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大概也都知道,干我们刑侦这一行,常常是昼夜倒错,黑白不分,居无定所,食不定时的。
这一天就正是如此。
说是午休,也不尽然。我们刚刚了结了一宗四点七公斤的毒品大案,连续三天四夜突击,真是人困马乏,把我们全折腾得精疲力尽散了架子。至于成功的喜悦,胜利的陶醉呀什么的,全都习以为常无所谓了。我们只是要松口气,就像集体吃了迷魂药,横七竖八地倒在了王副大队长的办公室里。
谁能目击那个场景,是一定要皱眉头的。一张小床,倒栽了三个;那条破旧不堪嘎吱乱响的皮沙发上,歪仄着俩;我们王头自己呢,则高高在上,直挺挺地独占了靠近窗口桌子上的风光……我们就这样昏天黑地地沉沉大睡着。我们睡得不晓得多香甜多深沉哟!
谢天谢地,从凌晨三点到中午十三点,差不多在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间里,居然没有任何杂乱的声息,包括让我们经常头疼恼恨和心惊肉跳的报警电话,都没来搅扰我们。
现在就说说我们的副大队长吧。
我已经说了,他姓王,但名字恕我保密。五十三岁,矮矮胖胖的,身宽体壮。别看外表粗憨,内里却精悍得很。许多年前,他可是真枪实弹地经过一家伙生死考验呢!平日工作,自不用说,苦呀累呀,艰难危险,从不皱眉头的。他整天乐呵呵的,不笑不开口。即使审讯罪犯,也难免笑容,板不起面孔。就因为这慈目善眼,我们只管他叫“笑佛”,偶或也叫他“观音”。只是,大凡经过他手的案犯,无一例外,都会牙根痒痒,直骂他“笑面虎”一个。
这两年里,他又多了一个新的称呼,曰:“王代理”。大队长提了副局长,如今又当局长都两年了,可他的大队长还一直在遥遥无期地“代理”着,总不见个归正。这个中原因,其实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简而言之,他军人出身,禀性耿直,不谋取钻营“关系”,尤其是每每办案较真死抠,不善于领会领导的某些特殊意图,还常常让“说客”挂不住面子……
你想想看,这样的人,还能“进步”?
为此,我们就常常逗他:你这个“代理”代理到何时呢?人家主席、总理也不过代理三五个月就归了位呀……
每当此刻,他总故作恼怒,黑起面孔(当然再黑仍是笑脸):咋呀,你们想抢班夺权等不及啦?你们呐,哼!皇上不急,还要急煞太监不成?想飞黄腾达,就只管变化手段去活动,叔还能阻挡你们?
他时或以“叔”自居,言下之意,自己是过来人,对于仕途的进取,官职的迁升,已无所谓。
他这种深刻的淡泊,或许由来已久。证明,就是他那习惯性的动辄“忆旧”。
他总爱扯起许多年前那场自卫反击战,谈起他那被分割和打散的连队,特别是那位因为他而“光荣”的排长。为此,挂在他嘴边的就有句口头禅了。说是庆幸自慰,不如说是自惭和勉励,道是:我的小命是捡回来的……
人上年岁,大概瞌睡相对就少且薄了。
最先醒转的,自然还是我们的“王代理”。他似乎是被惊扰和吵醒的。一骨碌从桌上翻下身来,就大呼小叫地嚷嚷开了。
喂喂,醒来醒来!疯子,你们听到没有,又是那个疯子大叫: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强奸妇女……
我们都迷迷糊糊没有理他,自然也没有在意什么疯子叫喊。
不过,我们可都是见过那个疯子的。特别是那句确实“特别”总不变调的叫喊。对于别人,或许听了不过一笑;可对我们,那简直就是狂妄和挑衅了。
所以,我们的印象就特别深。
如上所说,疯子是个妇女。披头散发,穿一件肥大过时的男式军服,腰里还别别扭扭系一根塑料绳子。下身黑裤,却不伦不类套一条鲜红惨目的裙子。她经常出现在我们那个城市的街头巷尾,唇焦舌敝,却喋喋不休。面对无人理喻她的这个世界,徒劳地宣泄和倾诉着什么……
王代理站在二楼的窗口,朝下眺望一阵,大概没有看见那个疯子,随之掉转头来,就开始“捣乱”我们了。
这个讨厌的“老顽童”(这也是我们偶尔赐他的昵称),捏捏我的鼻子,揪揪你的耳朵,又捅捅他的胳肢窝,像地主周扒皮半夜鸡叫吆喝长工那样“叱骂”起我们:起来,你们这群懒猪,别在我这里装熊!快都给我起来!要睡,滚回去陪媳妇睡去……
大家都抗议他。纷纷乱乱地伸胳膊展腰,连打呵欠。中队长陈刚满脸不悦,直嘟哝道:嚷嚷啥呀,跟你卖命,连个好觉也逮不着睡么?
他倒好开心似的,咧着嘴乐,像是搔到他的痒处。好啦起来,留一个人跟我值班,其余都给我滚蛋!也该回家,瞧瞧你们那些如隔三秋的老婆孩子去了……
年龄最小的张国放,这时就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无讥刺地抢白他道:你还老婆孩子呢,看我不告嫂子才怪,你连做梦,都想的是那女疯子哩!
大伙忍不住哄笑。
不知道谁说:是的,你也太没出息,要梦梦个年轻漂亮的倒也值得,怎么会鬼迷心窍去梦那个又老又脏的疯子?
陈刚故意取笑,这你别说,那疯子还真的蛮漂亮哩……
扯淡!王代理大手一挥,却直喊冤枉。他说老实告诉你们,我刚才,还在梦里和老婆孩子一起吃饭来着!
就有人问,吃的什么?
记不清了,反正有滋有味。他歪着头,一本正经地辩白说。不过,我倒记得,我们家的那位高二学生,给我和他妈还出了一道难题。唔,对了,似乎也和疯子有关。他说有一个聪明的国王,还有一个愚蠢的国王。聪明的国王,下令全国人民不论长幼贵贱,见了疯子,一律要毕恭毕敬,礼让三先;愚蠢的国王,则下令见疯就杀,斩草除根。他问我们,这两个国王,治国的结果分别是什么……
唔,是什么,你们说。他目光扫视,煞有介事转问大伙。
可我们这时,都已起身,嘻嘻哈哈,正准备打道回府,谁还管他的“什么”是什么呢!
然而就是这阵,你大概能猜想到,发生什么事了?
是的,正是这时,那部躺在桌上该死的电话,骤然地响了……
不用说,又是那种让人诅咒、令人心悸、“炙手可热”的报警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