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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结义

来源:《看小说》2014年第02期

栏目:看·连载

一座高大绵长的墙壁上,开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门从里边被打开,两个穿着鲜亮的魁梧男子出来,接引聂轻尘走进门中。这一次,李乔没被蒙住双眼,他紧跟在聂轻尘身后跨过小门,顿时被墙壁那一边的景象惊呆。

墙里是一片不见尽头的清幽美景。假山活水布置奇巧,点点楼阁、处处亭榭掩映其间,虽是人工堆叠的园林,却比真山真水更有缠绵动人之处。李乔目瞪口呆,没走几步早已不辨方向,如堕梦中,不禁感慨道:“东京城果然是天下第一胜地,居者都是好福气。先生,咱们去出诊的人家快到了吗?”

聂轻尘兀自在前面走着,说:“早已到了。”

李乔甚是迷惑,指着那些亭台楼阁又问:“哪一座是他家?”

聂轻尘不禁极冷极冷地一笑:“乡下土包!这里便是他府内的花园。”

李乔瞪圆了双眼,一时说不出话。聂轻尘一把拉上他,随着引路的两个人快行。这般移山过水,直走到脚疼腿软,才在一片碧波荡漾的秀美湖水边停下,黄昏的天色已渐渐黑沉下来。引路人指着金贴玉砌的临湖雅舍说:“主人就在里边,两位稍等。”言罢,一人便走进雅舍去通报,另一人留下来,叉腰盯着聂、李二人,好像看贼一般。

不多时,那进去通报的魁梧汉子又走了出来,身后却跟着八个锦衣华服的武士。带头出来的汉子道:“两位哪个是大夫?”

聂轻尘把李乔往前拉了拉:“他是。”

那汉子抓住李乔,冷冷吩咐:“见了主人,小心伺候!”便将他拉进雅舍之中。李乔回头去看,却只见八名华服武士将聂轻尘围了起来。聂轻尘笑了笑,随他们移步,一堆人簇拥着不知往哪里走去。

李乔见状,虽不明就里,直觉却不大好,惴惴不安地被拉进雅舍内间,一进门就绊了个跟头,随身小箱里的针药杂物撒了一地。那引路汉子恨不得用眼神剜下他的肉来,但却只规规矩矩站着,不敢作声。李乔趴在地上手忙脚乱收拾药箱,却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你就是神医?”

李乔一呆,抬头看去,只见这间宽敞的厅房深处,三面嵌翠屏风围着一把狐皮覆盖的宽椅,椅中倚坐着一位豪阔的贵妇,姿色只是平平,却被一身珠光宝气衬得气焰照人,只她怀中抱的那只雪白长毛狮子猫,便是世间罕见的珍品。

李乔愣了一瞬,想人家方才是在问自己,便摇了摇头,答道:“不是。”

贵妇柳眉倒竖,眼睛一瞪,“啪”的一声,李乔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倒在地上见口中竞已淌出血来,一时惊得失了言语。那魁梧汉子打过人后怒斥道:“竟敢蒙骗我家主人!”

李乔犹自惊愕,含含糊糊地说:“在下的确不是‘神医’,我只是……来为人疗毒……”

上座中的贵妇人笑道:“原来是在假谦虚。罗翰林夫人说过,找姓聂的剑客就能解毒,料来他们也不会是江湖骗子。”她说着,轻飘飘地吩咐一声,“把人带来。”

李乔见是误会,擦净了口边的血,点着头说:“好好好,快些救人要紧。”

那魁梧汉子向贵妇弯腰称是,退身到外面去招呼了一声,须臾,又是两个华服武士,拖着一个老年的郎中走进来。那老郎中满脸青紫瘀伤,像条口袋般在地上被拉着。两个武士将他丢在地中央,摔得他闷哼一声。

李乔惊得吸了口气,手脚并用奔爬过去,略微查看,顿时惊呼:“老前辈的肋骨断了!”

贵妇人一笑,问道:“药煎好了吗?”

