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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声

序言

作者喜欢试验,从而养成习惯,看过他所创作出来的作品,总要叩问自己意欲何为。

决定写这幕剧有好几种动机:

一、神秘的动机促使诗人写作,而他深层的全部懒惰则拒绝动笔,当然也总忆起一次偶然听到的电话谈话,那话音的极大独特性、那间歇沉默的永恒。

二、有人指责他利用机关布景制造戏剧效果,指责他的剧作过多设置机关布景,过多侧重于导演。因此,就必须直探最简单的方式:独幕、一个房间、一个人物、爱情,以及电话,现代剧中最普通的道具。

三、现实主义戏剧同生活的关系,正如美术展览会中的绘画同大自然的关系。要画一位坐着的女人,画的就不是某一位女子,一位聪明的或者愚蠢的女子,而是一个匿名的女人,还要避开才华、针锋相对的谈话,情语和孩子话都同样不能容忍,总之,整个这场戏剧,已然以危险的方式,含混不清而潜移默化地取代了单纯的戏剧,真正的戏剧,取代了索福克勒斯、拉辛和莫里哀的鲜活生动的作品。

作者想象得出,要进取有多难。因此,他遵照维克多·雨果的建议,将悲剧和正剧同喜剧结合起来,这要借助于最不适于处理感情问题的剧情所呈现的混杂场面。

四、既然有人经常质疑,作者总要占据首要位置,要求演员服从到了妨碍他们发挥才能的地步,那么作者就希望写一个不堪卒读的剧本。正如他的剧本《罗密欧》被称为“导演的托”那样,对于一个女演员来说,这个剧本也是一个托。在她表演的背后,作品消失了,剧情提供扮演两个角色的机会:一个是讲话的女演员,另一个是倾听者,从而确定以沉默表达不出场的人物性格。

附言:如果认为作者在寻找解决心理分析的办法,那就错了。他只想解决戏剧范畴的问题。戏剧、说教、论坛、书籍的混杂,正是应该进而反对的弊病。纯戏剧,如同纯诗歌,如果不是一种同义迭用的话,那就可能成为流行术语。纯诗歌,即意味诗歌;而纯戏剧则意味戏剧。不可能还存在别种东西。

作者还补充一点,他把这出独幕剧交给法兰西喜剧院演出,就是为了清除那种最糟糕的偏见,即年轻的戏剧反对官方舞台的偏见。“通俗喜剧”让位给电影,而所谓的先锋剧场又逐渐占据了“通俗喜剧”的地位,那么,唯独一个正式的场所,金碧辉煌的场所,才能凸显一部新奇的东西、不能一目了然的作品。

新“通俗喜剧”的观众,看到什么都不会感到意外;他们贪婪地寻求刺激,没有碰不得的东西。法兰西喜剧院还拥有渴望情感的观众。作者个性的消失,有利于一种佚名戏剧,一场“法兰西喜剧院的演出”,能赋予作品以鲜明的特征与时空的距离,只要这些作品不再被现实性所歪曲。

《人声》于1930年2月17日,在法兰西喜剧院首次演出

剧中唯一的人物由贝尔特·博维小姐扮演

布景师:克里斯蒂安·贝拉尔

场景空间狭窄,四周挂着红色的彩绘帏幔,表明是一间闺房的不规则屋隅。房间幽暗,泛着蓝光,左侧一张零乱的床铺,右侧一扇半开的房门,通向一间非常明亮的白色浴室。正中隔壁墙上斜挂着一件艺术品的放大照片,或者家庭的一幅肖像,总之,是一种不吉祥的形象。

在提台词者的隐蔽洞前,摆着一把矮椅和一张小桌,桌上有电话、几本书、光线刺眼的一盏灯。幕启显露一个发生人命案的房间。一个穿着长袖衬衣的女人,横躺在床前的地上,仿佛被人杀害了。寂静。那女人抬起身,换了个姿势,仍旧一动不动。她终于决定起来,拿起床上的外衣,走到电话对面略停一下,便朝房门走去。她刚走到门口,电话铃响了。她丢下外衣冲过去,被外衣绊住,便一脚踢开。她摘下听筒。

