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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08年第03期

栏目:重磅中篇

太阳拱过窗帘的缝隙,爬在靠床一边雪白的墙上,吐放着黄黄的一溜,小敏眼睫毛一动,那一溜阳光便在她两眼里灿烂起来。

小敏两手从被窝里伸出,盖住了脸,那一溜阳光从她的手指缝里进去,手电筒样一扫,照见了她的心,心怦的一跳,咚咚的锣鼓一样止不住了。小敏翻身趴在了床上,没入粉红枕巾里的两颊洇得粉红粉红的。

小敏做了一个梦。

离她家的麦地还很远,她便听见了张庆自行车奔跑的声音,她从麦地直起身,张庆和他的自行车飘在路边的一棵杨树旁,便不动了。

她过去,看着他的自行车轮子,说:“下班了?”

他点了点头。

她问:“累吗?”

“不累。”

“下了一天井,还不累?”

他笑了,“看见你,累便跑了。”

她的脸一下子热起来,不敢抬头看他。

他说:“我带你去我家吧?”

她头也不抬:“我不去。”

说不去,腿一跷,她便坐到了他车子的后座上。车子在麦地间的小路上滚动着,夹在麦地间的油菜花盛开了,她使劲吸着油菜花的香味,跷着两脚故意往油菜花上伸着。拐过一个弯,他和她连同自行车一齐摔在了油菜花里,两人粘了满身的花粉。她手摁地要起来,他扑过来把她按下去,张嘴要亲她,她便醒了。

妈在外面拍着门喊着,小敏翻过身,手忙脚乱地穿着衣裳。拱进窗户的那溜阳光已照到了床头那边,时间确是不早了。小敏以前从没睡过懒觉,总是天刚泛明,爹妈还没起,她便起来了,扫地、做饭、喂猪、喂鸡,一早上不闲。吃了早饭,妈刷着锅,她便进地了。

小敏系着扣子,撩开窗帘,低头在桌子上的圆镜照照,她吓了一跳,脸红彤彤的,圆镜似乎都变红了。她不敢看镜子了,伸手在脸上揉搓着,越揉脸越热,上面像起了火,刚冒出势头,要熊熊烧起来。小敏垂下了手,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妈在院里又喊了一声。

小敏抬手把头发弄乱了,乱蓬蓬罩着脸,端了脸盆,开门出来,进了灶屋。

妈说:“看你,哪像个闺女家的样子。”

小敏吭也不吭,舀了水,出来,进屋关了门,头发往后拢拢,弯腰脸埋进了脸盆里。

水略有些凉,一点一点地,往烧起来的两颊上滋着,盆里的水似乎也有些烫了。小敏绷着嘴,敛着气,黑发在水里飘着,软弱无力的,好像有些透不过气来……小敏脸离了脸盆,头发依在盆沿上,一些水珠从脸上、头发上掉下去,打在了水里,脸盆里漾着涟涟细碎的波纹。

小敏不知妈知不知道她的心思,近些时她在家里总无端地抿嘴儿发笑,有一回让妈看见了,妈说:“笑啥呢?”“啥也不笑。”小敏按捺不住涌到脸上的羞涩,“笑也要管。”进屋把门关了。

脸盆里的水平静了,小敏一张脸隐在水里,盛满了她的心思,似要溢出来。院里的公鸡叫了一声,小敏直起身,阳光从窗户涌进来绕住了她,她深吸了一口新鲜鲜的空气,两眼望着窗外满院的春光。

小敏扛锄来到了地里。她要给栽下有一个多月的红薯地松松土,把刚从土里冒出来的小草刮一刮,好让红薯放开了长,一个一个长得又大又甜,咬一口,蜜一样流遍全身。

这片红薯地和她家的麦地在一块地里,在麦地的西南角,圆不圆,方不方,从麦地歪了出去,有二分多。是她坚持把这片地留下来的。依爹的意思,全种上麦,多打麦,吃麦。她跟爹说她要栽红薯,吃红薯。秋天出了红薯,放进火炉里,烤出来,黄黄的,软软的,比白面馍还要好吃。爹不爱吃红薯,妈也不爱吃,他们说他们早都吃烦了,看见红薯肚里便往外冒酸水。爹说:“你闻闻,你妈现在身上还有股红薯味。”她不听爹的,种麦的时候,她硬是把爹扶着的耧从歪出了的那一小片地拉了过来。

