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眼泪
安迪死了。爸爸跟我站在医院前面时,他告诉我的事,就是这件事。那时还在下雨,那天一整天下了好多雨。雨滴让我想起那么多眼泪,就好像是天空在跟医院里的妈妈一起哭,跟今天我看见的所有人一起哭。
“扎克,你哥在枪击事件中死了。”爸爸声音很哑。我们站在一起,在哭泣的天空底下,而我脑袋里,那同样的字句转了一遍又一遍:安迪死了。枪击事件中死了。安迪死了。枪击事件中死了。
那时,我才知道为什么爸爸来的时候妈妈那样发神经——因为她知道,安迪死了,只有我不知道。现在我也知道了,但我就没发神经,我也不会像妈妈那样又哭又叫。我就站在那里等着,脑袋里同样的字句还在转啊转,好像我整个人都不正常了,感觉很沉重。
然后爸爸说,我们要回去看妈妈了。我们又回到医院里面,走得很慢很慢。我两条腿好重,走都难走。候诊室里的人盯着我们看,那表情好像很同情我们,所以他们也知道了,安迪死了。
我们去挂号处,“我想问一下梅丽莎·泰勒的情况。”爸爸问柜台后的一个阿姨。
“我给您看一下。”阿姨这样回答,然后走进了禁止入内的门。里奇妈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站在我们旁边。
“吉姆?”她叫爸爸。她将手放在爸爸胳膊上,爸爸飞快地退了一步,好像她手很烫似的。里奇妈妈手垂了下去,她紧盯着爸爸,“拜托,吉姆,里奇怎么样了?你问里奇了吗?”
我记得里奇没有爸爸,要不就是有爸爸,但在里奇还很小时就搬走了。这么说,他爸爸不能在教堂里等着,不能以防万一,然后现在里奇妈妈就不知道里奇是活着还是死了或者怎样。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爸爸答道。他又后退几步,一直看着禁止入内的那道门。门开了,挂号处阿姨把着门朝我们招手,让我们进去。爸爸对里奇妈妈说:“我到里面再问一下好不好?”于是我们走了进来。
阿姨带着我们穿过了好长一段走廊,到了一间大屋子,跟我们上次带安迪来时一样的大屋子。边上有好几间小屋子,但小屋子没有墙,只有窗帘隔着。有一间小屋子的窗帘开着,里面是一个我认识的麦金利的女同学——她是四年级的,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坐在一张轮子床上,胳膊上包着大大的白封皮。
阿姨带我们到了妈妈的小屋子。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白毯子,脸也跟毯子一样白。水包挂在一个金属夹上,塑料绳插进了妈妈手臂里,贴着个大创可贴。妈妈闭着眼,头朝向另一边。她好像个假娃娃,不像真人,我好害怕。爸爸走到妈妈床边,摸了摸她的脸。妈妈一动不动,头不动,眼睛也不睁。
床边有两把椅子,我们坐了进去。阿姨说医生马上就过来,然后就把门前窗帘拉上走了。我们就这样等着,我看着水包里的水一滴滴掉下,就好像水包把妈妈刚才哭出的泪滴都还给她了,现在只有水包在哭。
爸爸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但他没拿出来接听。爸爸一般都会接电话的,因为可能是公司打来的。可这次,他就让电话那么响着,直到不再响,然后安静一会儿,又开始响。爸爸盯着自己的双手,现在他全身会动的部位好像只有那双手。他先用左手挨个抻右手每根手指头,然后又用右手挨个抻左手每根手指头,不停地来回抻。我学着爸爸,也拽我自己的手指头,跟他同步。这样的话我就要集中注意力,就不用想妈妈正像个假娃娃一样躺在床上这件事了。爸爸的动作是有规律的,我知道他拽完这根手指下面要拽哪根,还挺管用。我很想就跟爸爸坐在这里,一直拽手指。
可是,窗帘开了,医生走了进来,开始跟爸爸说话,他一说话,我们就不能再玩手指了。“请您节哀。”医生对爸爸说。爸爸只眨了眨眼,什么也没说。于是医生继续说:“您太太受了惊,我们给她服了镇静剂,会安排间病房给她过夜。她服了很多镇静剂,今晚应该不会醒了,您最好明早再来见面,看看她到时情况如何。所以您不如回家去……休息一下?”