从这一刻起,她说话有时站立,有时坐下,有时背向、面向、侧向观众,有时跪在座椅靠背后面,扶在靠背上,露出半个脑袋,有时拖着电话线在房间踱步,直到最后,她扑倒在床上,脑袋耷拉下去,像扔石子一样丢下话筒。

每种姿势都应当配合自语和对话中的一个阶段(顺从阶段—说谎阶段—寻常阶段,等等)。烦躁的情绪并不通过话语的急促,而是通过一系列变换的姿势表现出来,而每种姿势都应该塑造极度不舒服的形态。

浴衣衬衣两用衫、天花板、房门、座椅、家具罩子、白色灯罩。

在提台词者隐蔽洞安置一束灯光,使坐着的女人身后形成一个高高的黑影,并且凸显灯罩的亮度。

这幕剧的风格应排除任何类似施展才华的表演,作者叮嘱女演员,在没有他控制的情况下表演时,切忌添加受伤女人的任何嘲讽,任何尖酸刻薄的语调。这个人物是一个普通的受害者,自始至终还深爱对方,她仅仅尝试一种计谋:拉那男人一把,让他承认欺骗,不要给她留下这种心胸狭隘的记忆。作者希望女演员给人的印象是在流血,宛若一只腿受了伤的动物一样,血液在流失,而本剧在一个血红的房间结束。

剧本中的法语语病、重复、文学表达方式、平淡,都是精心配搭的,应该原本原样遵从。

喂,喂喂……不对,太太,我们好几个都串到同一条线路上,您挂上电话……喂……我是一个电话用户……噢……喂!……嗳,太太,您倒是挂上电话呀……喂,小姐,喂……不要打扰我们……不对,这里不是施密特大夫……08,而不是07……喂!……实在可笑……问我,我也不知道。(她挂上电话,手按话筒上。电话铃响起)……喂……可是,太太,您让我有什么办法?……您很不客气……什么,怪我……根本怪不着……根本怪不着……喂!!……喂,小姐……我的电话铃响了,可是我通不了话。线路上有别人。请告诉那位太太挂上电话。(她又挂断电话。电话铃响起)喂!是你吗?……是你吗?……对……我听得很不清楚……你离得非常远,非常远……喂!……真急死人……线路上有好几个人……重新叫吧。喂!重新叫一遍……我是说,重新叫我……可是,太太,您退出去呀。我一再告诉你,我不是施密特大夫……喂!……(她又挂上电话。电话铃响起。)

