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风驰电掣”,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发案现场。
可“现场”已经不复存在。除过我们找到的那把刀子,就再没有获得其它可供破案的线索。
刀子有尺许长。是的,准确地说,它是一把匕首。
我用报纸衬着,小心翼翼地将它递给王头。他掂在手上好一阵端详。目光扫视,随着某个光点游弋,最后在刀柄的“八一”军徽上,忽然闪跳了一下。
陈刚凑近问他:怎么,看出了什么名堂?
他摇摇头,却一如既往地笑笑,没有吱声。只是将匕首交付我保管时,有似自语,沉吟一句:倒是一件地道的军品。
此刻,他的神情深处,眉宇之间,已明显浮出我们所熟识的“回忆”,它使大伙都会心地笑了。
这会儿,现场却呼啦啦地一下开过来十几辆警车。有分局巡警队、防暴队、附近派出所的,甚至莫名其妙,还有两辆消防车也来了。
车在四周停下,一个个全副武装的同行钻出车来,表情肃然,满脸紧张,如临大敌。我们都有些诧异,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我们的印象中,除了对付突发事件或者暴力犯罪团伙,一般的刑事个案,还从没见过这样兴师动众。
我们王头,显然也疑惑不解。他双手一摊,微皱眉头,似乎隐约觉出案子以外某种无形压力。看样儿,这回还惊动大了呢……
他说。
正说时,他的手机就笃笃地响了。
按键通话,就听到了分局局长火烧火燎的声音。
局长指示,将现场搜索一应事宜,交巡警和派出所,让我们火速到医院去。
那时,我们尚不知受害的是个孩子,而这孩子已无可挽救。我们只是直觉地感到事态严重,异乎寻常。连王头都说,瞧,领导们很上劲哟,十分钟,“局座”已第二次发指令了。
我们赶到医院,远远就瞅见局长和一伙人,正在急救中心大楼门厅前等候。那些人中有市政法委、市公安局和刑侦支队的有关领导。而我们分局局长焦灼不宁,望眼欲穿,翘首以待的样子,又使凝重肃穆的气氛,又多了一份“特别”。
也许,局长是有意识要显示他的实力和信心吧!我们一走过去,他就迫不及待地给身边的一位年轻精瘦的小个子男人介绍开了。
这几个都是虎将,是我们刑警里的尖子,他们的战斗力就像刀子……
局长当然也有重点。他把我们王头拉到身边,特意关照美言一番:全国优秀人民警察,省级刑侦标兵,全市新长征建功立业勋章获得者,也是我多年的老伙计,老搭档……
那人木讷地点头。脸色阴郁没有笑容。眼底看去似要着火,但却冰冷得已经出血。
王头像挨了打似的沮丧着。他一边暗示局长“快不要说”,一边礼节性地凑上前去,不卑不亢地握了握那人的手:李市长……
年轻有为的李市长其实是副市长,但他乐意接受时下社会上这种通例的简称。几年前从市政府副秘书长连跳三级擢升后,他便开始身负使命,分管起这个城市的政法系统、城建城管,以及文卫教育工作。所有这一切差不多一夜之间,就使他这个身单力薄的“精品男人”与“袖珍领导”(均为我们暗自对他的尊称),具备了某种威重,一种超乎本身、举足轻重的分量。
他绝对不认识或者已记不起我们的王头儿了。尽管不久前,还亲自给我们王头颁发过一块奖牌。
不过,我们王头,倒没有计较他的冷漠,这也是没有办法计较的。后来,在回想起时,他倒颇有感慨,只管往正面理解。他说,不管怎样,市上领导亲自到现场总是好事,说明领导很重视嘛。
这话倒是实情。干我们这行,谁都知道全靠上级部门的大力支持,有关方面的协调配合。否则,还怎么弄事?
当然,对于我们,想法、看法也是有的,只是没有办法对吧!
