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阿芳找到方孝旭时,方孝旭正在家里苦恼。
方孝旭翻新三年的房子年初列入旧城改造,催征战鼓一路咚咚,从初春敲到深冬,一阵紧似一阵。屋前一大片老掉牙房子一栋栋倒下,瓦砾堆成一座座小山。方孝旭三层半小楼兀立小山西边,小楼四面贴着锃亮瓷砖。小楼与小山之间隔着一道弄子,弄子没了东边人家墙体参照,变成一条瓦砾漫漶羊肠小路。前阵子隔壁几栋邻居经受不住威逼恐吓,在房屋征收补偿合同上签字画押,抗拆阵线解体,房屋随之解体,留下他这栋孤零零新房。方孝旭怎么看都像战士阵亡战地上幸存的指挥官,貌似幸运,内心已遍体鳞伤,屈辱和羞愤时时折磨他。
方孝旭从春天想到冬天想不明白,房子与东面大片低矮破烂老房子隔着弄子好好儿立着,政府非要跨过弄子把他家列入规划改造,不是故意找茬为难我吗?
“老主任,话可不敢这么说,我们都是有觉悟的政府工作人员,旧城改造小而言之是为你们改善住房条件,大而言之为改变城市面貌。”拆迁办人员耐心诚恳地说。
拆迁办上门做工作,必带纪检和组织部人员,就像应对一个拆了房子就能列入提拔考核的官员。方孝旭心里暗哂他们杀鸡用牛刀,对付退休十来年老干部用不着如此超标配置,浪费行政资源。他理解旧城改造,但是,与他经过规划部门批准翻新的小楼没丁点关系。
“你们看看这房子,需要改造吗?”方孝旭笃笃敲着沉重厚实的实木大门,冲他们气愤地说。
四年前,离婚多年的儿子忽然走桃花运,处上一个当导游的头婚女。导游女年轻,有几分姿色,儿子五迷三道急着行大婚,导游女一次次伶牙俐齿断然推诿,说不急,再处处。方孝旭郁闷地说,再处,黄花菜也凉了。儿子赌气,催我有屁用,人家嫌弃我们房子太破。
老房有多破,方孝旭最清楚,打小没人告诉他房子由哪一代祖宗传下来,屋里光线差到白天形同黑夜,年年请人修漏,窗户打开了关不上,关上了甭想打开。方孝旭踌躇了几次,终于咬牙对儿子说推倒重来。
儿子穿一身油污工作服,感动到膝盖发软。
方孝旭在碧水城也算个呼风唤雨人物,他在位时身为主任公子的他没沾到一星半点好处,级别跟他一般大小的领导一个个帮子女弄到体面工作,他老头子愣把儿子给晾着自谋生路,最后落到在4S店谋了一份差事,活活气死了老娘。这回方孝旭总算开窍,为儿子幸福平生头一回抹下脸托老关系跑来改建手续,拉开阵势翻新楼,一鼓作气里里外外装修一新,花光积蓄还借下一笔债。方孝旭望着一对新人美滋滋走下红地毯踏入新房,心里比自己娶新娘还美气。后来媳妇带儿子离开碧水城到外头闯荡,一年难得回来一趟。
谁知方孝旭还债的手还没凉透,拆迁办便踩上门催拆。更有甚者,他们拿旧城改造补偿标准套用他房子,新和旧没区别,三年和三十年三百年没区别。杀头的生意有人做,亏本的生意没人做,包干方孝旭的供销社领导轮番死缠烂打,方孝旭的嘴始终贴封条。皮球踢回拆迁办,拆迁办不理睬方孝旭屡屡拿出《物权法》、《规划法》条款说事。
“你说的公民合法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是有前提条件,”拆迁办说,“现在地块拍卖出去了,你想得通要签,想不通也要签,别怪到时候法院判强拆,你吃大亏肠子悔青。”
“规划部门批文在我手上,你们咋就出尔反尔,自己打自己嘴巴。”他们四季连轴车轮战,逼得方孝旭花发全白,耳朵听出老茧,愣是没能拆掉他嘴上封条。
“一样的补偿标准,人家拿旧房子换新房子,你拿新房子换新房子,你干不干?”方孝旭重复着不晓讲了多少遍的话。
他们不予理睬:“我们说过很多遍了,不是新和旧的问题,是我们帮你们改善住房条件,你不配合的问题。”
方孝旭嘴唇翕动,欲言又止之际,拆迁办重申:“想得通要签,想不通也得签,这次是最后通牒,下一次法庭上见。”
他们下了几次最后通牒,方孝旭等着法院传票没等到。没等到传票成了煎熬,就像死刑犯,迟迟等不到处决和改判日子备受煎熬,把不准哪一次会是最后一次。方孝旭这回又向登门做工作的拆迁办普及报纸上看到的法律知识。方孝旭说,最高法发布过七种不准判强拆的规定,其中有两条适用我住房,一是明显不符合公平补偿原则,二是明显缺乏法律法规依据。
“这两条是我保护神,法院敢判强拆,我告死他们。”方孝旭笃定凿凿地说。
他们一时惊呆,悻悻而去,这个钉子难拔。
高悬法律这柄尚方宝剑,方孝旭该安生睡觉才是,可他不,睡梦时常被房子哗啦推倒的惊悚场景扰醒,手心冒汗,头脑发昏,折腾到行将神经衰弱。他需要寻求帮助,找人拿拿主意,至少喂他一粒定心丸,好把抗拆进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