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霜，我出生在腊月底的午时，本来我是不中用的，可我还是平安的来到这个世界上。
父亲三十多岁才得了第一个孩子，还是个闺女，心中既是欢喜又是兴奋，听小娘说，当年父亲抱着我一直舍不得撒手，不敢抱得太紧，也不敢抱得太松。
忽然，父亲听到窗外有几个年轻的小护士在院中喧闹，父亲好奇的抱着我来到窗前。
“奇怪，大冬天里的怎么月季花开了，还是一夜之间全开了，太奇怪了。”三五成群的小护士围着院中的一株月季花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路过的病人以及家属也围了上去，那时的父亲顾忌怀里的我并没有凑上去。
父亲透过窗外看到遍地的霜花在阳光的照射下依然不溶不化，便觉得“霜”就是我，我就是“霜”，便给我起了名字，叫做“霜”。
我从三四岁开始记岁，我虽不能记住所有事情，但有些事情我还是记得清的。
那一年，我差不多五岁大，我只记得我和妈妈两个人在老家相依为命，年龄不大的我并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
当时家里住的是土房，墙是泥土砌的，屋顶是用稻草盖的，没事的时候我最喜欢抬起头盯着屋顶看，每次都会留意到沾满灰尘和蜘蛛网的房梁，因为我害怕蜘蛛，每次到了夜晚我能听到屋顶有老鼠和麻雀的声音，甚至有时候小老鼠会掉在床上，吓了我一大跳。更有趣的是，每到下大雨的时候，屋顶会漏雨，屋里会掉落很多湿稻草，每次一抬头都会看到屋顶破了好几个洞，我能清晰地看到黄豆大的雨滴哗啦啦的从洞口滴落到地上、床上、被子上、木桌上、衣服上、还有我身上......每到这个时候，爸爸都会慌乱的从床上跳起来穿好衣服去搬梯子爬上屋顶用新的稻草重新盖住，有时候连稻草都不管用，只好东借西凑甚至从垃圾堆里找出几块还能用的大塑料布，用来遮雨是极好的。屋里的地面是泥土，平时还好，就算我磕倒在地上也不会特别疼，每次下完雨，家里的泥土地便会积水甚至很滑，我经常会被滑倒，弄脏我一身泥，每次到了第二天，我都会站在门口对着屋顶笑了好一会儿。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别人家的屋顶都是一个颜色，我家的屋顶却有好几种颜色，黄色的，白色的，黑色的，还有红色的，可真好玩儿。”
不管我走到哪里，妈妈都会站在我的身旁，每次笑完之后我都会看着站在身旁的妈妈，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满脸的愁容，可是每次看到我笑，她也会跟着莞尔一笑，笑起来的样子，好美，真想这一刻能够永恒的停留，我不要妈妈老去，我也不要长大，长大了妈妈就不会搂着我睡觉了，长大了爸爸就会无缘无故冲我发脾气了，长大了我就会经历往后的事情，我不要去经历它们，我想逃避它们，如果妈妈的怀抱是抚愈我一切心情的良药，我愿永生永世躲在妈妈的怀里，就算我只能听到妈妈的心跳声不再见识世间的五颜六色花草树木，我也不会觉得无聊和腻歪。
一个夏天的早晨，天刚蒙蒙亮，我虽然还在床上睡觉，可我还是能迷迷糊糊听到妈妈拿着扫把扫地的动静，妈妈很爱干净，每天起床都会把家里全部打扫干净，每天必做的事就是在旁边的草屋里架起铁锅烧一锅开水，用来洗脸做饭和洗衣服，不管是春夏秋冬，妈妈都会这么做，水开的声音有点大，再加上树枝噼里啪啦的声响，我就被吵醒了，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平日里都是妈妈帮我穿衣服的，每天早晨一睁眼我就会看到妈妈的怀里会揣着我当天穿的干净衣服，可是今天早上我却没看到妈妈的身影，一时见不到妈妈我心里有点着急便喊了几声妈妈，却没人应答，我慌忙的下了床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腚跑到门开四处张望，再一次喊了几声妈妈，还是无人应答，我很胆小，怕黑，怕一个人待在又黑又暗的草屋里，尽管是白天，我还是莫名的充满恐惧感。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我眼前的依赖和美好，随时都会离我而去，甚至是弃我而去。
所以，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一种习惯，就是在晚上睡觉时候我总是喜欢用手拽着妈妈衣服，妈妈总是侧着睡背对着我睡觉，我就会转身侧着睡对着她，妈妈的背影总是会让我感到莫名的害怕和不安，我以为拽着她身后的衣角我会安心。
