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穆齐尔小说《三个女人》中文译本的编辑。在寻找这本书的外文资料时,我注意到,穆齐尔的英文译本里有一部《五个女人》。当时我没有去甄别两者的不同,直到今年夏天,中文世界里又新引进出版了一部穆齐尔作品《两个故事》。拿到书之后,对着它蓝紫色的封面,我突然意识到,两年前我所注意到的《五个女人》,原来是《三个女人》和《两个故事》的合集。
《两个故事》由两个短篇小说组成,分别是《爱情的完成》和《对平静的薇罗妮卡的诱惑》。它初次出版于1911年,在《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1905年)之后,在《三个女人》(1924年)之前。这几部小说都属于穆齐尔的早期作品,在它们中间,无疑存在着穆齐尔的写作脉络。而在这儿,虽然名为“两个故事”,但它们的故事性非常微弱,它们被写出来,是为了描述人的生存状态。它们看起来像是从一部长篇小说中截取出来的两个章节,不过那部长篇小说并不是《没有个性的人》,而是你所能想象的某种更宏大的事物。
第一个故事《爱情的完成》以中年女性克劳蒂娜离开家庭前去看望寄宿的女儿为背景,描述了她的一系列心理状态。克劳蒂娜与丈夫分开之前,曾经设想过某个不确定的第三者的存在;而在旅途上以及在女儿学校所在的那个小城里,一位陌生人成为她可能的婚外情的对象,作为对他的行动的回应,她生存状态的水面出现了一系列波纹。在小说结尾,作者写道:“相当模糊地——像儿童说上帝伟大那样——她对自己的爱情有了一个概念。”这是对于篇名的回应,它是复杂和艰难的。
戏剧性的场面出现在小说的最后几页。克劳蒂娜在旅馆中自己的房间里,感到陌生男人站在房门之外,她被诱惑驱使,蜷伏在地板上感受那种气息。然而当她终于决定去打开门闩的时候,外面却没有人。到了第二天晚上他们终于共处一室,男人即将占有她的时候,她又开始退缩,并终于将她的状态表述出来:“……只有一条线是人们需要越过的。我想吻您,然后迅速跳回界线那一边去,朝这边看看。然后我再跳回来,回到您身边,反反复复。”
这就是克劳蒂娜获得快感的方式,“好像她把自己献给每一个人,而依然还专属于那个她所爱的人”。在一部大约同时代的俄罗斯小说《可卡因传奇》里,有着类似的场景。青年男子在初次吸食可卡因之后,发生了一系列剧烈的心理活动,“整整一夜就是在这种双重的状态——进行时令人痛苦的漫长感和完成后那种幽灵般的瞬息既视感中度过”。施尼茨勒的《梦幻故事》也涉及类似的主题,同样是一次无意的出走、离开家庭,却进入了一个奇异而又充满危险的世界。某种诱惑物是那个世界的核心。
这些故事的一个源头是浪漫派作家E.T.A.霍夫曼的《魔鬼的迷魂汤》,修士梅达尔都斯反复地被邪恶的命运诱惑,屡次落入它的深渊。霍夫曼在写作时广泛研究了19世纪初的医学、心理学著作,将它们应用到了文学创作中。同样地,在穆齐尔或者施尼茨勒的作品中,读者也能够想起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影响。
第二个故事《对平静的薇罗妮卡的诱惑》中有三个形象,薇罗妮卡、约翰内斯和德梅特尔。故事的背景并不清晰,他们的身份在雾气中飘荡,薇罗妮卡一直处于择偶期,她与约翰内斯已经有着确定的关系。但约翰内斯即将离开本地。约翰内斯象征着文明和理性,德梅特尔是某种兽性和威胁,而他们是兄弟。这也许发生在奥地利的某个外省,他们是“全省最古老的家族”。
与沈从文的“翠翠—天保—傩送”式的关系不同,薇罗妮卡等人一直处在“诱惑”之中,这个主题与《爱情的完成》是一致的。约翰内斯最终离开了本地,在无序的思想中,薇罗妮卡先是担心他在旅途上的安全,可是后来在精神压力下,她暗自希望他已死去,这样之后她才能疲倦地睡去。小说结束前,薇罗妮卡和克劳蒂娜一样,在夜间脱去衣服、蹑手蹑脚地站到房间门口,倾听外面任意一个男人路过的声音,这种幻想让她几乎剧烈抽搐。
可以看到,这就是穆齐尔捕获的戏剧性的焦点。他研究了在不同的情境之中,两位女性是如何分别到达同一个终点的。当然,两个故事中的种种过程,同样是作者思辨的重要部分。显然地,在行文风格中,她们是从前的特尔莱斯,也是以后的乌尔里希。穆齐尔把比喻作为工具,将其视为某种现代科学式的方法,去接近人的存在,进入“人的心理活动空间”这座巨大的建筑。
这些比喻的作用类似于数学公式。穆齐尔不再是讲故事的人,他宁可用抒情诗的笔法来构建一个个比喻,用它们来连接起段落。卡尔维诺在谈论文学的“精确”时即以穆齐尔为例,讲到《没有个性的人》的主人公,“其富于哲理和反讽的思想也是在精确与缺乏明确这两极之间摇摆”;尽管乌尔里希的这种追求精确的热情,“注定要遭遇到失败”。
2015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