按小敏的计划,中午不是给红薯地松土。家里的麦面快吃完了,中午在家拿簸箕给簸一簸,拣一拣,去磨坊磨面。妈总是不让她去磨坊磨面,说村里的磨坊女娃们不能进,进去出来便成了一个面人了。上一回她磨面回来,妈把她屋里的圆镜拿过来,她往镜里看了一眼,便露着白牙笑了:“真好。”拿了个凳子,坐在了门前。妈让她洗一洗,她不洗,一直到天黑,才洗了上床睡了。就因为那个梦,让她脸红发热的梦,让她改了主意,从屋里出来,饭也不吃,扛了锄便来到了地里。

她是过了年才认得张庆的。

过了年地里的麦有些旱,她和村里的人在地里修渠,准备把麦浇浇。正干着,村里的一位嫂子突然喊了一声:“张庆!”小敏抬起头,便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麦地西边的小路窜过来,跟飞一样过去了。嫂子又喊了一声,车子停下了,嫂子摆了摆手,那人起步跑着,像个运动员,臂悠开,脚弹起,轻盈,敏捷,一会儿,便过来了。嫂子出去麦田,和张庆说着话,张庆正好面对着麦地这边,有五、六米的距离。张庆如扎在地上的一根柱子,脸不黑不白,眼乌黑发亮,穿一身黑西装,露着里面的白秋衣,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气势。小敏两眼一眨不眨把张庆看了个一清二楚。嫂子和张庆说了,拐了回来,有人问嫂子那人是谁,嫂子说是她娘家庄里的,在煤矿上班,下了班回家去。嫂子的娘家是乔楼的。从这天起,小敏把乔楼记住了,把乔楼的张庆记在了心里。

煤矿在村子的西边,有五六里地,乔楼在村子的东边,不远,也是五六里地。张庆上班下班,从小敏家麦地边的小路穿过,总是把车子蹬得飞马一般,头发被掀向后面,衣服里灌满了风,嗖嗖地像要飞起来。“飞,你咋不长一对翅膀飞飞,上班下班多省力啊。”张庆不知道小敏在心里埋怨他多少回了,小敏总是嫌那俩轮子转得快。咋不能慢一点,一圈一圈,心平气和,稳当地走,扭头看一眼她家的麦,麦地里金黄的油菜花多灿烂呢。有一天,一个念头从小敏的心里跑出来,往路上放几块石头、坷垃,扔一把蒺藜,看他还跑得快!最好,车子给拌翻,气跑完,连他一齐摔倒,倒到她这边的麦地里,她走过去,伸手一指他的鼻子:“赔我家的麦!”看他有什么话要说。想到此,小敏笑了,笑弯了腰,手捂住了嘴。转而又想:“挖了一班煤,也不觉着累,他真有劲啊。”有时候看着他看不清楚的裸露的胳膊、腿,小敏的心不由乱了,乱麻一样乱。

那块麦地,麦地一角的红薯地,成了小敏的自留地,她不叫爹干,也不叫妈插手,给麦施肥,给麦锄草,栽红薯担水,都她一个人单干。施肥,抓一把肥料,像天女散花,落进地里,麦子得了营养,不几天便满地墨绿。锄草,她怕一天锄完,怕草锄掉不再长出来,那把小锄和地里的土磨蹭着,时间长了,明光发亮,抬起来,太阳烙上去,满地金光,进到地里,草根断了,麦垅里的黄土绵软如花,她踩在上面,总觉着不踏实。到了下午四点往后,锄一锄,扭头往路边瞅一瞅,锄一锄,起身往路边看半天,终于听见张庆自行车的声音看见张庆了,她的心咚咚乱跳起来,手里的锄也乱了分寸,老往麦子上落。张庆风一样过去了,自行车的声音渐渐弱了,她长出一口气,直起身,看着张庆的背影,怨恨起自己来,“你脸皮咋那么薄呢,咋没一点勇气呢。”

回到家里,妈说:“这么长一阵子了,给地锈花呢。”