啊!终于接通了……是你……对……很好……喂!……是啊……真受罪,通过那么多人的声音听你说话……对……对……不……算是运气……我刚回来有十分钟……你还没有叫呢?……啊!……不,不……我在外面吃饭了……在玛尔特那里……大概11点15分……你在家里吗?……那你瞧瞧电动挂钟……我想也是……对,对,亲爱的……昨天晚上?昨天晚上,我一回来就躺下了,由于睡不着,我吃了一片安眠药……不……只吃一片……是9点钟……早晨我头有点儿疼,不过,我还是打起精神了。玛尔特来了。她同我一起吃了午饭。我去买了东西,才回家来。所有信件,我都放进黄袋子里了。我……什么?……非常坚强……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很有,很有勇气……后来?后来,我穿好衣服,玛尔特来接我,就是这样……我从她那里回来。她想得很周到……人非常非常好,很周到……她就有这种风范,但是又不显眼。当初你就说对了,总是看得很准……我的粉色衣裙,镶皮毛的……我的黑帽子……对,我的帽子还戴在头上呢……不,不,我没有吸烟。我只抽三支烟……嗳,是真的……没错,没错……你真体贴人……你呢,回家了吗?……你就待在家里……什么官司?……啊!对……你别太累着……喂!喂,您不要切断线路。喂!……喂!亲爱的……喂!……如果线路切断了,你就立刻再叫我……当然了……喂!不……我还在这儿……黄袋子?……你的来信和我的来信。你什么时候想让人来取都可以……有点儿狠心……我理解……嗳!亲爱的,你不必道歉,这非常自然,是我太迟钝了……你很体贴人……你很体贴人……我也同样,本来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坚强……不要佩服我。我活动有点儿像个梦游人。我机械地穿好衣服,出门去,再回来。到明天,也许我的勇气就不足了……你呢?……不对……真的,亲爱的,我一点儿责备你的意思都没有……我……我……放下……什么?……非常自然……正相反……本来……本来一直约定,我们行事要坦诚,如果直到最后一分钟,你还什么也不告诉我,那我就会认为有罪过了。那样的话,打击也就太猛烈了,本来这事,我可以逐渐习惯,最后能理解的……多会做戏?……喂!……谁呀?……我在跟你做戏,我!……你了解我,我是克制不住的……绝不是……绝不是……非常平静……你听得出来。我说话的声音,并不像隐瞒了什么事儿的人……不。我决定了勇敢面对,我就能有这种勇气……对不起……那不一样……有这种可能,不过,人怎么猜测,预料不幸的事发生,也是徒劳,到时候总要仰面跌倒……不要夸张……我毕竟还是有一段时间,习惯这种情况。你也有意疼爱我,麻醉我……一路走来,我们的爱情碰到太多的阻碍。要么抵制,拒绝五年的幸福,要么就得接受风险。我从来就没有想过,生活能自行摆平了。我为一种没有价值的快乐,付出很大代价……喂……没有价值,而我不遗憾……我不……我丝毫———丝毫———丝毫也不遗憾……你……你错了……你错……错……你错了。我就是……喂!……我就是咎由自取。我就是想发一阵疯,得到一种丧失理智的幸福……亲爱的……听我说……喂!……亲爱的……让……喂……让我说。你不必自责。全是我的过错。是的,是的……你还记得吧,那个星期天,在凡尔赛,轮胎爆了……啊!……得了!……正是我要来,正是我堵住你的嘴,正是我对你说,这对我无所谓……不……不……不……这你就不公道了……是我……是我先打电话的……不,是星期二……一个星期二……我能肯定,27号,星期二。你的电报是26号,星期一傍晚送到的。你应该想得到,这些日期我都牢记在心……你母亲?为什么……实在没有必要……我还不知道……是的……也许吧……嗳!不,马上,肯定不行,你呢?……明天?……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因此,等一等……这很简单……明天早晨,黄袋子就会放到门房那里。约瑟夫只要路过,取走就行了……哦!我嘛,要知道,我有可能留在家里,也有可能去乡下住几天,住在玛尔特家……它还在这儿。就像一个受罪的生灵。昨天,它在门厅和卧室之间待了一整天。它瞧着我,不时竖起耳朵,听动静。它到处找你。它那神情就像责备我坐在那儿不动,没有跟它一起找你……我觉得你最好把它带走……如果这个动物会生活得不幸……嗳!我呀!……这只狗不适合女人。我养不好。我不会带它出去。它最好留在你身边……它很快就会忘记我……走着瞧吧……走着瞧吧……这事儿并不复杂,你就说这是一位朋友的狗。它很喜欢约瑟夫。约瑟夫可以来带走……我给狗套上红色颈圈。它没有牌子。……到时候再说吧……对……对……对,亲爱的……明白……当然了,亲爱的……什么手套?……你的皮手套,你开车戴的手套?……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有可能。我去看看……你等等。不要让人挂断。

(她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台灯后面的皮里护手,狂热地亲吻。她将手套贴在脸上继续通话。)

喂……喂……没有……五屉柜上,扶手椅上,门厅里,各处都找了,还是没有……听着……待一会儿我再看看,我敢肯定……明天早晨万一找见了,我就把手套和装信的口袋一起放到楼下……亲爱的?……我写的那些信……对……你就烧了吧……我想求你一件很傻的事儿……不,是这样,我是想对你说,那些信你若是烧了,希望你将纸灰留着,收进我给你装香烟的那角质板小盒里,然后你……喂!……不……我真愚蠢……原谅我。我太过分了。(哭泣)……好了,没事儿了。我在擤鼻涕。总之,我会很高兴保存信的纸灰,就是这样……你真好!……啊!……

(女演员用她最熟悉的外语,讲下面引号这段话。)