那重伤的老人勉强撑身,向着妇人点了点头。旁边一个武士弯腰,将手中的一只药锅放在老人面前。

贵妇人笑道:“这可是你自己开方、自己抓药、自己煎熬,我倒要看看,药效如何。”

那老郎中听了,不顾李乔的扶持劝阻,双手端起药锅,将滚烫的药汤直灌了下去,灌罢便捂着喉咙倒在地上,痛苦得五官移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李乔大惊,忙看那锅中药渣,不禁喊道:“哑药!”

贵妇人突然声色俱厉:“老贼骨!没本事治好我家病人,本该就地打死!”而后又吩咐左右道,“看好了他,若是药效不灵,便割了他舌头,断不许他出去讲我家中的事!”

武士们应了声,又将那老郎中死狗一般倒拖出去。李乔已是面色煞白,口呼着“老前辈”想追上去,却被魁梧汉子一把抓住。贵妇人又笑了起来:“神医,你这便去看我家病人。若是治不好,下场比他还要不如。”

李乔惊恐万状,回望那贵妇,却见她套着金钏玉镯的手往侧厢的门上一指,那门被两名金奴银婢轻轻推开,现出豪华的内室厢房。魁梧汉子提着李乔到那门口,一把推了进去。

只见满室中列着七八名妙龄侍女,都围着一张密掩纱帐的大床伺候。一个婢女指引道:“主人卧病,请大夫诊看。”李乔闻得,好像踩着独木桥般步步向大床走去,却听得门外那贵妇人吩咐道:“把姓聂的也看牢了,若还治不好,连他一起整治!”

李乔脑中轰然一片昏黑,强打精神走到床边,伸手掀开纱帐。他的呼吸一时哽住。

床上躺着个英俊的男子,眼口淤黑、皮肤枯白,是地狱青毒发六成的光景,但一分明已经断气了。

此人虽未完全毒发,然大约体质虚弱,抗不过剧毒摧残,先行死亡,看样子不过是半刻前的事。李乔一颗心像是掉进了冰窟,正在发呆,身后却传来珠玉佩环叮咚之声。

贵妇人脚步摇曳地走近,冷冷问道:“你可治得了他?”

“……能治。”沉默如许片时,李乔忽然答了一声,而后翻出针囊。

他活动了两回缠着药布的左手,双手各拈出一支银针,全神贯注,稳稳地将左手针刺入床上死人的右臂,右手针疾刺他右掌手背,接着又在掌心里一挑。

那死人右手的中指竟抽动了一下。

满屋中响起一片娇柔惊叹之声。那贵妇人惊喜地叫道:“好,好!他已昏了七天,总算会动了!”

李乔慢慢拔出银针,只把侧脸对着那妇人,说道:“看病人情形,只怕要治疗十天半月,才能保命。”

贵妇人道:“那你待在这里,把人治好为止。”

李乔点了点头,又说:“我自留下,外面那位聂先生,还是先让他走吧。”

贵妇柳眉一立:“那怎么行?”

李乔一急,连连作揖:“看病的是我,他只是收钱的。夫人将诊金付给他,他自然就走了。夫人不如早打发他,也免得……免得他乱讲夫人家中的事。”

贵妇眼珠转了转,笑道:“好吧。你安心治病!”说着便转身出了内室。李乔僵立在房中,气也不敢喘,额头上的汗珠一颗颗落了下来。

过了片刻,贵妇又走进来,瞪了李乔一眼说:“我已付过钱,打发了。你还愣着干什么?”

李乔忽然吁出一口气,人却像泄了水汽般软。他看了看贵妇人,低头拱手道:“抱歉,病人已去世了。”

“什么?”贵妇一把甩下怀中名猫,猫儿坠地发出一声尖惨的怪叫。

李乔万分遗憾地皱眉说:“他已死了。”

贵妇眼睛瞪得像要射出火来,一咬牙齿,扭身冲出了房门。立时,便有四名华服武士涌进门来,两个抓着李乔拖出房去,另两个直奔那死人的病榻。

李乔被拖出外厅,反剪双手按倒在地上,只见那妇人将座椅狐皮上的长毛撕扯下一把抛掉。片刻,两名华服武士从内室出来,脸色极是难看,向贵妇禀告道:“相公确是殁了。”

那贵妇闻得,悲啼一声,尖利地大喊大叫起来。李乔已是头昏耳鸣,哪听得清那女人喊些什么,一片混乱中被拖出雅舍。隐约之中,只闻得许多人的脚步,有人说道:“新石头到了,江南那边特供府里的。”身边又有人怒喊:“来得正好!”

