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92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关东武打小说
寒冬腊月,一户小小的贫苦人家。
小户人家姓王,娘儿俩过日子,住在长白山麓一个隐蔽的山坳里。妈妈五十挂零,两鬓斑白,满脸皱纹。儿子名叫王宝,身材魁梧,膀大腰圆,方脸厚唇,剑眉虎目,潇洒英俊,憨直刚毅。二十三岁了,因为住在憋死牛的山沟里,还没找到合适的媳妇。
年关将近,他烧了一锅热水,动手宰年猪。小门小户,养不起大猪,只有一口百十斤的小肥猪,是妈妈满山撸草籽,把它养大的。
那一天,窗外卷着白毛雪,刮着老北风,风狂雪啸,潮水成冰。他杀了猪,放了取,放进热水里烫好,刮净鬃毛,刚要开膛破肚,房门呼隆一声响;灌进一股冷风,飘进一团雪花,进来一个陌生人。
那人手上擎着一锭银元宝,操着浓重的辽南口音说:“老乡,行行好,把板油卖给我一扇吧!”
王宝忙着活儿,头也没抬,一口回绝:“实在对不起!穷苦人家过日子,一年三百六十天的油水,全凭板油和肥膘。卖给你,我拿什么炼荤油?”
那人仍在央求:“我也知道这个,我急用,助我一臂之力吧,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噢?”王宝听他口音有些耳热,不由停下刀,一看,只见那人穿青挂皂,斜肩挎着豹皮囊,脚登翻毛鹿皮靴子,年岁不过三十。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饼子脸,高鼻梁,眉棱高耸,二目灼灼有神。左手拿着一顶狐皮帽子,右手擎着一锭银元宝,一条黑粗的辫子,在头上缠了两圈,看着有些眼熟。特别是看见那人高耸的鼻梁,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立刻在脑子里闪耀出来……
三个半月以前,秋风送爽,草木凋零,放山的人结伙下山了。
放山,就是穷苦的山民进山挖人参,挖到八月中秋,草木枯黄以后,不管挖多挖少,到了这个季节,都要下山,从古到今,这是一项无人坐地收费的个体劳动。到了光绪三十年,满清王朝已经风雨飘摇,烽烟四起,天下大乱,人心惶惶。自古“乱世出霸主”,想发“乱世财”的家伙便应运而生。山下有个双河镇,镇子里有个名叫董坤的土财主,他就雇了两个有点武功的打手,在冰火沟口搭起窝堡,设卡收费。
冰火沟口是进山出山的要道,只要被他堵住,不管挖到多少人参,一律对半儿分。哪管只有一棵二年生的小人参,他也掰去一半儿。而且只要根部,不要头部。问他为何这样霸道,他就瞪起牛眼,伸手向者林画个圈子说:“这山都是我的!”去找官府讲理,官府已经半死不活,顾不了这些“民间纠纷”了。
有一天,从山里结伙下来四十多人,不让他对半儿分,他就唆使两个打手,恶狠狠地打人。他的两个打手,牛皮吹得震天响,实际是三脚猫的角色,只会一点花拳秀腿,敌不过四十多名愤怒的莽汉,不一会儿就脑袋开花了。
董坤一看不好,骑上枣骝马,一溜烟逃出山外,找县衙去了。
别看县衙半死不活,对于百姓暴动绝不手软。县官接了他的刁状,立即派出两个武艺高强的捕快班头,老的叫张松,不到五十岁,小的叫李强,不到三十岁,骑上两匹快马,背着两杆火枪,挎着两口腰刀,杀气腾腾,进山抓人。
那四十多人,八天以前就散伙回家了,没有一人留下姓名,无处捉拿,这就苦了八天以后下山的山民。
一天中午,王宝刚从山里出来,就被两个班头捉住了。
王宝今年时运不错,挖到两棵很大的人参,每棵都有九两多,有胳膊有腿的,活象两个白白的胖娃娃。“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超过九两,更是宝中之宝,据说能卖几百两银子。有了这笔钱,娶媳妇,拴车买马,置房子买地,娘儿俩的日子,从此好过了。不料两棵参宝被活活抢去,王宝还被当成:暴民中的凶手。
两个班头一共抓了八个人,捆上胳膊,连成一串,准备解往县城砍头。
风雨飘摇的满清政府,跟历代王朝一样,越到垂死阶段,越是凶狠残暴。地方政府奉有朝廷严训:捉住暴民,格杀勿沦。八个人喊冤叫屈,不停地申辩,两个班头:装聋作哑,只当没听见。
为啥屈抓好人呢?这是张松的老把戏。山里出事,他从来无处捉拿肇事者,一向都是屈抓好人。这一次,劫来两棵参宝,能发一笔大财,管他冤不冤。他用椴树皮把参捆得紧紧的,小心翼翼捆在背上,飞身上马,刚要动身,突然从路旁的密林中跳出一条大汉。那人穿青挂皂,斜肩挎着一个豹皮囊,脚穿三道脸的趿鞋,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高鼻梁,眉棱高耸,两眼灼灼有神,闪着逼人的寒光。没戴帽子,一条粗黑的大辫子盘在头顶上。他站在路心,一声断喝:“站住!”