她嘴一嘟噜,饭也不吃了,把自己关进屋里,红花被子包住,任妈怎么费口水,她都不动。

给麦锄完了草,施完了肥,便开始栽红薯了。

栽红薯一般是两个人的活,扒坑、下秧、担水、封土,一个人忙不过来,可小敏能忙得过来。她提前就给爹妈说了,活给揽过来了,爹妈不明白她的心思,以为小敏长大了,懂事了,怕累着了爹妈,哪知道她在耍小阴谋呢。半个多月前,鸡粪就从鸡笼里掏出来了,封了土,焐着,鸡粪的燥气焐净了,上到地里,地里不会生虫子,长出的红薯,一没虫眼,二没疙瘩,三没裂口,光鲜扎眼,没吃着口里就生口水。头几天小敏把鸡粪担到了地里,撒了,用铁耙翻了,二分多的一片地整得跟一床棉被一样松软。

下午她去王丢家里薅了不多不少二十棵红薯秧,剪刀把黑根给去了,担了水,拿上锄,到了地里。先是扒坑。小敏拿着锄不像是扒坑,地里的土似埋着什么珍宝,锄落下去,生怕伤着土的筋骨,给土挠痒似的,一点一点地扒。别人一锄下去,一个坑就出来了,她一个坑,看样子,不得十分钟,也得七八分,扒一下,往麦地的路边瞅瞅,扒一下,扭扭身子,二十个坑扒够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连张庆的影子也没看着。扒完坑,她从兜里掏出个塑料包,开始往坑里丢二铵,一个坑里五颗,两个坑里十颗,一粒不少一粒不多排着丢。她是看电视,听电视里说的,栽红薯时丢几颗二铵,长出的红薯个大,里面还有不少维生素。种麦子时,她就把二铵留下了。爹不知道她搞的什么名堂,也不愿问她。丢了二铵,她张脸往路边空望了一阵,抬脚往地里踢了一下。虽说张庆骑车跟飞一样,可每天看见他飞一飞,别人不会知道,她的心有如花儿被蜜蜂抚弄过,接下去的一晚上满脸都是甜蜜的,连红花被子都变甜了。红薯秧是她在王丢的秧炕上细心挑出来的,壮实,又长,根茎粉红、绒嫩,叶片丰圆、翠绿,一棵秧,两片叶,一棵棵入到坑里,叶片露出坑沿,面向东,一个姿势,二十棵秧跟姐妹似的排成一排,好像在等着人来看。等谁看呢?小敏看着它们,心里突然洋溢出一个想法,张庆能过来看看该多好啊。

想着,一丝隐隐的自行车的声音入了小敏的耳朵,小敏扭转身看见西边一个黑点在往这边飘,一点一点的,张庆和自行车的轮廓显现了出来,自行车的声音大了,俩轮子里像装多了气,憋着,撑着轮子嗖嗖地飞。张庆的头发往后面掀着,衣服里灌满了风,他真的跟飞了起来一样,一眨眼,不见了。小敏往东边望了一阵,扭转身提起桶,倒进坑里的水混浊了,小水泡咕嘟着,水浸进土里没了,她的两眼迷濛了,弯腰给秧封了土,挑起空桶晃悠出了地。

二分一点的地,小敏就这么不紧不慢一心一意地栽着。村里一位婶子,男人出去打工了,也是一个人栽红薯,和她隔几块地,比小敏栽得要晚一些,栽得比小敏还要多,婶子栽完了,小敏还没栽完。婶子跟村里人说,小敏在地里埋地雷呢,设机关等着掀人呢。小敏听说了,露着白牙笑了,说她是在埋地雷,谁进去撂他个腚子面天。

晚上围着小桌吃完了饭,爹说:“咱家的窖得扩一扩。”

妈不明白,问:“扩窖,你躺里面睡觉哩扩窖?”

爹慢吞吞地说:“小敏在红薯地里搞科学,搞研究,秋天出了一火车,往哪放去。”

小敏听了,低头收了碗筷,进到了灶屋,才把笑从嘴里放出来。

栽了不多不少一星期了,小敏扭头四周看了看,地栽了有一半了,她心里一下子慌了。给麦施肥,到给麦锄草,红薯马上要栽完,自个眼巴巴每天对张庆张望那么一阵,可张庆呢,好像他经过这里,这里就没有麦子,也没有下秧的红薯地,小敏像一棵树样在这边晃着,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有枪在后面追着似地往乔楼赶。这么下去,再过一月、半年、十个月,都和这之前的一天一天都是一样的,扁担是扁担,箩是箩,终也凑不到一块……小敏低下头咬住了嘴唇。