爸爸依然只看着医生,不说话。可能他没听明白。然后,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很惊讶双手居然还能平静地握在一处。
“先生,有人可以送你们回家吗?”医生的问话让爸爸醒转过来,他回答道:“没有。我们……我们这就走,不用谁送。”
窗帘又开了,外婆站在门口,整个人好像冻住了,窗帘还抓在手里。她盯着爸爸看了那么久,眼睛瞪得那么大,然后她转眼看我,又看躺在床上假娃娃一样的妈妈。外婆的脸像纸一样皱成一团,她张开嘴,好像要说什么,但只说出了一个低声的“哦”。她朝爸爸走近一步,爸爸好像慢动作一样站起身。可能他也觉得身体很沉吧。
外婆跟爸爸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外婆头靠在爸爸外套上,哭得很响。医生护士都站在一边,低头看鞋。他们穿的是医院款的鞋,好像是绿色的洞洞鞋。
过了一会儿,外婆和爸爸才放开。外婆还在哭,她走到我面前,抱住了我。她抱得那么紧,我好像都快被挤爆了,但感觉很好很暖,只是喉咙里发紧。“我的好扎克啊,我的可怜小乖乖……”我好想一直抱着她,一直那么暖,一直闻着她刚洗完的毛衣。
可外婆转过身去,走到妈妈床边。她将妈妈额前的头发拨开,“吉姆,今晚我看着她吧。”外婆声音很平静,尽管眼泪依然从面庞滑落。
爸爸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嗯。谢谢你,罗伯塔。”他牵起我的手说,“咱们回家吧,扎克。”可我不想走。妈妈不走,我也不想走。所以我抓着妈妈床边不放。
“不要!”我声音这么大,自己都吓着了,“不要,我要妈妈。我要跟妈妈在一起!”好像小孩子耍脾气啊,但我不在乎。
“别这样,扎克,求你了,别这样,”爸爸听起来很疲惫,“求你了,咱们回家吧。妈妈没事,她只是需要睡觉。外婆会在这里照顾她的。”
“我会照顾妈妈的,宝贝,我保证。我就在这里陪着妈妈。”外婆说。
“我也想陪着妈妈!”我用最大的声音喊道。
“咱们明天来看她,保证。求你别喊了。”爸爸劝道。
“可她要跟我说‘晚安’的!我们要唱歌的!”
每晚睡前妈妈都会跟我一起唱首歌,总是一样的歌。这是我们的传统,歌是妈妈小的时候外婆自己编的歌,然后我跟安迪小的时候,妈妈也给我们唱这首歌。有点像《约翰弟弟》(注:《约翰弟弟》(Brother John):英语儿歌,即《两只老虎》的原版。),但歌词是我们自己编的。给谁唱,就改成他的名字。给我唱的时候,妈妈是这样唱的:
扎克利(注:扎克是扎克利的昵称。)·泰勒
扎克利·泰勒
我爱你
我爱你
你是我的小帅哥
我会永远爱着你
爱着你
爱着你
有时妈妈还会改词,唱成:“你是我的小臭孩儿,但我还是爱着你……”就很搞笑。但最后她还是会唱回原来的版本,好让我睡觉。
现在她要待在医院里了,就不能在家里哄我睡觉了。
“你就……好吧。那你想不想现在唱?”爸爸那语气,好像这事很蠢一样。我摇头说是,可爸爸、外婆、医生和护士都看着我,我不想当着他们的面唱,所以还是抓着妈妈的床不放。爸爸最后走了过来,强行掰开了我的手。
爸爸把我抱了起来,一路走出大屋子,穿过走廊,走出门,回到了候诊室里,又走出滑门,走进雨里。车离医院很远,他一路抱着我过去。车倒是停在了车位里,所以没被拖走。我想,不知道妈妈的车被拖走没有,要是没车,她怎么回家呢?
爸爸拉开车门,那一刻,我们两个同时看见了后座上安迪的球衣。那是他昨天晚上去练曲棍球时的球衣,我们上车后他就脱掉了。爸爸拾起球衣,坐进了驾驶座。他将脸埋在安迪的球衣里,那么久,就那样坐着。好像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哭泣,微微地前后摇晃,但他没发出任何声音。
我在后座坐着,纹丝不动,只看着遮光板上的雨滴,车顶上的天空在哭泣。过了一会儿,爸爸将球衣放在腿上,用手擦了擦脸。然后,他转头对我说:“扎克,咱们必须要坚强。你跟我,咱们要坚强。为了妈妈,咱们要坚强,好不好?”
“好。”我回答。然后,我们穿越天空的眼泪,一路开回了家,只有我和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