李乔眼前昏黑,只觉被人推搡撕扯,心中挂念起聂轻尘,又想着劝说主人家节哀顺变,不该再伤害他人,千言万语不知何处说起,刚张开嘴,却骤然被钻心彻骨的剧痛猛袭,不禁发出一声·惨叫。惨烈疼痛之下,眼前景象一时清晰,他只见一只八齿鎏金的铜锤压在自己右手之上,锤下的手掌已被砸得血肉模糊。

面前使铜锤的武士恨声道:“废了你,叫你做鬼也不能再耍妖术!”

李乔大睁双眼,呼吸窒住,终于昏死过去。

那男子又是一锤,将李乔左手也砸得稀烂,而后与几个带锤、带鞭的男子一起,拎起李乔身体,用绳索紧紧绑在旁边一块巨大的太湖石上。众人发力,将石头连带上面的人一同推进湖里,咕嘟嘟沉了下去,昏暗间只剩一潭幽黑的死水。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

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道里悠长。

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一种说不出的酸凉塞满了胸口,李乔的眉头动了动,仿佛为了遏抑那颗禁不住的泪,用力睁开了眼睛。梦境散处,自己却原来坐在一个黑暗潮湿的土洞之中,周身全都湿透。一星摇摇曳曳的火光照亮身前两尺之地,对面的人竟是……

“聂先生。”他低低唤了一句。

聂轻尘默然看着他,疏淡的眉毛微微凝着。良久,他提起身边的小药箱,举着言道:“我替你拿了回来。”

李乔见了,忙举手去接,却见自己伸出的双手软软地垂着,虽严严实实包扎了起来,却看得出早已不成手形。他一怔,方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不禁呆住,向后一靠,无力地垂下双臂。

聂轻尘慢慢将药箱放在他脚前,说道:“我已为你封穴止痛。”

李乔垂着头,须臾,笑了一下,说:“可惜,没能多救一个人。”

却闻聂轻尘说:“方才你所做的,我都看在眼里。”

“你……”李乔却明白过来,问道,“那八个人不是将你……”

聂轻尘一垂眼帘:“他们岂困得住我。”

李乔闻说,又是一笑:“原来你没事。好。”

“兄弟。”沙哑的嗓音忽然说了一声。

“什么?”李乔恍惚问道,半响,慢慢抬起头来,“先生……是在叫我?”

聂轻尘直视着李乔,灰暗的眸子里隐现着灯火光影。他轻轻托起李乔手腕,决绝地言道:“你为我断了手足,我便做你的手足!”

李乔愣了一会儿,呆滞的眼中忽然落下泪来。一滴出眶,渐不可止,很快变得泪如雨下,遏抑不住地抽泣起来。

聂轻尘默然待他哭了一阵,问道:“与我这丧德败行的人结义,你可嫌弃?”

李乔用力摇头道:“小弟是个不孝的人,连父母的样子也不记得。如今除了师父,只有‘大哥’你这唯一的亲人!”

聂轻尘似也颇有感触,凝目望了他一会儿,突然,一笑,仿佛什么束缚他许久的东西,顿时解脱了开来。

他拉着李乔的手臂,轻轻将他背在身上,拔出插在泥地里的火摺子举着,边走边说:“放心,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

李乔茫然:“这里是哪里?”

“太师府。”聂轻尘说,“就是蔡京的家。”

李乔虽土,但宰相蔡京老大人的名字还是如雷贯耳,不禁有些惊忙:“我们,我们怎会到了这里?”