夜里,小敏躺在床上两眼眨巴了一晚上,天发亮了,拉被子盖住脸,脸蹭着被子笑了,笑像线团丢在了地上,笑没了尽头,好不容易笑完了,眼睫毛动一动,笑又出来了,外面被子上的红花摇晃着,中间一点嫩黄的花蕊似乎要掉出来。妈做中了饭,在外面喊她,她不起来,她说她感冒了,她还要睡,睡一晌,醒来,感冒就好了。妈要她吃饭,她说她不饿,她把被子裹了个筒,红花被子跟衣服样贴在身上,又软又暖。昨晚在床上翻腾了一晚上,眼睛有些涩涩的,她把一晚上的念头,把还没绽放完的笑,都装了起来,装到了心儿的深处,她要好好睡一睡,把耽误了一晚上的瞌睡都给补出来。

睡了一中午,晌午吃了饭,小敏碗也不刷,进屋在柜子里翻起来,翻了一阵,把她所有的衣服都从柜子里拿出来,放到床上,一件一件往身上穿,穿一件,拿镜子照一照,穿一件,扭头四下打量一番,最后,她挑了一件水红的褂子,小翻领,玉白的扣子,镜子一照,她便两眼发直了。放下镜子,她把扣子一个一个解开了,里面蛋黄的秋衣袒露出来,红黄交融,光彩四溢。小敏低下头,吓了一跳,胸脯怎么突然地那么鼓了呢?蛋黄的秋衣被隆起,圆圆的,想要把秋衣给撑破,咄咄逼人地想要跑出来。小敏两手抬起,按在了胸脯上,按着,轻揉了一下。

小敏去王丢家又薅了二十棵红薯秧,担了水,风摆杨柳飘到了地里,放了桶,扒坑,还给土挠痒似地,一下一下,左刨右扒,前挠后搂,一点一点,一丝一丝,一个坑总算出来了。小敏改变了方式,扒一个坑,栽一棵,栽了,手在桶里涮涮,接着扒坑。到了第十个坑,两臂一用力,锄头吃进土里,往上一提,正按她昨晚上床上翻腾时设计的,锄头掉了,离了把,陷进了地里。小敏笑了,笑出了声,忙四周看看,没人,只有她一个人在地里费心思,她把锄把扎在地上,把头支住下巴,把笑支回了进去。

小敏把锄头从地里拔出来,一手掂把,一手拿锄,出去麦地,到了路边的杨树旁刚站稳,一丝自行车滚动的声音贴住了耳膜,抬起头,一个黑点进入了两眼,小敏手忙脚乱地把锄把往锄头上套,不是套空,就是套在了帮上,慌得脸上沁出了汗了,把终于套了进去。自行车的声音轰隆过来,她两手握把使劲往路上蹾着,不停地蹾,发白的土路的一片被蹾出了一片土沫,她不换地方,两臂只管用劲。

“叮铃铃……”

小敏没听见。

“叮铃铃……”

小敏听出来了,她手里的锄好像成了一把矛,路成了她的敌人,她把力气都使了出来。

“叮铃铃……”

小敏额头上的汗聚成了汗珠,砸在了路上。

“我的铃要打破了。”

锄把从小敏手中出去,歪在了路上。

小敏扭转身,张庆自行车的轮子快要挨住她了,她抬头看了张庆一眼,说:“你的铃好……”她想说“你的铃好你打呗。”她没说出来,怔怔地看着张庆的脸,嘴张着,想把话说完,说不出来,突然转身跑进了麦地,呼呼啦啦的,麦子一棵棵被踩趴下了。

到了地中间,她两腿软了,抬不起来,蹲下了身,捂住了脸。

好久,小敏两手从热辣辣的脸上放下来,按住膝盖起来,转过身,张庆还在那里站着,扶着自行车,望着她。隔着无数的麦子,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小敏平静了,两眼里的光出去,接住了张庆两眼过来的光,扎了根的一棵树样,迎着张庆。

张庆两手离了车把,弯腰拿起歪倒在路上的锄,扎在路边,走回自行车旁,又看了小敏一眼,跨上车子,身子一弓,没影了。

自打这一天起,张庆的车子轮子好像都泄了气,到了小敏家的地边,他飞不动了,车子在路上忸怩着,脖子扭扭,头便转向了红薯地,红薯地里红红黄黄的色彩迷了他的眼,有一回,车子一歪,翻了,他爬起来,车子也不扶,往那边还张着脸。小敏呢,不知不觉陷入浇进水的坑里,身子一趔,歪在了红薯地里,水红的褂子粘满了黄土泥水……