“至于你妹妹的信件,我全投进厨房的炉灶里焚毁了。开始我还想拆开,取出你跟我说过的绘画,但是,既然你们要我全烧掉,我就全烧了……啊!好……好……对……”真的,你穿着室内便袍……你上床了吗?……不要工作太晚了,明天你要早起,就应该睡觉了。喂!……喂!……怎么回事儿?……其实,我说话声音很大了……这回,你听见了吗?……我说:这回,你听见了吗?……真怪了,我听见你说话,就跟在房间里一样……喂!……喂!喂!……好嘛!现在,我听不见你的声音了……也不是,但离得非常远,非常远……你听得清我说话。轮流来啊……不,不要挂断!……喂!……我在讲话,小姐,我在讲话!……啊!我听得清你说话了,听得非常清楚。对,真讨厌。还以为自己死了呢。听得见,却无法让别人听见自己的声音……不,非常,非常清楚。这甚至前所未闻,让我们讲这么长时间。通常,到三分钟就给切断了,再给人连上一个错误的号码……可以,可以……我听得比刚才还清楚,不过,你的话机有回音。就好像不是你的话机……要知道,我看得见你。(他让她猜测)……哪条围巾?……红围巾……哈!……俯向左边……你的袖子挽起来了……你的左手?拿着话筒。你的右手?拿着钢笔。你在吸墨纸上画侧面像,画心,画星星。你笑了!我耳朵上长了眼睛……(下意识地遮住脸)……嗳!不,亲爱的,千万不要看我……害怕?……不,我并不怕……比怕还糟糕……总之,我丧失了独自睡觉的习惯……对……对……对……对……我向你保证……我,我……我向你保证……我向你保证……你真体贴人……我不知道。我避免照镜子。我进浴室不敢开灯了。昨天,我同一位老太太撞个正着……不,不!一位瘦瘦的老太太,白头发,满脸皱纹……你心肠好!不过,亲爱的,一张令人赞美的面孔,比什么都糟糕,那是为艺术家准备的……我倒喜欢听你这样的话:您瞧瞧这个丑丫头!……不错,亲爱的先生!……我是开玩笑呢……你真笨……幸好你笨拙,你爱我。如果你不爱我,如果你很机灵,那么电话就会成为一件吓人的武器了。一件杀人不留痕迹的武器,只发出点儿声响……我,刻薄?……喂!……喂!喂!……喂,亲爱的……你在哪儿?……喂,喂,喂,小姐。(她摇铃叫电话)喂,小姐,线路切断了。(她撂下电话。冷场。她又拿起电话)喂!(摇铃叫电话)喂!喂!(叫电话)喂,小姐。(叫电话。铃声响起)喂,是你吗?……不对,小姐。我的线路被切断了……我也不知道……就是说……不对……等一等……Auteuil(欧特伊)04逗号7。喂!……占线?……喂,小姐,他重新叫我……好的。(她撂下电话。铃声响起)喂!喂!04逗点7吗?不对,不是6,是7。噢!(铃声响起)喂!……喂,小姐。接错了。给我接到逗号6了。我叫逗号7。04逗号7欧特伊。(等待)喂!欧特伊04逗号7吗?啊!对,是您啊,约瑟夫……这里是太太……我正同先生通话,线路断了……不在?……对……对……今晚他不回去……可不,我真糊涂!先生从一家餐馆给我打电话,线路给切断了,我又叫他的号码……对不起,约瑟夫……谢谢……谢谢……好的……晚安,约瑟夫……

(她重又挂上电话,几乎有点儿头晕。电话铃响起。)

