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傍晚结束了,在某个村镇上,人们都已经回去休息。但就在这个时候,作家阿摩司·奥兹带领读者们到街道上闲荡。走过文化厅和杂货店,穿过纪念公园,在长椅边逡巡一会儿,最后不由自主地来到一座水塔前面。我们爬上水塔,到了塔顶,看到夜晚在视线中延伸,变得广袤、空旷。天空明亮,繁星闪烁,村子里有灯光,黑暗中有短暂而沉闷的枪声。我们中的一个男孩,终于感到了生活中无可挽回的断裂,他明白,自己将与所爱之人变得形同陌路。
事实上,这是奥兹的短篇小说集《乡村生活图景》中的一幕。在静谧的自然环境中,人的心灵得到感动、若有所悟,这篇名为《陌路》的小说就这样结束。在整本书中,八篇故事大多都以这样的风格写成。我们不用在意故事的线索去往何处,在这里,更重要的事情是自然环境和人物情绪。爬上塔顶,正如作者在叙述中所暗示的,是一种净化的过程。另一位犹太作家伊萨克·辛格,也曾在《市场街的斯宾诺莎》中这样结尾:老年学者在新婚之后的清晨走到窗前,面对广阔无垠的星空,请求神圣的斯宾诺莎原谅自己。
在小说结尾,他们的动作仿佛凝固了。作家就像手按相机快门的人,在结尾之前,他一直在调整场景和人物。他知道如何将我们无意识地带到那个处境。最后,他只需要停止叙述,让画面定格。我们可以再看看奥兹如何处理另一篇小说《挖掘》。
这是关于三个人的故事:老年的以色列前国会议员佩萨赫,他的女儿、中年的文学老师拉海尔(他们的其他亲人或者去世,或者出国),还有一个阿拉伯学生阿迪勒,他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这是佩萨赫和拉海尔的家,阿迪勒借宿于此,在这里准备考试、写论文和小说。佩萨赫脾气暴躁,对当今政治现状、对朋友、对阿拉伯男孩都感到不满,但每到午夜时分,他总是听到房子下面传来挖掘声。拉海尔认为这是父亲的幻觉,因为附近没有任何挖掘的迹象。然而有一天,佩萨赫和阿迪勒开始交谈,后者告诉前者,自己也总是听到夜间地窖下的挖掘声。最后,在一个闷热潮湿的夜晚,拉海尔没有睡着,平躺在床上,终于清楚地听到摩擦、敲击和拍打声。她起身去到走廊上,想看看是不是老人和少年在那里发出声音。但走廊里漆黑一片,大家都已经睡了,只剩下她一人倾听那神秘的信息。“拉海尔·弗朗科独自站在暗淡星光下的黑暗中,颤抖不已。”
这幅画面使人想起契诃夫,在那个特定的画框里,大家仿佛并肩站着,互相依偎,眺望世纪末的远方。佩萨赫、拉海尔、阿迪勒原有的三人关系改变了,在神秘而琐碎的挖掘声中,他们毫无疑问变成了“三姊妹”。当阿拉伯男孩吹起口琴的时候,奥兹通过以色列老人之口说:“优美的旋律,令人心碎。……也许只有这忧郁的曲调善意提醒我们经历了心灵毁灭。”
对于那挖掘声,作者自始至终没有更进一步去揭示它。三个主人公分别在各自的生活处境中,慢慢地达成对它的一致感受。想想犹太人的集体无意识,也许这种声音曾被卡夫卡和策兰听到过。当然在奥兹这里,这种经验是超越于种族的。普通人们的入睡困难,就是生活中隐秘的挖掘声;而由于写作者晦暗不明的态度,这声音慢慢近似于某种神谕。
犹太文化中一直有着神秘主义的传统;奥兹没有忘记它们。在小说集的第一篇《继承人》中,作者讲了一个陌生人来访的故事。故事本身是平淡的:访客是个房地产商人,前来劝说主人阿里耶·蔡尔尼克把房子拆掉,改造成一个疗养院。主人对此并不感兴趣,想尽早将访客打发走。访客赖着不走,说自己是主人一家的亲戚,他们的祖辈都是来自东欧的犹太人,他想见到主人的母亲,因为房产挂在她的名下。最后,这位客人沃尔夫·马夫茨尔先生坚持闯进房子,轻轻推开卧室的门,蔡尔尼克的母亲罗萨莉亚正卧病在床。马夫茨尔弯腰亲吻老太太,脱下鞋子,躺在她的身边,拉过毯子盖过二人。蔡尔尼克犹豫了片刻,脱下鞋子,脱下衣服,也上床躺在老母亲身边。三人就这样躺在一起。
这个结尾初看令人愕然。但仔细想想,它其实是超验性的。这位不请自来的访客,极有可能,实际上是犹太教中的天使。尽管作为房地产商人,他这次拜访的动机似乎十分明显。但最后访客给老太太的亲吻和拥抱,绝非日常经验可以解释。