聂轻尘道:“自从你我开始为人解毒,太师府的人便多次找我,都被我回避。为了毒杀蔡京,黑渔父出生入死才得手,我也真是怜惜他的心血。但前次长亭相会,他竟敢耍我,我看他对传授剑法一事是绝无诚意的,心中一时恼怒,便终于带你来了这里。”他说着,低头看了看李乔的手,叹道,“我真是不该带你来。”

他托了托李乔,让他靠得更舒服些,继续说道:“我也没料到,中毒的其实并非蔡京。你先前见到的便是蔡京的女儿,死的那个是她丈夫。这小白脸那日坐着蔡京的官轿出门,想要摆摆威风,不想却成了替死鬼。哼,可怜那老渔翁,还以为自己真的除了老贼,全是白费心机!那婆娘恼你用奇术骗他,教人废了你双手,沉湖毁尸灭迹。我便随后潜下湖中救你。那湖底下东倒西歪,满是他们丢下去的假山怪石,与绑着你的石头相撞,险些将你挤个粉身碎骨。幸得上天保佑善人,你没再受伤。”

李乔惊奇道:“他们为何丢那些石头下去?”

聂轻尘道:“多半是从花石纲里私自扣下的贡品,想留归己有,却又不敢露出来,只好扔到水下藏着。”

“花石纲?”李乔疑惑问道,“那是什么?听起来像草药的名字。”

聂轻尘道:“你不是江南人,自然没听说过。这几年皇帝在京里堆山造园,叫一个姓朱的搜寻江南奇花怪石进贡。蔡京老儿风雅,想来对这些破东西也是爱不释手。我潜入湖底,发现几块大石头堵着个洞口,里面是直上直下一口水井,井壁上侧连着这个土洞,便带你上来,暂且安顿。”

李乔忧心道:“如此说,我们是在太师家里的地下?地气阴寒,若再潜水出去,恐怕你的头疼又要犯了。”

聂轻尘笑道:“那八个人被我制住,料想此时已惊动全府。江湖上有闲人品评门派势力的高下,太师府高手排名‘天下第五劲旅’,若是倾巢出动起来,实力不可小觑。如今若从湖面出去,太过明目张胆,你伤得这样,咱们还是不要自找麻烦。这土洞很深,多半是一条地下暗道,我看就连这府中的人也未必知晓。咱们且往前去,也许这边另有出路。”

他说着,沿着曲折阴潮的洞道前行,不多时已走到尽头。举火照看,只见挡在面前的是一座铁门,锈迹斑驳。李乔眯着眼睛细看,言道:“哎呀,这个大门是从里边锁的,开不得啊。”

聂轻尘笑道:“就算不锁也不能开。这门枢上装着机括,若一转动,只怕你我就被暗器打成筛子。”他说着,将李乔轻轻放下,拔出佩剑来,剑尖对着铁门一捅,如同捅破窗纸般轻易地刺了进去。他轻拉剑柄,那宝剑割铁如泥,静默无声,在两扇大门中间切出了一块长方形,聂轻尘轻蹬一脚,三寸厚的铁板伏地扑倒,剩下一个方门洞,晃眼光亮却从里面放射出来。

聂轻尘背起李乔走进铁门,只见里面是个穹顶大洞,石砖漫地,一排排的木架摆满其间。无数银光湛湛的铜镜挂满天穹,照亮洞中每个角落,却看不出它们是从何处偷得天光,反复折射而形成如此巨大的光亮。聂轻尘选了木架间一条狭窄的过道向前走着。两边两排不见尽头的长架子上,摆满了珠宝珍玩、各式各样贵重的奇货。

李乔左顾右盼,看得目瞪口呆,惊讶得忘了身上伤痛。眼前掠过一堆耀目的光华,他不禁惊呼道:“珍珠,一百二十年以上的深海珍珠!制成药膏,有令盲眼复明的功效!”