李强伸手抽出腰刀,纵马向前,高声喝问:“你要干什么?”
那人声若洪钟:“把人放了!”
李强眉头一皱,从马上跳下来,向前跨了几步,腰刀一摆说:“你小于活够了!”搂头就是一刀。
那人把脑袋一歪,腾地一个飞身,疾如流星,跳到李强身后。李强反胳膊一扭,回头又是一刀。那人一拧身子,闪过刀锋,看准刀背,飞起一脚,恰好踢在李强拿刀的手背上。嗖,腰刀腾空而起。李强一回手,想把肩上挎着的火枪摘下来,那人一个旱地拔葱,接住下落的腰刀,把刀尖触在李强的脖子上。李强感到凉瓦瓦的,吓得一动不动了。
张松看见李强被人制住,心里一急,伸手就去摘火枪。火枪虽有威力,但它需要装填火药和铁砂,还需压上火炮儿,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那人从容地探囊取物,一扬手,飞出两颗寒星,啪啪两声,两颗蛋黄大的石子儿,打在张松的两只手腕上。张松“哎哟”一声,两手一哆嗦,火枪落到马下。张松的心怦怦跳,知道不是那人的对手,急忙跳下鞍鞒,拱手当胸说:“好汉,开个价吧!”
那人说,“价钱很便宜,把捆着的八个人,统统放了!”
张松说:“好汉,这就不好办了。我们爷俩奉命捉拿暴民凶手,统统放了,回去拿什么交差?”
那人拍拍胸脯说,“拿我交差!”
“拿你?”张松勉强一笑,“你是局外人,干吗拿你交差呢?”
那人声色俱厉,“这八位就是局内人吗?他们刚从沟里出来的,压根儿不知这里的事,你把他们抓起来,送到县里去砍头,拍拍胸脯问问心,还有人性吗?”
张松气冲两肋,但又无计可施,只好问:“好汉朋友,那天杀人,莫非有你吗?”
“当然有我。”那人又拍拍胸脯,“好汉做事好汉当,不叫别人遭祸殃。八天以前,我跟四十多人下山来到这里,董坤领着两个三脚猫,在此拦路劫道。我们用汗水和性命换来的人参,干吗分给他一半?眼下的绿林响马也不劫掠穷人,他还不如强盗呢。衷求他不理,说理他不听,还唆使三脚猫打人,我一怒之下,就把两个打手送进了鬼门关。你们这些吃官饭的,跟皇帝老儿一样,让外国鬼子吓得屁滚尿流,欺负老百姓,倒是下山恶虎。我若跑掉,不知会有多少人变成冤鬼!冤各有头,债务有主,我是真正凶犯!”
张松抱拳一揖说:“朋友,你是条汉子,我从心里佩服。但是我不明白,以武功而论,你宰掉我们爷俩,救出八个人,不是办不到的,为何偏要以身试绳呢?”