喂!啊!亲爱的,是你吗?……电话给切断了……我就等来着。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却没有人讲话……毫无疑问……当然了……你困了……你真好,打来电话……非常好。(哭泣)……(静默)……不,我在听……什么?……请原谅……实在荒唐……没什么,没什么……我没什么……我向你发誓我没什么……是一样的……绝不是。你错了……还是刚才那样……只是,你也理解,人总是说呀,说呀,却不想想应该沉默下来,挂上电话,重新跌入空虚里,黑暗中……因此……(哭泣)……听我说,我的爱,我从未对你说过谎……对,我知道,我知道,我相信你,我完全确信……不,不是这样……这是因为,我刚刚说谎了……就是刚才的事儿……就在这儿……在电话里,这一刻钟以来,我在说谎。我分明知道,我不会等到任何机会了,而且,说谎也带不来机会,何况我不喜欢跟你说谎,即使为了你好,我也不能够,不愿意对你说谎……哦!没什么严重的,亲爱的,不要大惊小怪……只是在向你描述我穿着连衣裙,对你说我在玛尔特家吃了晚饭,我说了假话……我没有吃晚饭,我也没有穿那件粉衣裙。我在衬衫上套了件外衣,因为总等你的电话,总看电话机,总是坐下,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都要疯了,疯了!因此,我穿上外衣,准备出门,叫辆出租车,一直到你家窗前等待……就这样!等待,我也不知道等待什么……你说得对……嗳……嗳,我听你的……我会理智的……我听你的……有问必答,我向你发誓……这里……我什么也没有吃……吃不下去……当时,我病得厉害……昨天晚上,我本想吃一片安眠药好睡觉,心想,我若是多吃,睡得会更好,如果全吞下去,就会长睡不醒,不再做梦,我也就死了。(哭泣)……我吞下了12片……放进热水里……吞下去一大堆。我还做了个梦,梦见死的情景。我一下子惊醒了,非常高兴这是一场梦;可是,当我知道这是真的,我孤单一人,我的头没有枕在你的脖颈和肩膀上,我的腿没有在你的双腿之间,我就感到我不能够,不能够活下去了……轻飘飘,轻飘飘又冰冷,我感觉不到心脏跳动了,死亡缓缓来临;于是我产生极大的惶恐,一小时之后,我就给玛尔特打电话。我没有勇气独自一人死去……亲爱的……凌晨4点钟,玛尔特带着同住一座公寓楼的大夫赶到。我高烧40多度。看来用药毒死自己也很难,总是弄错剂量。大夫开了药方,玛尔特守在我身边,一直到今天晚上。是我恳求她走的,因为你说过,要最后一次打来电话,我怕身边有人妨碍我说话……很好,非常好……一点事儿也没有了……嗳,是真的……有一点点烧……38度了……是烦躁引起的……你不必担心……我太笨了!我曾发过誓,绝不让你担心,让你安安心心地离去,跟你说再见,就好像明天我们还要见面似的……人就是愚蠢……嗳,嗳,愚蠢!……最难受的,就是挂上电话,关掉舞台灯光了……(哭泣)……喂!我还以为线路切断了呢……你真好,亲爱的……我可怜的心上人,让我给你添苦恼了……对,说吧,说吧,说什么都行……我会痛苦得满地打滚,只要你说话,我感觉就好,就能闭上眼睛。要知道,我们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的头和耳朵正好贴在你的胸口,你讲话,我听见你的声音,有几次,就跟今天晚上,你在电话里的声音一模一样……懦弱?……是我懦弱。我曾经发过誓……我……真的呀!你就……你……你就从来没有给过我幸福……不,亲爱的,我再说一遍,这不准确。既然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我等待终究要发生的事。而多少女人想象,能在她们爱的男人身边度过一生,思想毫无准备,却突然得知要断绝关系———而我早就知道了———……我甚至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喏,那是在一家时装店,一本杂志……放在桌子上……正好敞开那一页……我看见她的照片……挺有人情味,准确地说,挺有女人味……我没有说,是不愿意毁了我们最后几周……不。非常自然……不要把我说得太好……喂!我听见音乐……我说我听见音乐……得,你还得捶墙壁,不让邻居这么晚还玩留声机。就因为你从不住在家里,他们才养成了坏习惯……别折腾了。况且,玛尔特请的那位大夫明天还来……不用,亲爱的。那是一位很好的医生,毫无理由另请一位来伤害他……你不必担心……当然了……当然了……她会给你消息的……我理解……我理解……再说,这一次。我挺勇敢的,非常勇敢……什么?唔!哪会呢,好了上千倍。如果你不给我打电话,我就没命了……不……等一下……等一下……我想个办法……(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不由得发出几声呻吟)……请原谅。我知道,这种场面让人受不了,而你很有耐心,不过,你也要理解我,我很痛苦,很痛苦。这根电话线,是把我同我们还连在一起的最后一根线……前天晚上?我睡觉了。我睡觉抱着电话……不,不,睡在床上……对。我知道,我非常可笑;不过,我把电话拿到床上,是因为不管怎样,我还有电话维系着。电话通向你那里,而且,我还有你的许诺,给我来电话。因此,你想象一下,我做了许多短梦。这个电话一打,就成为你给我的一次真正打击,将我打倒,或者一下子,一下子勒住脖子,再就是我在海底,仿佛是在欧特伊那套房间里,由潜水服的一条导管和你连接,我哀求你不要切断导管———总之,讲起来,这些梦都很荒唐,只不过在睡梦中,却真真切切,也就非常可怕……因为你跟我说话,这五年我以你为生,你是我唯一呼吸的空气,我的时间全用来等你,迟迟不见你来就以为你死了,我自己也不想活了,见你进屋,我就又欢喜起来,等你终于在身边了,又怕你走,怕得要死。现在你跟我说话,我就呼吸到空气了。我的梦境并不多么荒唐。如果你切断,切断导管……当然了,我的爱。我睡了觉。这也是我第一次睡着了觉。大夫说是中了毒。头一个晚上睡觉了。后来疼痛,难以入睡,但是我还能忍受。第二个夜晚,就是昨天,疼得受不了了;第三个夜晚,今晚,再过几分钟,就是明天和后天,以后一天天,我的上帝,做什么呢?……我不激动,一点儿也不激动。我看得很准……就因为无法解决,我才最好鼓起勇气,向你说谎……其实……其实,就算睡着了,还要做梦,还要醒来,还要起床、洗漱,出门,可是去哪儿呢?……可是,我可怜的心上人,除了你,我从来就没有任何别的什么可做……对不起!没错,我一直热恋。被你占据,热恋你……玛尔特有她自己组织的生活……你这就像问一条鱼,它打算怎样安排无水的生活……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需要任何人……消遣散心!我向你承认一件事,实在没有诗意,但是真事。自从那个出了事儿的星期天晚上,我仅仅有一次分了神,那是在牙科诊所,大夫触碰了我一根神经……仅此一次……仅此一次……两天了,它没有离开前厅……我想叫它,抚摸它。它不肯让人碰。稍微靠近点儿,它就可能咬我……对,我也不行,我也不行!它龇着牙,发出低吼。我可以肯定,它变了,这条狗让我害怕……放到玛尔特家?我再向你重复一遍,就没法儿靠近。玛尔特费了好大周折才出去。它不愿意让人开门。甚至还得更加小心。我向你发誓,它让我提心吊胆。它不吃食了,也不动弹了。它看我的时候。那眼神叫我