聂轻尘只是走路,对两旁的珍宝毫无侧目,听见李乔这话,便将架上摆着那一大串径寸大的明珠顺手抓起来揣进怀里。李乔惊道:“人家的东西不好乱拿!”聂轻尘道:“你既喜欢,就是你的。”

他说着,却是一怔。只见那堆放明珠的架上,不起眼处摆着一只小小鸟儿。这鸟原已死了,被人制成活灵活现的标本,周身黑羽在光照之下泛出一层幽翠,比孔雀之绿更为光彩照人。李乔怪道:“这是什么鸟儿?从来没有见过。”聂轻尘却出了神般,慢慢将小鸟的标本托在掌心,凝目端详。

聂轻尘半晌没有动静,李乔伏在他肩头,却觉得他呼吸渐渐短促了起来,抬眼一看,只见他发际已冒出细汗。“不好不好,发起病来了!”李乔急得喊道。

他挣扎着,还未从聂轻尘背上下来,鼻中却闻得一股焦味。举头望去,却见许多排木架之外的地方腾起滚滚浓烟来,少时,天穹上的镜子映出橘红的火光。

“糟糕,失火了!”李乔大叫,聂轻尘眨眨眼睛,总算从怔忡中醒来。那火势极是凶猛,沿着木架一层一层烧过来,转瞬已有吞天之势。聂轻尘将黑鸟藏入怀中,略审形势,背着李乔迅速退出狭小过道,向来路逃去。奔出铁门,来不及将宝剑切出的门洞重新封闭,那火舌便随在身后蹿了出来。聂轻尘边跑边喊道:“只有再从水路出去,你忍一忍!”他轻功如飞,瞬时已到土道洞口,揽住李乔腰身,一手紧紧掩住他的鼻口,挟着他纵身便跳下深井。

井水原与湖水连通,两人顺着井底斜道潜入湖中。李乔全然不能呼吸,却觉得聂轻尘指尖按住自己肺上云门,一股暖润之气源源不绝输入自己咽喉,就如同自己在呼吸一般。聂轻尘以自身真气供应李乔心肺,飞鱼一般从湖底分水直上,浮出水面。

出水四顾,果然见湖岸上许多锦衣武士奔忙呼叫,却没人注意到湖中的自己。只闻忙乱中有人不停喊着:“宝库走水了!快救宝库!”

聂轻尘藏头在枯荷败叶之下,悄悄游移至一处幽暗角落上岸,背上李乔潜行若飞,趁乱逃离了这座壮丽的园林。

聂轻尘背着李乔一气奔出了汴梁城,在一间偏僻郊店租下客房。两人换下湿透的衣衫,聂轻尘立即输送自己的真气,将李乔体内寒气尽数驱除,不多时,连发梢都已干松温暖。聂轻尘又从李乔药箱中取了金创药膏,为他双手上药、重新包扎,并将防治风寒的灵丹给他吃下,又将他周身止痛的穴道点过一遍。

李乔已是心瘁力疲,昏昏地靠在床榻上,却听见聂轻尘说:“兄弟,此时还睡不得。你我这便要上路,奔波的辛苦,你还需忍耐。”

李乔糊里糊涂问道:“上路?大哥要去哪里?”

“江南。”聂轻尘一边说,一边已在动手收拾随身细软。

李乔“哦”了一声,微展一丝笑意:“大哥就是江南人,是急着回乡探亲吗?”

聂轻尘道:“是去求医,治好你的手。”

“什,什么?”听到这句话,李乔饶是疲累之甚,也顿时睁开了沉重的眼皮。他惊讶地愣一会儿,却又低头一笑,说:“大哥不必费心了。这手……虽说是小伤,却已非医药之力所及。小弟是学医的,心里明白。”

聂轻尘道:“你自己也许没有办法,但,有旁人能医好你。”

李乔摇着头,声音陡地高了起来:“不可能!我双手的情形,不止是筋坏骨折,十指经络也已经尽毁。师父说过,经络损伤绝无转还,连他老人家也无治疗之法!”

聂轻尘淡然说:“你的师父,必是一位旷世奇绝的高人。但无论何方高人,也不能通晓天下所有的医术。我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医好你。”他说着,垂下目光,“也只有这一个人。”

李乔闻他言语,由不得不信,睁大了双眼问道:“大哥所说,是哪位前辈高人?”