那人说:“你说对了。宰了你们爷俩,如同捏死两个蚂蚱。但我已经看见了,那个姓董的老杂毛,牵着一匹枣骝马,就在山弯那边望风呢。我宰了你们爷俩,他跑到县里再一告状,县太爷就得往上呈状,那就要引来大兵进剿了。山民就遭殃了。”
张松又抱拳一揖说:“朋友,说句实话,我们爷俩虽然不是你的对手,但也不是草包,豁出性命,尚可一拼。但你是条汉子,我敬佩之至,所以决定放了这八个人。至于放了以后,你伏不伏绑,那就悉听尊便了。”
他刚抹回身子,忽见从树后蹿出一个瘦嶙嶙的小伙子,手执一把尖刀,早把八个人的绑绳挑断了。
张松吃了一惊,那个小伙子顶多不过二十岁,身材高挑,溜肩细腰,脸模跟劫路的汉子差不多,只是鼻梁稍矮,眉毛弯细,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更具神采。背着一卷椴树皮,可能也挖到了参宝。张松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暗自庆幸:今天幸亏没动手!这位小伙子,还有那位拦路的好汉,可能是兄弟二人,都不是八天前的凶手,而是路见不平,挺身相助。于是问道:“好汉朋友,贵姓高名?”
那人说:“免贵姓许,贱名一个震字,江湖送号窜山风。”
“我的妈呀!”张松、李强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怎么遇上这个魔头了!
许震看见爷俩那副狼狈样子,心里不由一阵好笑,慢慢放下腰刀,两手往身后一背说:“朋友,动手捆人吧!”
李强没敢动手,愣睁睁地瞅着张松,意思是:敢捆吗?
张松说:“许公是江湖上出名的好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恭敬不如从命,轻轻拢上吧。”
李强这才掏出绳子,从身后捆上许震的两条胳膊。怨他年轻没阅历,把绳扣绕好以后,胆子突然大了起来,双手一绞劲,想要勒个倒背死狗,免得路上跑掉。往日运用这一手,勒得被捆之人叫苦连天,可是今天双手一绞劲,好象勒在两棵坐地生根的桩橛上,硬梆梆的,纹丝没动。李强心里咯登一下,不敢造次,只好松松拢上。
藏在山弯那边的董坤,看见李强把拦路人捆上了,急忙策马跑过来贺喜:“谢天谢地,两位大人总算抓住了凶手。这小子不冤,那天就是他领头暴动!”
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二十两银子,往李强手中一放说:“区区小钱,路上买茶喝吧。”
李强接过银子,心里暗骂:老杂毛,你太阴损了,此人根本不是凶手!不料许震笑咧咧地说话了:
“我说老杂毛,班头有钱花,也得帮帮我呀。”
“帮你?”董坤气势汹汹地说,“有饭喂狗,也不给你杀人凶手填肚子!”
许震说:“狗食留给你家上供吧。两位班头有马骑,不该叫我步行吧?”
“什么?”董坤瞪起牛眼,指着许震的鼻了说,“要骑我的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许震故意怄他:“老杂毛,我非骑不可!”
董坤看他倒背两只手,大胆地往前凑了一步说:“再骂一句我听听!”
许震一笑:“老杂毛……”
三个字刚刚出口,董坤踮脚蹿上去,抡起巴掌,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打了一个嘴巴。啪的一声脆响,许震好象没事一样,仍然笑咧咧地没动地方;董坤的巴掌好象拍在铁板上,手臂火辣辣地疼痛,疼得他弯下腰直劲揉手。
许震就地一个旋风,脚尖一点地,鹞于翻身,腾身跨上马背,骂了一句:“老杂毛,你不是凶手的见证人吗?公堂对质去吧!”
两腿一夹,脚跟往马肚皮上狠狠一磕,那马咴的一声长嘶,昂首扬髮旋起一团雪雾,飞驰而去。
董坤捌动两条粗胖的短腿,声嘶力竭地喊叫,“我的马呀,五十两银子买的!班头大人,抓住他呀!”
两个班头颅不得他的嚎叫,认镫扳鞍,飞身上马,旋起两团雪雾,疾追而去……
王宝想到这里,已经认出来,来人正是他的救命恩公许震。心里一热,飞身扑过去:“恩公!”扑通跪倒,嘭嘭地磕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