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怎么能知道呢?它也许以为是我伤害了你……可怜的动物……设法派约瑟夫来……我相信狗会跟约瑟夫走的……唔!我嘛……多一点儿,少一点儿……它根本不喜欢我。证据!看样子它喜欢我,这有可能,但是我肯定,我绝不可以碰它……假如你不愿意领回去,那我就交给一家看管所。总不能让这条狗生病,变得凶起来……它若是在你那里,不会咬任何人。它会喜欢你爱的人……总之,我的意思是,它会喜欢和你一起生活的人……对,亲爱的。没错,它毕竟是条狗。它虽然很聪明,也不可能猜出来……我做什么,在它面前没有顾虑,天晓得它都看见了什么!……我是要说,也许它不认得我了,也许我吓着它了……没法儿弄清楚……恰恰相反……你瞧瞧,雅娜阿姨,我告诉她她儿子被杀害的那天晚上,她本来身材矮小,脸色很苍白———好嘛,她立马变得身材高大,满脸涨红……一个红脸的女巨人,用头撞天花板,双手到处乱抓,她的身影弥漫整个房间,她那样子真吓人……她那样子真吓人!……我请你原谅。她那条狗恰恰如此,躲到五斗橱下面,就像看到一只野兽那样汪汪叫……可是,亲爱的,我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呢?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我肯定有了些令人发指的举动。你想想,整整一打照片,连同洗印的口袋,我一下子就全撕毁了,自己甚至都没有觉察到。即使一个男人,要撕掉也得费很大劲儿……是办驾照用的照片……什么?……不,反正我再也不用办驾照了……不算什么损失。只是我的行为太可怕了……绝不是!在旅途上遇见你,是我的运气。现在我再旅行,运气不好,就有可能遇见你了……不要坚持……算了……喂!喂!太太,您撤出去。您是同别的用户讲话。喂!不对,太太……可是,太太,我们并不想卖弄。您不待在线路上不就行了……如果您觉得我们可笑,何不挂上电话,干吗在这儿耽误工夫呢?……唔!……亲爱的!亲爱的!你别发火……算了!……不,不。这回,是我了。我敲了电话听筒,她就挂上电话了。她说了一句粗话,随即挂上了电话……喂!……你好像冲动了……准是,你冲动了,由于刚才听到那种话,我熟悉你的声音……你冲动了!……我……可是,亲爱的,那个女人情况大概很不好,她也不认识你。她以为你跟其他所有男人一样……不对,亲爱的!根本不是一码事儿……有什么愧疚的?……喂!……算了,算了。不要再想这种蠢话了。过去了……你太天真了!谁?不管是谁。前天我遇到一个人,她的姓名以字母S开头。———B.S.———对,亨利·马尔丹……她问我是否有个兄弟,有人宣告结婚的是不是他……你想想,这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事实上……一副慰唁的神态……不瞒你说,我没有久留。我说家里有客人……这很简单,不要自寻烦恼,人就是忍受不了被人抛弃,我就是逐渐离开了所有人……我不愿意虚度我们的每一分钟……根本无所谓。随他们怎么说去……也必须公正一些。我们这种情况,在别人看来是无法解释的……在别人看来……在别人看来,人不是相爱,就是相互憎恨。断绝关系就是断绝关系。他们匆匆看上一眼。你跟他永远也说不明白……你……你跟他们永远也说不明白某些事情……最好就像我这样,不予理睬……完全不理睬。(她隐隐痛苦,喊叫一声)噢!……没什么。我说呀,说呀,我还以为我们像往常那样说话呢,接着突然间,重又面对现实……(流泪)……为什么萌生幻想呢?……对……对……不!若是从前,大家还见面。还可以一时昏头、忘记自己的许诺,冒险干不可能的事情,只是拥抱,又是搂住不放,说服自己所深爱的男人。一个眼神就能改变一切。然而,这样打电话,结束的事情也就结束了……放心吧。人不会自杀两次……也许,试着睡觉吧……我不会去买一支手枪。你在电话里,没有看见我买手枪吧!……我可怜的心上人,我哪儿来的勇气编造谎言?……毫无勇气……我本来应该有勇气。在某些情况下,谎言还是有用的。