“江南大侠——楚门首席弟子,陈渭城。”

李乔听到“楚门”二字,周身一悚。他回想着前日长亭中韩若烟所说的话,愣了半晌,摇头道:“我的手不必医治,就这样,蛮好。”

聂轻尘道:“你不想行医救人了吗?举世之人都可以断手,你却不能。”

李乔有些急,高声言道:“医家法门,望闻问切,前三样都用不到手!你……那个‘楚门’的人,你还是不要去招惹吧!”

聂轻尘已收拾停当,心不在焉般幽幽说道:“我也不想与楚门有丝毫瓜葛,可事到如今,踏遍江湖也都无趣,无望之地,又岂止楚门?你放心,有我在,断不能叫你残废终生。此乃天意,也许,正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李乔拉起。李乔刚要挣扎,却被他点中几处大穴,下身全不能行动。

聂轻尘点住李乔,闪身离了客房,不多时回来,手中多了些精美御寒的衣物。他为李乔披好外衣,用一条狐裘妥帖地裹住他重伤的双手,而后背起他出了店房,直送上门外一辆暖毡围护的马车。李乔伏在耳边劝说不停,聂轻尘却似聋了般,自顾关闭了车厢的小门,催马驾车,连夜离了京都。

马车奔走一夜,天明时行到市镇换马歇息,聂轻尘便弄些简洁的饮食喂李乔吃,而后便又继续赶路。

李乔在车中急得彻夜未眠,此时呆望着自己的药箱,一味发恨地想道:“若我双手不坏,便能用银针自解穴道,跳下车去!”这般想着,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只见到夕霞已将草野映作一片橘红。他疲惫得好像全身都要化成灰,终于支撑不住,昏昏欲睡。

梦醒之间,忽然手臂上隐约有凉凉的东西,稍过片刻,便觉出是什么东西粘粘地贴着自己皮肤移动。突然,不知何处有一阵剧烈的刺痛。

“蛇!”李乔惊醒,顿时明白过来,开口大叫,竟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他见自己被咬一口便全身僵麻不能动弹,心中暗惊这蛇儿的毒性猛烈,此时只觉蛇体婉转,自袖口游出。他低眼看去,见是一条极细小的尖吻毒蛇,两眼绿莹莹的,身上交错着斑斓五彩的花纹,色泽奇艳。此乃剧毒之象,李乔心中震慑,暗自叫了一声苦,便昏了过去。

能够再番睁眼,实在大出李乔意料。他还未看清四周景象,心中便自叹道:“这回我信了,世上果然有阴曹地府。”

“你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李乔糊涂了一会儿,忽然猛醒,跳起来喊道:“大哥,你怎么也来了!难道有人来杀你了!”

聂轻尘按住他肩膀,轻声道:“别怕,那些人已走了!”

李乔这才看清左右,见自己身处一间朴素居室,陈设物事都是人间烟火,并不像地府之物。“莫非……我没死?”他愣了愣,自言自语。

聂轻尘不禁一笑:“你救活那些该死的人,欠阎王许多条命,他此番倒真有意抓你去抵命。”

李乔闻得,也笑起来:“大哥会讲笑话了。这样很好,对你的病大有好处!……方才你说,什么人已走了?”

聂轻尘道:“大哥的仇人。”他倒了杯水喂李乔喝着,“他们自称‘应天三秀’,其实都是草包而已。你我一入应天府地界,便被他们派人盯上,安排下埋伏,先放毒蛇咬了你,再动手围攻我。”

李乔惊讶道:“他们为何下此毒手?”

聂轻尘道:“他们原本是‘应天四秀’,五年前跟我干过一仗,就变成‘应天三秀’了。”

李乔倒吸了一口冷气。

聂轻尘笑道:“你救人,我杀人,我真不配做你的大哥。”

愣了一会儿,李乔望着聂轻尘双眼道:“大哥……今后……别再杀人了。”

聂轻尘默了片时,点头道:“今后不杀了。”

李乔略略有些惊喜,却又踌躇着问道:“那,你今天……”

聂轻尘道:“今天你若是被害,他们几个也不免要陪葬!幸亏你福厚,竟然奇迹未死,倒成了他们的造化。”

李乔恍然,低头看看自己身体,不禁自言自语:“奇怪,奇怪。那蛇明明毒性奇烈,为何我竞又醒了过来?……中原地方本来蛇少,又怎会栖存这样稀奇的蛇种?”

