,转身就走,一口气跑回家,锁住了院门。

上楼时,她突然失去了力气,脚下一软,差点滚下楼梯,幸好抓住了栏杆,只是跌了一跤。她觉得累得再走不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顺势坐在了水泥台阶上。

她呆呆地坐着,脑内一片空白。

天色渐渐暗沉,没有开灯,屋里一片漆黑,阴冷刺骨,水泥地更是如冰块一般,颜晓晨却没有任何感觉,反倒觉得她可以永远坐在这里,把生命就停止在这一瞬。

手机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从卧室传过来。颜晓晨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没有丝毫反应,手机铃声却不肯停歇,响个不停,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唤。

颜晓晨终于被手机的铃声惊醒了,觉得膝盖冻得发疼,想着她可没钱生病!拽着栏杆,强撑着站了起来,摸着黑,蹒跚地下了楼,打开灯,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慢慢地喝完,冰冷僵硬的身子才又活了过来。

颜晓晨看手上的纱布透出暗红,估计是伤口挣裂了,又有血渗了出来。她解开纱布,看血早已经凝固,也不用再处理了,拿了块新纱布把手裹好就可以了。

颜晓晨端着热水杯,上了楼,看到床上摊着的零钱,才想起之前她在做什么,她还得想办法借到钱,才能回学校继续念书。

她叹了口气,顺手拿起手机,看到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程致远的。颜晓晨苦笑起来,她知道放在眼前唯一能走的路是什么了。可是,难道只因为人家帮了她一次,她就次次都会想到人家吗?但眼下,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只能厚着脸皮再一次向程致远求助。

颜晓晨按了下拨打电话的按键。电话响了几声后,程致远的声音传来:“喂?”

“你好,我是颜晓晨。”

程致远问:“你每次都要这么严肃吗?”

颜晓晨说:“不好意思,刚才在楼下,错过了你的电话,你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当然不是了!”

“习惯了每天工作,过年放假有些无聊,就随便给你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我……你还在老家吗?”

程致远早听出她的语气不对,却表现得十分轻松随意:“在!怎么了,难道你想来给我拜年吗?”

“我……我想再问你借点钱。”颜晓晨努力克制,想尽量表现得平静自然,但是声音依旧泄露了她内心的窘迫、难受。

程致远像是什么都没听出来,温和地说:“没问题!什么时候给你?明天早上可以吗?”

“不用那么赶,下午也可以,不用你送了,你告诉我地址,我去找你。”

“我明天正好要去市里买点东西,让司机去一趟你那边很方便。”

“那我们在市里见吧,不用你们特意到县城来。”

程致远没再客气,干脆地说:“可以!”

第二天早上,颜晓晨坐公交车赶进市里,到了约定的地点,看见了那辆熟悉的奔驰。

颜晓晨上了车,程致远把一个信封递给她:“不知道你需要多少,就先准备了两千块,如果不够……”

“不用那么多!一千就足够了。”颜晓晨数了一千块,把剩下的还给程致远。

程致远瞅了她的右手一眼,不动声色地把钱收了起来,冬天戴手套很正常,可数钱时,只摘下左手的手套,宁可费劲地用左手,却始终不摘下右手的手套就有点奇怪了。

颜晓晨说:“等回到上海,我先还你两千,剩下的一千,要晚一个月还。”

程致远拿着手机,一边低头发信息,一边说:“没问题!你应该明白,我不等这钱用,只要你如数奉还,我并不在乎晚一两个月,别太给自己压力。”

颜晓晨喃喃说:“我知道,谢谢!”

程致远的手微微顿了一瞬,说:“不用谢!”

颜晓晨想离开,可拿了钱就走,似乎很不近人情,但留下,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正踌躇,程致远发完了信息,抬起头微笑着问:“这两天过得如何?”

“还不错!”颜晓晨回答完,觉得干巴巴的,想再说点什么,但她的生活实在没什么值得述说的,除了一件事——

“沈侯来看我了,他没有事先给我电话,想给我一个惊喜,可是没找到我家,到后来还是我坐车去找他……”颜晓晨绝不是个有倾诉欲的人,即使她绞尽脑汁、想努力营造一种轻松快乐的气氛,回报程致远的帮助,也几句话就把沈侯来看她的事说完了。幸亏她懂得依样画葫芦,讲完后,学着程致远问:“你这两天过得如何?”

“我就是四处走亲戚,挺无聊的……”程致远的电话突然响了,他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接了电话:“Hello...”他用英文说着话,应该是生意上的事,不少金融专有名词。

他一边讲电话,一边从身侧的包里拿出一个记事本,递给颜晓晨,压着声音快速地说:“帮我记一下。”他指指记事本的侧面,上面就插着一支笔。

颜晓晨傻了,这种小忙完全不应该拒绝,但是她的手现在提点菜、扫个地的粗活还勉强能做,写字、数钱这些精细活却没法干。

程致远已经开始一字字重复对方的话:“122 Westwood Street,Apartment 503...”

颜晓晨拿起笔,强忍着疼痛去写,几个阿拉伯数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她还想坚持,程致远从她手里抽过了笔,迅速地在本子上把地址写完,对电话那头说:“OK,bye!”

他挂了电话,盯着颜晓晨,没有丝毫笑容,像个检察官,严肃地问:“你的手受伤了?”

如此明显的事实,颜晓晨只能承认:“不小心割伤了。”

“伤得严重吗?让我看一下!”程致远眼神锐利,口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颜晓晨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去拒绝。

她慢慢脱下了手套,小声地说:“不算严重。”

四个指头都缠着纱布,可真是特别的割伤!程致远问:“伤口处理过了吗?”

“处理过了,没有发炎,就是不小心被碎玻璃划伤了,很快就能好!”

程致远打量着她,颜晓晨下意识地拉了拉高领毛衣的领子,缩了下脖子,程致远立即问:“你脖子上还有伤?”

颜晓晨按着毛衣领,确定他什么都看不到,急忙否认:“没有!只是有点痒!”

程致远沉默地看着她,颜晓晨紧张得直咬嘴唇。一瞬后,程致远移开了目光,看了下腕表,说:“你回去的班车快来了,好好养伤,等回上海我们再聚。”

颜晓晨如释重负:“好的,再见!”她用左手推开车门,下了车。

“等一下!”程致远说。

颜晓晨忙回头,程致远问:“我打算初九回上海,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我也打算初九回去。”其实,颜晓晨现在就想回上海,但是宿舍楼要封楼到初八,她最早只能初九回去。

“很巧!那我们一起走吧!”

“啊?”颜晓晨傻了。

程致远微笑着说:“我说,我们正好同一天回去,可以一起走。”

颜晓晨觉得怪怪的,但是程致远先说的回去时间,她后说的,只怕落在李司机耳朵里,肯定认为她是故意的。

颜晓晨还在犹豫不决,程致远却像主控官结案陈词一样,肯定、有力地说:“就这么定了,初九早上十点我在你上次下车的路口等你。”他说完,笑着挥挥手,关上了车门。

颜晓晨对着渐渐远去的车尾,低声说:“好吧!”

注释

[1]Fractals and Scaling in Finance:《金融中的分形与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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