红薯快要栽完了,小敏慌慌不安起来,女孩脸皮薄,张庆的脸皮怎么也这样薄呢。丢了车子,进地里,顺着麦垅,往这边走一走,走过来……难道这边真有地雷?就是有地雷,男子汉,也应该趟一趟!俩人一个牛郎,一个织女,麦地成了一道天河,宽得没边,深得没底,一点小风,扯了麦子成了滔天大浪的呼啸,两人只会张着傻脸傻站着。七月七还早呢,这么着,怕是到了七月七,没了麦子,一地的玉米跟枪一样,俩人看也看不见了……小敏翻了张着傻脸的张庆一眼,扭转身,看着远处的一棵树。看着,小敏一下子笑了,这样,还真是好玩……小敏的腰笑弯了下去,黑黑的发丝挨住了秧子嫩嫩的叶片。

红薯栽完,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了,麦子已经吐穗、拔高,红薯秧子扑腾着要把地皮遮住,俩人隔着麦地伸着脖子,脖子的筋都细了,1-1,仍然是个零,等于不出结果,结果叫麦地的麦子给杈住了,进不去,出不来,麦地真成了设在两人面前的天河,干着急,一点办法都不给出来。

栽了红薯,没得事干了,小敏挎着个篮子,装着个薅草的样子,地里转过来转过去,没草要薅,她骑着麦垅数麦棵,一棵棵,一垅垅,今天数这垅,明个挨着数,看见张庆下班回来了,心里荒草起火,烧得扑天盖地,逃也似地远离了路边,俩人说长又短地痴痴地望着。张庆走了,她进了别人家的地里,薅了草,一步步,脚印粘在路上,往家里走。刚开始她埋怨张庆胆小,现在她恨自己胆也不大,当初人家张庆没这个意思,是她心里把张庆装下了,千方百计设法圈点扰乱人家,把张庆的心扰乱了,自己没了主意,没了勇气,怪不得人家……她给自己打气,既然有了破天荒拿锄蹾路的一回,咋就不能有第二回呢,把草篮子扔到路上:去,薅一篮草去!在家里,在地里,晚上的被窝里,想过来想过去,千想万想,到了时候,脸热心跳地,乱了分寸,就这么一天天一天天过去了。过得真快呀。

……

锄板一起一落,噌!一棵红薯秧子被锄断了。还不到晌午,这是第三棵了。小敏捡起红薯秧,秧子已长出六七寸长了,她看着心疼起来,一手拿秧,往另一手上用劲打了一下,觉着还不解气,一咬牙,又抽打了一下,锄把放肩上,扛锄回了家。

吃了午饭,小敏六神无主地歪在床上,妈进来屋,说:“馍我蒸上了,熟了给端了。”

妈去磨面去了,她还那么歪着,久了,睁着的两眼一眨,差点睡了过去。

进灶屋端了锅,往案板上拾着馍,小敏的手僵住了,脸、头发被热气缭绕得湿漉漉的,热气散去了,她伸手拾了笼里剩下的馍,返回她的屋里,关了屋门,开了桌子的抽屉,翻出笔和本,在桌前坐了下来。

小敏两手端着下巴,两眼一眨不眨,看去像个上课的学生。想了好一阵,拿笔在本上写下了:今晚八点,在这儿见。写了,笔指着,看了一遍又一遍,看着,她想张庆会不会看清楚?今晚八点,没什么不明白;在这儿见,在哪儿见呢?她心里当然明白,关键是他,看不看得出来。“这儿”,哪儿递给他的就是“这儿”。她要在“这儿”——麦地边的杨树旁,她拿锄墩路的地方,把写了一行字的一页纸递给他。他不会连“这儿”也不知道是哪儿,想着,小敏一边的脸颊贴在纸上,眯眼笑了。