聂轻尘听他琢磨那毒蛇,便从衣襟里掏出一物丢过来。李乔眼前一晃,竟看见丢过来的是一条通体乌黑的小蛇,惊得大叫一声。

聂轻尘笑道:“一朝被蛇咬,怕成这样子了!”

李乔缩起了身子,却见那蛇只是直直卧着,也不动。定睛再看,才发觉那蛇儿原来身处一只极透明极细巧的水晶细筒之中,筒口塞着药味浓烈的软木。他慢慢凑近去看,只见蛇儿尖吻如刺,身上鳞片交杂作复杂的暗纹。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明白过来,这条蛇儿原来就是马车中咬伤自己的异彩花蛇,只是不知何故,身上彩色已经变得乌黑。

聂轻尘言道:“这蛇并不是中原之物。原本凭应天三秀的本事,根本不敢找我寻仇。只是去年,三人中的老二娶了大理国一个女子为妻,这蛇是那女子所蓄。应天三秀本想放蛇咬我,谁知先咬了你,这蛇儿不贪心,吃饱了便走了。”

李乔哭笑不得道:“蛇儿果然有灵,只咬无用的人。”

聂轻尘道:“我见你中毒,便制住应天三秀,逼那南邦女子拿出解药。那女子哭诉此蛇是用千百种剧毒喂养长大,并无任何解药可以相抗,却一味说这蛇儿是个大大的宝贝,她愿将此宝献我,换她夫君活命。我听她此说,便以内力贯通你奇经八脉,打算将蛇毒逼出你的体外。奇怪的是……”他说到这里,看了看李乔,“你通身之内,并无一丝毒气存在。”

“什么?”李乔十分惊诧,呆了片刻,转目看看水晶筒中的黑蛇,抬头问道,“大哥确定,我体内无毒?”

聂轻尘点头道:“我真气贯注你一切脏腑、经穴,绝没有遇到任何凝毒阻挠。”

李乔又愣了一会儿,忽而急切言道:“大哥快帮忙,看看我的左臂!”

聂轻尘疑惑,便依着李乔所说挽起他的衣袖,拆开缠满了整条手臂的药布。却见那上臂外侧的皮肉上,赫然一个硕大的十字形伤疤。

李乔盯着臂上伤疤,不禁张大了嘴,半响惊喜地喊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聂轻尘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李乔眉飞色舞笑道:“这是‘十字锁’,鹿仲灵前辈的绝技!那日我中了地狱青,心知无可解救,便请鹿老前辈施展反钩针法,助我将此毒封锁在左臂肌理之中,原想若是不死,便好亲身试用些药方,看能否找到这绝毒的解药。

“那天蒙师父梦针相助,令我暂能克制毒性,但锁毒处却已开始溃烂。可是大哥你看,如今却痊愈了!”

他说得满脸兴奋的光彩:“定是这条蛇儿,它自幼喜食剧毒,故而将我臂上恶毒吸走!……地狱青也真是厉害,竟令它一改干百种剧毒的显色,通体变黑。”

聂轻尘看着他狂喜疯癫的样子,不禁退了退身子,问道:“你骗我去找鹿仲灵救你,其实却是打算以自身试毒?”

李乔盯着黑蛇,兀自笑道:“地狱青有解,中毒者就不必再遗留残疾之苦!”

聂轻尘又问道:“你冒险将黑毒留在体内,抱定必死之心,所以叫我带你去为人疗毒,想趁死前多救几人?”

李乔仍未听见,只用手裹的狐裘轻轻擦拭装蛇的晶筒,小心翼翼道:“解毒之法,就着落在这条蛇儿身上!”

聂轻尘伸手将水晶筒拈起,轻轻揣入李乔的怀中。李乔这才抬头看他,却见他望着自己,笃定言道:“我一定要将你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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