只是对于这些问题,作者自己始终一言不发。奥兹将叙述严格地控制在故事的界限之内,仿佛他与读者之外的某个第三方签署了协定。这是他作为现代小说家的自觉。在整本书中,他又试图将所有的故事拼接在一起,形成一幅“图景”。所有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邻居。奥兹所描绘的这个“特里宜兰村”,在文学史上也已经有范例在先,比如舍伍德·安德森笔下的俄亥俄州小城温士堡。
在《等待》篇的开头,作者唯一一次从正面来呈现这个村子。“特里宜兰,一个拥有百年历史的先驱者村庄,被环抱在田野和果园之中。一座座葡萄园沿东边斜坡延伸开去。一排排杏树生长在临近的公路旁。红瓦屋顶沐浴在古树的浓郁葱翠中。”我们可以设想奥兹写作本书的源头,来自于他对以色列本地历史的思索。看看奥兹所来自的那个传统,他毕生景仰的文学大师阿格农,虽然也写作了很多以乡村为背景的小说,但后者的乡村往往坐落在东欧平原。必须要有人来梳理以色列这片旧土地上的新历史——虽然这种“新”的经验也已经有了百年时间。可是话说回来,百年在犹太人的流浪历程中并不算长。
在《迷失》篇中,作者又一次触及了这本书的问题意识。小说以房地产经纪人约西·沙宣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他前去一位去世作家的老宅子,准备买下产权,然后再转卖。约西在作家女儿雅德娜的带领下进入老宅,发现它的内部如同一座迷宫。“房子并非一夕建成,而是造了很多年。每一代人都为它加上侧翼和延伸部分。也许正因如此,它似乎显得没有计划性。”在这句话里,作者似乎不仅仅是描述房子,也是在描述国家的历史。
雅德娜对约西说,“在这座房子里,你可以走失,你可以藏匿,你可以在绝望之际找到独处的安静角落”。最后,约西真的孤身一人停留地窖里,躺在轮椅中,即将陷入沉睡,而向导雅德娜已经离开。这时的环境已经变得不那么安全,约西似乎隐隐要付出某种代价,因为他与雅德娜的暧昧关系,以及他对这座宅子的拆毁计划。
那么,至此读者可以怀疑,上一篇《挖掘》中人们所听到的挖掘声,是否就是被困在地窖中的约西制造出的声响?作者对此又一次保持沉默,而这种疑惑将一直在书中徘徊。就是这样,通过若有若无的联系,如同八个相邻的房间,这些短篇小说联合成一本完整的书。里面的人们总是在游荡中穿过同一座公园,坐过同一条长椅,无助地凝望同一片星空和远方。
在长篇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中,奥兹写过一个诗意的句子:“意第绪语中的呐喊‘各种药物’在我听来像希伯来语词汇‘不要衰老’。”年幼的奥兹随父母居住在耶路撒冷的街区,听到窗外经过的小贩喊出沙哑的叫卖声,想来那时的他已经认识到日常生活是多么冗长而无望,而深陷其中的人们终将衰老和死亡。在《乡村生活图景》的最后一篇小说中,奥兹用一个寓言对抗前面的所有故事。
这篇小说的标题叫“彼时一个遥远的地方”。很有可能,这就是特里宜兰人所注视的那片远方。这是一个落后、肮脏、无可救药的地区,主人公在二十多年前被派到这里工作,从此再也无法离开,越来越疲沓,麻木于时间的流逝,思维能力和欲望一起下降。但在结尾,他讲了一件自己亲眼所见之事:一个健康英俊的陌生男子出现在东边山顶上。空中传来急促的噪音,那是各种动物的叫声,响成一片。人们对这个陌生男人议论纷纷,“瞧他在跳舞,他要飞了,瞧,像翅膀。瞧,他白到骨头里了”。然后老掘墓人说了如下的话作为全书的结束:“太阳升起来了,那里的白人,或者我们想象中的白人消失在泥沼后头了。说话没有用。又是炎热的一天。该去干活了。……”
写作者在这里讲了一个卡夫卡式的寓言故事,就像是K被神秘力量派遣去城堡一样,我们生来就毫无理由地置身于这片毫无希望的地区。所罗门王在《传道书》中感叹说,“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特里宜兰人每天都在具体的生活经验中疲乏不堪,也许只有在噩梦中,他们才找到救赎的可能性。因为作为犹太人,阿摩司·奥兹没有忘记,他们的民族时至今日仍然在等待弥赛亚的到来。
2016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