字儿好写,句儿好连。小敏暗下了决心,把接下来的路给走好,一丝不差地走下去。她挎着篮子到了地里,找了两棵草薅了,扔进了篮里,把衣兜里包着的那页纸又掏了出来。纸包在她芬芳的小手绢里。小手绢是头几天买的,一次都没有用过。解开小手绢,是她刚出锅的一个馍,小敏手背挨上去,还有一丝温热,跟着便有清香的面味扑来,她把馍放到唇边,嗅着,她想咬一口,咬一口,留下个窝,包了,丢给他,叫他想去……小敏把挨着馍的小塑料包拿出来,抖开,那页折叠的纸出来了。到了麦地小敏怀疑起来,那页纸是不是拉下了,没包进去,要不光包了塑料包,没包进那页纸,或者包进了那页纸,纸没用塑料包住,那样,刚出锅的馍,纸贴着,纸面的字给洇湿了,看不清了,费了半天的心思一点用处都没了。小敏把那页纸展开,看着她写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如猫儿一下一下舔着她的心,“这儿”,“这儿”,她觉着她从看见张庆到现在,把她的心思都一笔一笔地写进了这两个字里。两个字,一对蝴蝶样在她眼前扑闪着。小敏叠了纸,照原来的样子包好,放进篮里,在麦地里觅着草唱起来:“垭垭葫芦垭垭腰,我是爹的小姣姣,爹爹见我抱怀里,哥哥给我撕花袄……”

时间过得差不多了,小敏靠近路边的麦地,心不在蔫地往地里瞅着,支着耳朵搜听着路那边看不见的尽头将要过来的声音,过一会,抬头往那边瞅瞅,过一会,踮起脚尖望望。又好长时间过去了,篮里的草还没盖住篮底。小敏想,我再唱一唱,唱了,他就过来了,兴许,没唱了,就过来了。小敏赶忙张开了口:“一思二爹娘,爹娘无主张,女儿心思不挂上,咋不给我打嫁妆,咋不给我打嫁妆。二思做媒人,媒人好狠心,结亲全凭你一人,咋不来问问,咋不来问问。三思我的哥,比我大不多,年前家里来,二人好快乐,二人好快乐……”

歌儿从嘴里飘出来,落在了麦子上,麦子看去也精神了,一个个排成了队,聚在她面前,像是在鼓励她:“唱呀,你唱得好听,我们都等着听呢。”

“不唱了,想听找马奶奶去。”小敏绷住了嘴。

马奶奶是小敏家的邻居,已去世好几年了,小敏唱的歌是她扎小辫的时候马奶奶给她唱的。这个歌像面前的麦子一样多一样长,她唱到这儿,也没听见自行车的声音,她抬起头又踮起了脚尖,脚没入到了土里,土进了鞋里面,她的脖子弯了下来。看着等着她开口的麦子,她想,后面这一段唱了,你们听了,自行车的声音就该过来了。小敏两唇启开,唱着:“四思我的嫂,和我一般高,婴儿已在怀中抱,越思我越心焦,越思我越心焦……”

这一段唱完了,也没声音进小敏的耳朵,小敏没再抬头,愣愣地看着麦子,麦子一副不满足的样子,小敏抬脚踢了一下,“都去吧,没了!”

麦子敛声屏气地看着小敏,小敏的泪下来,滴到了麦穗上,麦子不动,和她一块站着,一群麻雀飞过来,影子树叶一样落了小敏一身。

第二天,小敏去村口的杂货店里买了一包饼干,把小手绢里的馍掏出来换了进去,挎着篮子去了麦地,太阳快要落了,也没见着张庆。她把小手绢里的饼干一片片给吃了,剩了两片放在了麦穗上,留给了麻雀。

第三天早上醒来,小敏睁着红红的两眼,一个念头出来,让小敏吓了一跳,她挺身坐了起来,穿了那件水红的褂子,洗了脸,进灶屋对妈说:“我去镇上。”

妈问:“去镇上干嘛?”

“买件衣裳。”话落,便出了灶屋。

妈追出来,喊着:“饭也不吃了?”

“我不饿。”

一会,小敏便不见了。

出了村,小敏没走去镇上的路,她一直朝西,低着头,两脚把路使劲地往后踩。路的两旁有麦有树,有花有草,有红有绿,春天把冬天的荒芜苍凉褪了个一干二净,给田野收拾得跟大闺女小媳妇一样水灵秀气、光嫩柔美,打个喷嚏,便会有喜鹊过来为你唱歌。小敏没功夫看路两旁的景致,两脚交错,越来越快,一弯一曲的路都丢到了后面。

一条公路横过来,公路对面煤矿的生活区铺展在了小敏面前。小敏之前路过这里两次,今天看去跟前两次没什么大的变化,她看着,就像站在外面看自己的村庄一样,只不过这里大多是楼房,村子里的都是平房,里面的树、线杆,好像就是从村子里移过来的,楼房的窗户朝着她来的方向,上到顶层探出头来,眼光便会落在村子的房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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