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从西边回来，我开心的跑了过去，妈妈见我来赶紧揉了揉眼睛，妈妈将我抱起返回家中，妈妈的身上软软的，我喜欢紧紧贴着妈妈的胸口感受着她那热烈跳动的心脏。
我有一个小小的爱好，就是喜欢偷偷观察妈妈的容颜和眼神，与其说是观察，不如说是欣赏，我不知道什么叫美，我不知道什么叫倾国倾城，当时虽然只有五岁，可我还能识得清，我趴在妈妈的怀里细细看了看她的容颜，岁月特别善待她，尽管妈妈天天会到田地里和杂草庄稼打交道，可是妈妈的皮肤还是那么又白又嫩，都说，人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我觉得妈妈的眼睛就是她的灵魂，近看远看，都是那么干净，那么纯洁，眼睛底好像有璀璨光芒的珍宝，让人忍不住起了贪婪之心想去更深处更远处寻找这颗遗世宝藏，这时的妈妈爱穿白色的褂子和棕色或黑色的裤子，梳着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扮之物，不管妈妈站在树下或者花丛中，哪怕只是站在庄稼地里，旁人只要遥遥一见，便让人心生欢喜，妈妈喜欢笑，妈妈一笑起来嘴角两边会有浅浅的“坑”，每次我都会看了很久，感觉很奇怪，等到我年龄稍微大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妈妈嘴角两边不是“坑”，而是叫酒窝。
我爱听妈妈的笑声，妈妈的声音细细的甜甜的很清脆很响亮，只要妈妈抱着我，她的眼睛都会眯成弯弯的月牙儿，嘴角便会出现迷人的酒窝，可是今天的妈妈似乎和昨天不一样，妈妈没有笑，妈妈的眼睛没有弯，而是红了，眼脸上有点红肿，眼睛里比往常都要闪亮，那是眼泪流过的痕迹，想起妈妈刚才揉眼睛的动作，难道妈妈流泪了吗？她为什么流泪？是我惹她生气了吗？是我做错了什么了吗？不可能呀，最近我乖得很，我没有气妈妈。
“妈妈，你哭了？”
听到我的这句话，我能感觉到妈妈的心跳声变得有点猛烈，胸口更加起伏不定。
“床那么高，你怎么下来的？有没有摔到？”
妈妈显然是在转移话题，她为什么不回答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问我话，可我懒得回答，我只想知道妈妈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哭，是谁欺负妈妈了，好奇心强烈的我想要刨根问底。
“妈妈，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哭啦？”
妈妈没有回答，嘴唇紧紧抿着，下颚抵着我的额头，妈妈的下巴微微颤抖，胸口因为抽泣而变得颤动，我听到了妈妈似有似无的哽咽声，我知道，每次妈妈有这些迹象，那是要哭得前奏，我害怕看到妈妈坐在点着蜡烛的桌子上单手托腮独自流泪到天亮的背影，我也害怕妈妈站在地上全是零碎草纸，捂着脸蛋低头垂哭的样子，妈妈难过的样子使我不敢再继续追问，妈妈定是在哪里受了委屈。
妈妈果然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直接把我放回床上帮我穿好了衣服和裤子，整个过程虽然只有短短两三分钟，可是我却觉得好像度过了好几个月，妈妈沉默的样子很令人心疼。
妈妈从西边回来一定是去了舅舅家了。
我讨厌大舅舅！我讨厌小舅舅！
“妈妈，你是不是又去舅舅家了？”
妈妈听到我如此尖锐的质问声，妈妈停下了手中正在给我扣钮扣的动作，目光呆滞的地看着我，我本以为妈妈会生气，因为妈妈不喜欢爱发脾气的孩子，可是妈妈却没有生气，而是背过身去双手捂住整个脸放声哭了出来，听到妈妈哭声的那一霎那，我身心收紧，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完全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妈妈的委屈是有多大呀，她的肩膀颤抖的力量是如此的放纵，整个身子随着抽泣声都在不停的颤抖着，妈妈虽然之前也有哭过，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我意识到自己错了，我明知道妈妈受了委屈，我还要去触碰她的伤处，是我该死，是我不懂事，我的嘴巴真欠揍。
“我......我不是......我......呜呜呜呜呜......妈妈哭了，妈妈被我弄哭了......”