就说你吧,假如你对我说谎,以便分手不那么困难……我不是说你撒谎了。我是说,假如你说谎,而我又知道了。没错,例如,你不在家里,而你却说……不,不,亲爱的!听我说……我相信你……我不愿意说我不相信你……你为什么恼火呢?……没错,你的声音凶起来。我只不过说,假如你出于好意欺骗了我,而我又觉察出来了,那么我对你只会增加几分情感……喂!喂!……喂!……(她挂上电话,低声快速地说道:)我的上帝,让他再打来。我的上帝,让他再打来。我的上帝,让他再打来。我的上帝,让他再打来。(电话铃响起。她拿起听筒)刚才线路给切断了。我正对你说呢,假如你出于好意对我说谎,而我又觉察出来了,那么我对你只会增加几分情感。……当然了……你疯了!……我的爱……我的心肝……(她将电话线缠到脖子上)……我很清楚必须如此,但是这让我心碎……我永远也不会有这种勇气……对。彼此相依,总有幻想,不料猛然间,地窖、阴沟,整座城市,就置于自己和……你还记得伊沃娜吧,她就想不明白,声音怎么能通过弯弯曲曲的线路呢。我的脖子上缠了电话线,你的声音也就围住我的脖子……看来电话局得偶然切断我们……唔!心爱的!你怎么能想象,我会想到如此一件丑事呢?我深知这种举动,你那方面做起来,比我这方面还要痛心……不……不,不……去马赛?……听我说,亲爱的,既然后天晚上,你们要动身去马赛,我就想……总之,我希望……我希望你不要下榻我们通常下榻的饭店。你不生气吗?……因为,我不想象的事物就不存在,或者存在于一种模糊不清、对人伤害较轻的地方……你理解吗?……谢谢……谢谢。你真好。我爱你。

(她起身,走向床铺,手上拿着电话机。)

好了,就这样……就这样……我下意识地正要说:一会儿见……我怀疑起来了……天晓得……唔!……好些了。好多了……

(她躺到床上,手臂紧紧搂着电话机。)

心爱的……我的漂亮的心上人……我很勇敢。你快点儿吧。行动。挂断电话!赶快挂断!挂断!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电话听筒掉到地上。)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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