记得当时,李市长满脸阴沉,刚刚走进抢救室去,市局和分局两个局长,就同时把我们召到一边,简直是慌恐不安压低声说,受害的孩子,最终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最要命的……市局局长摇晃着两鬓苍白的硕大脑袋,似乎痛苦不堪地皱着眉头特别强调,你们还不知道吧?你看他妈的这凶手,你捅谁不行?偏巧就碰上了人家李市长的外甥!
咳,你听这话,不就差了老鼻子水平吗?
一向心直口快的王头,当即就不是滋味地嘿嘿冷笑了一声,牙疼似的呻吟着道:难怪……
就是!难道换个平民百姓的孩子,就不是“要命”的事吗?
同样是在事后,王头也曾愤愤不平发表过类似牢骚怪话:难怪领导如此“高度重视”,他们对自己所负责的每项工作,还没有这样深入扎实地认真对待过哩!要不,我们可就要失业没案子办了!
讽刺也罢,嘲笑也罢,只是,说总归是说。真正进入案子,他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
记得我们走进抢救室,当即就被眼前的惨状给镇住了。死去的孩子,直僵僵地躺在母亲的怀里,血喷到他和母亲的身上、脸上,几乎辨不清到底谁受了刺伤。母亲悲哀欲绝,死死地搂紧了孩子,怎么也不肯撒手。
医生护士们伫立一旁,一筹莫展,黯然失色……
老实说,血淋淋的场面和让人心寒的死亡,我们这些干刑警的可没少见。可是面对母亲痛失爱子的生死诀别,这还是第一次。用我们王头的话说,这样的“新闻镜头”,只应在遥远的战火硝烟中出现,比如科索沃、美伊和以巴交战——他曾因那些战事愤慨,也曾暗自庆幸,它们毕竟远离我们和平的国土。
可是在这一天,我们都不由得骇然,被强烈地震撼,被深深地触动了。
那位李市长泪流满面,这会儿也爱莫能助了。他试图安慰或劝解他的姐姐,可自己先受不住这自天而降的骤然打击,忍不住抚着孩子的遗体,放声大哭起来……
医护人员百般安抚,开始强行将他们拉开。但立即被不管不顾的母亲,发疯撒野般拉扯撕打,给击退下去。
王头挥手示意,同时第一个凑过去帮助医护人员,就在他俯下身子,准备从母亲怀里抱开男孩的那一刹那,绝望之极的母亲,猛不防在他的左臂上咬了一口!
王头“哟”了一声,一阵尖炙的锐痛立即传遍了全身。
仍然是在事过之后,他回想说,那种疼痛是深入肌髓的。因为在他的眼前,老是出现那个十三岁的男孩,脖子流着血,而眼睛流着泪,就那样躺在母亲的怀里,无奈地走了。正是在那一瞬,他突然被一种明确的犯罪感击中!他说,他直感到好像不是罪犯,反倒是他,活生生地将那个孩子,从他母亲怀抱,从这个世界,给夺走的……
他这种心情,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他是父亲,也有儿子,儿子已二十五岁了。他也是儿子,乡下还有整天望眼欲穿等他回家看望的年逾八旬的慈母。这种感情的撕裂和心灵的伤害,善良的人们都能感觉得出。
当然,那孩子最后还是被抱走了。
孩子的父亲,一直僵呆地木立一边,恍兮惚兮,倒仿佛是一个做了错事而被罚站的孩子!
死去活来的母亲,发现了丈夫的存在,几乎是一个意外。她猝不及防地扑将过去,闪电般挥起胳膊,“啪”地就是一个耳光!
是你,都是你个混蛋!是你杀了我们的儿子……
妻子声嘶力竭地惨叫着,手臂乱挥乱舞,一头向她的丈夫撞去。
我们的心,登时被手揪紧了似的,身不由己地一抖。
望着被人生拉硬拽最终送走了的母亲和父亲,很少离开过脸的平和笑容,在王头的脸上消失。
他的脸,冷冷的板结成了一块黑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