妈妈的哭泣是因我的无知而挑起的，我想解释，我想安慰，我想让妈妈停止哭泣，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刚要开口，可是第一字都说出去了，我却想不到第二个字该说什么，紧张不安的我却也跟着哭了起来，我说话总是这么支支吾吾，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能改变。
妈妈似乎哭了很久才渐渐平复情绪，妈妈转身看着我一语不发。
“对不起......我错了......”
我支支吾吾半天就只晓得吐出这六个字。
妈妈拾起床下的帆布鞋给我穿上，妈妈终于开口了：“我们现在去你奶奶那里，过来先洗脸。”
“哦......”
一天三顿饭，顿顿不会落下，可是今天早上妈妈并没有提起吃早饭，锅里也只有滚烫的开水，虽然我的肚子很饿，可我没有说出来，我想，妈妈的肚子也在饿着吧。
妈妈牵着我步行走了很远的路程，似乎是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妈妈和我终于走到一条路的尽头，面前却是很高的大马路，坡很陡有点长，要是走到对面马路上，那一定会把我累死，我实在太累了，我见旁边有一颗大树，正好可以乘凉，我便赖在树底下不想走了，我拾起脚下的小树枝蹲下身去在地上胡乱画画。
“妈妈，还有多久到啊，我走不动了，我的脚指头很疼，鞋里有好多汗，我脚底也疼。”
妈妈听到我的哭腔后赶紧转身，见我蹲在地上鼓着嘴委屈巴巴的在地上画来画去，便走过来把我抱在树下的一个大石头上，妈妈蹲了下来用手摸了摸鞋子，脚指头处已经被磨损差点能看出脚指头，妈妈皱着眉毛说：“忍一忍就好了，翻过这个陡坡，再走一段路我们就到奶奶那里了。”
妈妈脱下我破旧带着泥尘的帆布鞋朝着树桩轻轻拍打鞋子上的灰尘，把我的鞋子放到阳光恰好处晒着。
我察觉到妈妈的鞋子也坏了，同样走了很远的路，妈妈的脚应该会和我一样痛。
“妈妈。你的鞋子开胶了，我看到鞋底长出一条缝了。”
妈妈没有理会我。
妈妈从褂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褶得发旧的布帕子给我擦脸，妈妈经常用这个手帕给我擦脸擦汗什么的，帕子上的味道是如此的熟悉。
闷热的天气加上身体的疲倦使我的情绪有点不安暴躁起来。
“嗯......好热！我讨厌走路，我不要去奶奶家。”
妈妈用手轻轻扶着我的脑袋，说：“小霜乖，累就坐这里先歇一歇。”
妈妈的声音好温柔，好好听，就算再暴躁的心情也会被抚平，我累，妈妈也会累的，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惭愧的放松了语气。
“为什么要去找奶奶？奶奶不和我们住在一起吗？奶奶家为什么离我们这么远？她长什么样子？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她有没有抱过我？别人家好像都有奶奶......”
妈妈听到我一连串的问题，却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妈妈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很委婉的告诉我：“奶奶没有陪小霜玩是因为奶奶要赚钱给你买糖吃。”
我抬头瞪着太阳，想把它看透，可是我无论怎么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它，我还是被它刺的眼睛痛还发麻，不知怎么回事，我的眼皮子很累，眼睛想闭起来，不管我怎么努力睁开，它们始终还是闭合了，我好像靠在树旁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